正打闹间,门口挂着的灯笼忽然被人吹灭了。紧接着,老龅牙的身影映在门槛处,冲着黑暗的室内高声喝骂道:“都给我回床上挺尸去!谁再说话,明儿就禁了谁一天的吃食!”

    话音未落,她已经用力合上门,又“哗啦”一声锁了门。

    果儿回头冲着那锁了的门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又转过头来,压着声音对阿愁和胖丫道:“我可是说真的,你俩可不能真动了这个念头,一辈子不能吃肉呢。”

    一直躲在被子里默默啃着馒头的吉祥也小声道:“也不能嫁人。”

    “还不能生孩子!”果儿接着话道,“不许哭,不许笑,不许跟人说话,这不就跟死人一样了?那活着还有个什么趣味?倒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见她说得好像明儿她们就要去出家了一般,阿愁赶紧打断她,悄声问着吉祥今儿他们跟着掌院去惠明寺讨赏的事。

    果然,果儿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引开了。

    吉祥叹着气道:“讨什么赏呀,我们差点没讨了一顿打。”

    却原来,掌院一早带着他们去了惠明寺后才知道,那王府里只过来了一个大总管和一个小郎君,王妃不知何故竟耽误了。掌院原想直接求见那个郎君讨点恩赏的,可因惠明寺的老和尚看不惯她苛扣孤儿的行径,便说那是王府里未成年的小郎君,不好贸然打扰,硬是没许掌院进门。叫掌院更为气恼的是,他们前脚才刚回到慈幼院,后脚就有消息说王妃到了。掌院原想带着他们杀个回马枪过去的,不想王府的侍卫们竟把惠明寺的门给封了。失了算计的掌院那怒气无处发泄,便险些儿找着理由把吉祥他们打上一顿。

    阿愁忍不住嘀咕了一声:“原来王妃出了圣莲庵后,还去了惠明寺……”

    “什么?!”耳尖的果儿听了,立时翻身往吉祥的身上一压,于黑暗中凑到阿愁的面前,连珠炮般地问道:“你是说,王妃去了圣莲庵?!就是说,你看到王妃了?还有那府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你也瞧见了?他们都长什么样儿?穿着什么衣裳,戴的什么首饰?”

    阿愁摇头笑道:“我哪能见得到。有带刀的侍卫把守着呢,闲人都不许靠近的。”

    胖丫也翻身过来,趴在果儿的肩上道:“那广陵王跟当今圣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是龙子龙种,想来那府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们,身上应该都带着一股仙气儿的。”

    “得了吧,”果儿把她从肩上推开,笑道:“便是龙子龙种又如何?那府里不是一样出傻子?那个二十七郎,听说就是个傻子。”

    “不是这样的,”吉祥道:“今儿惠明寺里进香的那个,就是那个二十七郎君呢。虽然我们没瞧见,不过听说是好好的一个人。”

    她们四人正说得热闹,也就忘了抑着声音。便只听对面铺位上,丽娘接着吉祥的话道:“是呢,听说那个二十七郎不过是自小体弱多病,并不是外头传的那样。今儿王府在惠明寺做法事,原是因着他去年病得只剩下一口气,差点就没了,后来因在佛前许了愿,如今才终于大好了。这是特意来还愿的。”

    阿秀道:“我听说,那府里舍了一个小厮给那个二十七郎君做替身出家呢。只是再没想到,庵里竟还又舍了个小尼姑。听说一个和尚得三百贯钱,一个尼姑更得五百贯呢。这两个加起来,得是多大的一笔钱呀!想来那个二十七郎君在王府里面一定很得宠。”

    “什么什么?”果儿好奇道:“难道出家还要钱?”

    丽娘笑道:“你不知道?咱大唐历来信佛,朝廷对出家人各种礼遇。那些出家人连见了皇帝都可以不用磕头的。而且出家人四大皆空,也不好叫他们担了什么劳役赋税。可朝廷又怕有人因着这个缘故逃役逃税,所以才定了这么一条规矩,凡是要出家的,都得先交上一笔钱。”

    有人道:“那可是王府,送个把人出家,应该不会收王府的钱吧?”

    又有个孩子道:“这点钱,对王府来说应该只是些小钱。我听说,光这一次法事,王府给惠明寺添的香油钱,就足足有三千贯呢!可见那个二十七郎君果然是个受宠的。”

    阿秀道:“可我怎么听说,那个王妃是没有孩子的呢?那府里的小郎君小娘子们都是庶出……”

    “便是庶出又如何?”丽娘截着她的话道:“总是皇家血脉,尊贵着呢……”

    那边众人议论着王府的各种秘闻时,这边胖丫则在打趣着果儿,“这下你该放心了,便是我和阿愁想出家,也没钱去买那个度牒。”

    黑暗的寝室里,响着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躺在冰冷的被衾间,阿愁莫名觉得眼前这一幕很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缘由。

    因她睡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墙角里,那墙上被褥间满是一股难闻的霉味儿,熏得阿愁不自觉地将那串手串凑到鼻尖前。

    手串上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檀香味。这香味虽淡,却能驱散了那些叫阿愁感觉不适的气味,也出人意料地令她那颗始终莫名不安着的心竟沉静下来,甚至连耳畔众人那嗡嗡的议论声,都渐渐地变得模糊而遥远起来……

    朦胧中,似有个人在她耳畔轻唤着她的名字:

    “秋阳,阳阳,起来了……”

    ……

    “起来!”

    随着一声暴喝,那门板被人“咣啷”一声踹开,一个声音粗鲁地喝骂道:“起来!都给我起了!一群懒猪!还要老娘侍候你们起床怎的?!”

    阿愁一惊,蓦地从床铺上弹起来,抱着被衾一阵茫然四顾。

    门外,一只灯笼的光线一闪而过。片刻后,隔壁寝室的门上传来同样的踹门声,以及同样粗鲁的谩骂声。

    阿愁眨了眨眼,一只手捂住激跳着的胸口,另一只手则掩上眼。

    她这里的动静,立时便叫睡在她身旁的吉祥注意到了。吉祥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询问地叫了声:“阿愁?”

    这名字,令阿愁的肩背蓦地一抖。

    感觉到她的颤抖,吉祥赶紧翻身坐了起来,关切地问着她:“怎么了?可是手上更疼了?”

    一旁,果儿也撑起手臂看向角落里的阿愁。

    胖丫也坐了起来。

    阿愁以一只手盖着眼,举着另一只手冲着那三人摇了摇。顿了顿,她才拿开那只盖在眼上的手,扭头对那三个以同样关切神情看着她的女孩笑了笑,道:“没什么,就是……就是,做了个梦。”

    “恶梦吗?”果儿说着,伸手拿过阿愁的枕头,对着那枕头吹了三口气,又拍了三下,然后将那枕头翻了个个儿,重新给她摆好,对阿愁笑道:“好了,这样就没事了。”

    阿愁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这奇怪的仪式,心里不禁一阵感慨。

    胖丫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吉祥也道:“做了恶梦就要说出来。只要说出来,恶梦就不会变成真的了。”

    看着那三人,阿愁默了默,到底没说实话,只笑着道:“不……也不算是恶梦……”这般说着,她不禁又是一阵神思恍惚。

    果儿好奇追问道:“你到底梦到什么了?”

    “啊?”阿愁回过神来,眨着眼笑道:“被你们这么一问,我好像倒忘了大半了……”

    果儿等人还待要继续追问,那天井里已经响起了老龅牙每天早晨都要照例骂过一遍的粗嘎嗓音。

    “起了,”阿愁赶紧推着那三人道:“晚了当心老龅牙又罚我们不许吃饭。”

    三人看看她,见她神色无恙,这才回去各自穿衣梳头。

    阿愁则忍不住再次以手捂住眼,心里默默哀叹了一声。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真是在做梦了,直到掌心里实实在在的钝痛提醒着她,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她,另一个时空里的秋阳,不知怎么,竟变成了这个时空里名叫阿愁的孤儿……

    *·*·*

    一觉醒来,她忽然就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她叫秋阳。虽然她也是从小就父母双亡,可她有个奶奶。即便是她奶奶看上去简直就是另一个圣莲庵的圆慧师太,即便她奶奶对她总是高标准严要求,总是处处挑剔着她,而且直到她奶奶临终前,对她都不曾有过一句正面的评价,不过秋阳心里仍是很清楚地知道,其实奶奶是爱她的。只不过,她奶奶就是那种传统的中国式家长,从来不会把对孩子的关爱放在脸上……直到许多年后,当她发现她和秦川的婚姻将以失败收场时,她才意识到,当年奶奶那些“传统”做法,在她的身上刻下怎样的印痕。

    从很小的时候起,人们就总爱拿她的名字说事。连秦川都说,她像“秋天里的阳光一样开朗而透明”。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心里一直藏着一个阴暗的小人儿。那个小人儿对自己充满了不认同和不确定,即便所有人都表扬着她,她耳畔依旧时时回荡着她奶奶那不赞同的声音。那个声音时刻在告诫着她,她并没有别人认为的那么好,别人那么说只是在客套,如果她真相信了才是个傻瓜……

    她一直没觉得,心里藏着的这个小人儿会对她有着怎样不好的影响;她也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察觉到有这么一个阴暗小人儿的存在。直到多年以后,当她发现,因着她对自己的那一点不确定,而导致一向强势的秦川在她面前越来越强势,她则几乎渐渐变成了一个只会点头附和的影子,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她曾多次想要跟秦川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可许是秦川已经习惯了以那种笃定的态度对她,不管她如何反抗,每一次,他总能抓住她的弱点克制住她。于是,忍无可忍之下,她选择了最后通牒。她给秦川留下一份离婚协议,然后就离家出走了。

    她记得她带着一些简单的行李离开家,她记得她是要去奶奶留给她的那栋小房子,那栋曾留下她和秦川太多童年回忆的房子……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是出了车祸吗?

    她是死了吗?!

    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而且,就算她死了,以老祖宗们的传统说法,人死之后不是要去转世投胎的吗?如果她真的死了——且不管她是怎么死的——根据时间不可逆转的一维性,死于现代的她,不是应该投胎到未来去吗?可眼下……

    她扭头看看那站在床铺边缘处系着传统斜襟式样衣裳的果儿,再看看已经下了床,正熟练地给自己盘着个古老丫髻的吉祥,忍不住叹了口气。

    ——眼前的一切都显示着,这是个没有电灯的时代。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她遭遇了爱因斯坦那个叫她从来没有听懂过的“相对论”,逆转时空投胎到了古代,如同西方的一句谚语中所说,“就连上帝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种出一颗八百年的橡树”,她也不可能一转世就变成个七岁的小姑娘!

    所以说……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穿越了——魂穿。

    如今叫作阿愁的秋阳忍不住再一次伸手捂住眼。

    秦川总笑话她爱看那些没有任何理论根据的穿越剧,她则总反唇相讥,说他太没有想像力……而,即便想像力丰富如她,也从来没有想像过,有一天她居然会真的穿越……

    她应该庆幸她没有穿成一个奶娃娃,需要每天恶心地抱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妇人的胸当饭吃吗?!

    当这个念头滑过脑际时,阿愁愣了愣,然后忽然就笑了起来。因为她发现,既便是穿越了,她也没忘了把她那总叫秦川侧目的低劣幽默感给随身带着。

    好吧!

    她从眼睛上拿开手,一边解着手上缠着的麻布条一边自我安慰着:不管她为什么而来,也不管她未来能不能回去,总之,眼下她就是阿愁了。她就只当她是死了,是重新转世投胎了,只不过是她幸运地喝到一碗假冒伪劣的孟婆汤,所以身上还残留着前世的记忆……

    这么说来,哪怕如今这一世的生存条件看起来挺糟糕的,就一个曾经有过一世生存经验的人来说,她这应该也算是挂了个外挂吧……是吧?!

    这般乐观地想着,阿愁微笑着从怀里掏出圆一师太给她的药膏。

    怀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一阵细碎的声响。阿愁放下药膏,又往怀里摸了摸,于是这才想起来,她怀里还揣着一张老尼姑写的字条。

    既便这会儿天色暗着,即便她没有打开那纸条,她也依旧记得那纸条上写着些什么——

    我心安处既故乡。

    忽地,阿愁只觉得后脊梁上一阵发毛——穿越小说里常常会设定一个别具慧眼的出家人,那个圆一师太……不会就是这么个能够一眼看穿她古怪来历的高人吧?!

    第十章·下九流

    半夜的时候起了风。

    呼啸的北风从门上那两指宽的缝隙间吹进来,吹得裹着棉袄睡在被子里的阿愁浑身一片冰凉。

    睡意朦胧间,她缩起手脚,拿手肘顶了顶身后之人,喃喃抱怨道:“秦川,去关门!”

    她的身后,被推醒的吉祥愣了愣,正待要问她秦川是谁,门上忽然响起开锁的动静。随着那动静,天井里响起每天早晨都要例行听过一遍的喝骂声:

    “猪猡,起了!”

    抽掉门环上的锁,老龅牙照例一脚踹在门板上。可许是今儿她踹门的力道不对,弹开的门板并没能如她所愿,以铿锵有力的声响撞上床板。于是她骂骂咧咧地跨进门槛,举着她那根从不离身的竹鞭,从门边上的第一人开始,一个个地挨着铺位一路打了过去。

    一圈转过来,等打过果儿,老龅牙粗暴地喝了一声:“起了!”便扭头出了门,却是漏了被门板挡在后面的那两张铺位上的吉祥和阿愁。

    果儿呲牙咧嘴地揉揉被老龅牙打中了的胳膊,扭头对吉祥和阿愁撇嘴道:“你俩倒好,逃得一劫。”

    阿愁回嘴道:“你怎么不说,我们这个角落里最冷。”

    对面铺位上的阿秀立时不满地接话道:“你那边好歹有门板挡一挡呢,我们这边比你们那边更冷!可我们也挨打了。”

    于是阿愁从挡住她的门板后面探出头来,对阿秀笑道:“要不,你把鲍大娘请回来,叫她再给我和吉祥一人来一鞭子呗?”

    阿秀一愣。且不说叫回老龅牙这件事,搞不好得叫阿秀自己再挨上一鞭子,便是一向沉默寡言任人欺负的阿愁会主动站出来跟她顶嘴,这件事就足够叫阿秀吃惊的了。

    只听阿愁笑着又道:“你只说这大冬天里你那边更冷,你怎么不说春天夏天还有秋天的时候,我们这边可是连一点风都吹不到,更是一年四季都看不到一点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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