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也该是个小大人了,”白姑姑也不禁感慨道:“过了年,我们小郎就十一岁了。搁在那些不讲究的人家,都该往屋里放人了呢。”

    因着话题说到这里,却是叫洪姑姑心头一动,忽然又道:“你说,那老货会不会也是因为那天的事,才后添上这么个丫头的?虽说夫人一向不赞同以出身论英雄,可若不是那丫头身上有什么可图谋之处,那老货只怕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夹私。”不等白姑姑答话,她又冷笑道:“是叫阿愁是吧?我倒要看看,那丫头长得怎样个国色天香!”

    ——若是阿愁知道,她还没开始参赛,就已经叫人往她的成绩单上打了个负分,对自己为什么会被“夹私”带进来的缘故一无所知的她,不知道要怎样吐血了。

    至于那个算尽心思瞒着人把她给“夹私”送进来的,若知道因为他信息不全而导致两位姑姑生出这样的误会,却是不知又该是一副什么表情了……

    *·*·*

    两位姑姑于后厅上悄声议论着“她们家”那渐长成人的小郎君时,前厅,那门窗紧闭的东厢里,二十六郎李程正跟只坐不住的猴儿一般上窜下跳着。李穆则盘腿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正自己跟自己打着棋谱玩。

    “真想去看看呢。”李程在罗汉榻上打着滚,一边反复唠叨着,一边拿眼看向李穆,显然是想忽悠着他出头的模样。

    李穆的眼凝在棋局上,却是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道:“你去啊。”

    李程看看他,撇着嘴一垂肩,道:“不敢。我听说,洪姑姑发起火来,那脾气可连天家都害怕的,我可不敢招惹她。”说着,忽地往那棋盘上一扑,探头看着李穆道:“我们又不能进去看她们比试,那我们来干嘛?单给阿愁打气?偏她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呢。”

    “你想让她知道?”李穆道。

    李程忙一阵摇头,道:“你不是说,不能让她知道吗?且还最好连一点痕迹都别露。不然会伤了那丫头的……什么来着?”

    “自尊。”

    “对。自尊。”李程愣了愣,再次探头看向那连眉毛都不曾动过一根的李穆,道:“我发现,最近你嘴里总有些新词儿嘛。哪儿学的?”

    “书上。”李穆道。

    李程张了张嘴,想说“也给我看看那书”,可一想到他那看到字就犯困的老毛病,立时便歇了这念头,又转开话题道:“那丫头也真是,被人以那种理由拉下来,真够伤……伤自尊的。偏她竟放着我俩这两条大粗腿都不知道要抱。要不是珑珠打听到这事儿,她就得吃了这闷亏了……对了,跟珑珠说话的那个老娘,姓什么来着?笑得可真恶心。”

    “岳。”

    李穆的回答依旧那般简洁。他推开李程搁在棋盘边缘处的手肘,往那个角落里落了个子儿。

    “管他姓什么呢,”李程不以为意地将手肘挪了个地方,又道:“我倒是奇了,才刚你怎么突然好心,帮起那不认识的一对母女来?我看着她俩可都不像是什么好人呢。”

    李穆正准备落子儿的手于空中顿了顿,唇角微微一提,却是没有答他的话,只再次推开李穆的手肘,往他的手肘下方落了一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之所以那么着,不过是想借着那对母女引开众人的视线,不让他的阿愁成了众矢之的罢了。

    李穆微笑着,往那棋盘上又轻轻落下一子。

    搅乱池塘、浑水摸鱼,叫人摸不清他的套路什么的,可是前世时的秦川就极擅长的一种惑敌手段。如今外面的消息那般虚虚实实着,李穆相信,就算阿愁真个儿恢复了作为秋阳的所有记忆,她也再不可能怀疑到他就是秦川。

    不过——想着亏得他一直于暗处注意着阿愁的动静,才没叫她于他没看到的地方吃了闷亏,李穆的眉忍不住还是轻轻拧了一下——果然还是得把人养在眼前,才最能叫人放心呢。

    第五十八章·二选

    阿愁抽到的,是一根双蝶戏花的簪子。

    簪子做得极是花哨。三寸长的簪枝上,正中是一朵比铜板大了一圈的花儿。那由薄薄金片叠加成盛开状的花朵中心里,镶着一粒小指尖大小的圆润珍珠。花朵的左右两侧,各是一只嵌在金丝上的蝴蝶。蝴蝶的身体为金片镂空而成,两边的翅膀却是实的,上面镶着一排细碎的宝石,却是红黄蓝绿什么颜色都有。蝴蝶的两根胡须,则又是于两根细如发丝的金线上各穿着一粒小米珠。

    要说古人的手艺,虽比不上后世的精细,却也有其独到之处。只是,以秋阳那被十年富贵婚姻生活所养刁了的审美来看,蝴蝶翅膀上叠加的那一堆各色宝石,则全然跟“花心”里那作为主材的珍珠冲突了起来。却是既没能衬出花心里珍珠的典雅,也没能体现出翅膀上宝石的富贵,以至于整个簪子给人的感觉颇有些轻浮。

    阿愁低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那簪子,这才抬起头来找着跟她配对的人。

    “你拿了什么?”此时林巧儿也已经拿到了簪子,便探头过来看着阿愁的手,然后失望道:“咱俩不是一组。”

    她拿到的,是一根雕成玉兰花状的玉簪。

    那玉簪造型极是简洁,阿愁忍不住道:“你这个好,做什么发式都不会冲突。”

    “可想要出彩就不容易了。”林巧儿叹着,扭头去看别人手上的簪子。不一会儿,便只见她的眼猛眨了一下,一把抓住阿愁的胳膊,低低抱怨道:“真是倒霉。”

    阿愁顺着她的眼看过去,就只见那王小妹王娇娇的手上,可不正执着一根跟林巧儿手上一模一样的玉兰花簪!

    那王小妹也看到了林巧儿手上的簪子,便过来道:“我俩是一组的。”又看看林巧儿,道:“我俩谁先?”

    于外人面前,林巧儿立时就变身成为阿愁初见时那个腼腆不爱说话的小女孩了。

    于是王小妹道:“既然这样,我吃亏一点,我先吧。”

    林巧儿悄悄后退了一步,似要把自己藏在阿愁身后一般。阿愁忍不住看看她,心里摇头一笑,便对王小妹笑道:“谁吃亏还不定呢,你挑好了的发式,她就不能再用了。”

    王小妹那和王大娘生得一模一样的三角眼儿一瞪,冲她喝道:“我跟你说话了吗?!”

    阿愁不由就冲着她摊了摊手,那副“我惹不起你,我躲着你总行吧”的表情,却是惹得王小妹的火气顿时就上来了。

    她刚想冲着阿愁再嚷嚷两句,就听得林巧儿细声细气道:“岳大娘和两位姑姑都在上头看着呢。”

    王小妹一噎,便没好气地冲着阿愁翻了个眼,伸手过去一把抓住林巧儿的胳膊,将她从阿愁的身后拉出来,道:“我俩去那边。”又以一副大姐大的语气教训着林巧儿道:“早跟你说了,叫你别跟那贼偷走得太近,偏你不听……”

    林巧儿想要挣扎,又没王小妹那般没脸没皮,她不敢当众闹出什么动静来,便只得被那王小妹拉着胳膊给拖走了,回头看向阿愁的脸上全然一脸无措状,哪还有之前于阿愁面前指点江山的利落模样。

    阿愁忍不住摇了摇头,心里一阵闷笑——这林巧儿,倒是个妙人儿。若说之前她只是疑惑着林巧儿人前人后的两张脸,如今随着二人相处日久,却是叫她渐渐就认识到,林巧儿竟跟前世在网络上被骂臭了的那些什么“白莲花”或者“绿茶啥”的,颇有类似之处。

    其实前世时,秋阳就曾遇到过类似性情的人。这些人遇到任何事,总习惯于把自己伪装成弱者,哄着别人主动站出来替她们遮风挡雨。可一旦她们发现,没人可以替她们遮风挡雨后,爆发出来的小宇宙,往往会惊得人掉了一地的眼珠儿。

    再没想到,这林巧儿小小年纪竟无师自通地懂得这么一套保护色。

    可阿愁发现,她对林巧儿竟怎么都讨厌不起来。大概是因为,这孩子是头一个冲她伸出友谊之手的人吧。还在于,便是她总于人前装着个“白莲花”模样,背后其实还是挺有正义感的一个小姑娘。反正作为朋友,林巧儿为人不错。

    就在阿愁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看着依旧冲她扮着一副可怜相的林巧儿时,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

    阿愁一扭头,抬眼就看到眼前顶着个黑压压的头顶。

    她吃了一惊,后退一步,才看清,那竟是王小妹的师姐,王大娘的徒弟,黑妹。

    黑妹比阿愁年长了两三岁,个头却比她高不了多少,以至于便是她低着头,阿愁也仅能看到她那落着几点雀斑的鼻梁,竟是依旧看不到她的一整张脸。

    “那个……”

    她刚要问黑妹“有什么事”,却是忽然就看到,黑妹的手上握着一根跟她手上一模一样的双蝶戏花簪子。

    她眨了眨眼,正要说话,就只见那边林巧儿拖着王小妹又过来了。

    “原来你俩一组。”林巧儿笑道,却是借着伸手来拿阿愁手上簪子的当儿,到底把胳膊从王小妹的“魔爪”下给解救了出来。

    林巧儿道:“你们这个可不太好做呢。发式做得太实,只怕压不住这簪子,可若是……”

    她话还没有说完,王小妹就猛地拉了她一把,皱眉道:“你跟她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她们自己不会想吗?”

    林巧儿无辜地眨着眼道:“说说也没什么呀,才刚你不也问了我半天,我打算要怎么做的吗?只可惜我还没想好。”

    顿时,阿愁扭过头去。

    林巧儿则借着还她簪子的当儿,悄悄于她的手指上狠掐了一下,以报复她笑话她的“仇”。掐完了人,她又凑到阿愁的耳旁小声道:“其实你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便叫一直盯着她的王小妹看到了,她赶紧嚷嚷道:“你这是在教她要怎么做吗?这是作弊!”

    顿时,阿愁和林巧儿飞快对了个眼儿,各自装着不认识的模样转开头去。

    于是,等堂上众人扭头看向王小妹时,就只看到她盯着那林巧儿在嚷嚷着。而林巧儿则是一脸受惊的模样,跟只小白兔似的,以胆怯的眼神看着她,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般。

    于是阿愁听到身后有人问:“王娇娇又在叫什么?”

    有看出林巧儿和王小妹手上的发簪式样一样的,便冷哼道:“这还不明白?她这是故意挑事,好借势压住巧儿呢。”

    便又有人替林巧儿打抱不平道:“巧儿可真倒霉,怎么跟她分到一组去了。”

    阿愁忽地一眨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学一学林巧儿的这一招。且不管这一招“白”不“白”,“绿”不“绿”,管用就好。

    上首,那“红白”两位姑姑也忍不住看着那王小妹皱了皱眉。然后洪姑姑对岳娘子道:“开始吧。”

    于是岳娘子赶紧上前一步,冲着众人拍了拍巴掌,道:“再说一遍。手里拿着相同簪子的为一组,各自排出个先后秩序来。要求你们依着手里的簪子做出相应的妆容发式,但两个人做出来的妆容发式不许重复。因你们都是未满师的学徒,也就不以行会的规矩来要求你们了,只要你们能于半个时辰内完成一套妆容,便算是过关了。还是那句话,妆容最好,用时最短者胜。”又拍了拍巴掌,指着一旁早排好的两排长桌道:“行了,都过去吧。”

    那林巧儿和王小妹是早就排好先后了,听着一声“开始”后,王小妹便立时拉着林巧儿于长桌边抢了个光线最好的位置。

    偏阿愁和那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黑妹还没交谈过,此时她不禁盯着黑妹依旧低垂的头顶一阵无语。

    “要不,你先?”阿愁道。

    黑妹的头略抬了一下,却是终于叫阿愁看到了她的眉。然而,也仅如此而已。她还没能看清黑妹更多的容貌,黑妹的头就又垂了下去。

    好吧,阿愁想,就当她这脑袋的上下轻晃是点头了。

    虽然不知道王家母女到底是不是虐待了黑妹,阿愁认为,家庭冷暴力大概是逃不掉了。这般想着,她心里对黑妹一阵同情,于是便主动伸手过去要拉黑妹的手。

    黑妹却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那脑袋依旧垂成个九十度的模样。

    阿愁愣了愣,便于心里默默叹息一声,转身自个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果然,黑妹自动跟在她的身后过来了。

    因她们都是没有满师的小弟子,每个人都还没有自己专属的妆盒,虽然可以用各家师长们的妆盒,可各家梳头娘子们的妆盒里,多多少少总有些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商业秘密,乃至于一些独家小“武器”。因此,为了公平起见,会里早决定了,这次统一用会里提供的妆盒。

    阿愁于桌边坐下后,黑妹打开她们面前的妆盒,然后便开始给阿愁拆起头发来。

    她于阿愁身后动作着时,阿愁则盯着那妆盒一阵打量。

    这妆盒,是市面上最为常见的那种妆盒。妆盒里没有镜子,也不像莫娘子的妆盒那样,外面配着一个柜门和锁头,只简简单单三层抽屉而已。那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放着各色梳子。中间一层,放着一些修眉修脸的工具,以及一些胭脂水粉眉黛等化妆之物。最下面一层,则是一些瓶瓶罐罐,应该都是香膏头油面脂类的东西。

    除了妆盒外,会里还给每人提供了一个用于梳洗的铜盆。

    当黑妹于阿愁的头发上动作着时,阿愁发现,她的动作极是轻柔,便是梳子划过头皮,也只是轻轻的,一点儿也没有扯到她的头发,或者伤到她的发根。此时阿愁很希望面前能有一面镜子,好叫她看一看黑妹是如何动作的。而因看不到黑妹,阿愁便只好转着眼看向别人。

    她先看向王小妹。就只见王小妹的动作幅度颇为豪迈,以至于林巧儿的五官时不时就扭曲一下,显然是常被扯到头发的。在王小妹的旁边,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孩。女孩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大袄,其梳头的动作看着竟似有种舞蹈般的韵律,不仅流畅,且节奏一致。阿愁心头一动,不由就盯着那个女孩的动作出了神,心里则默默对照着莫娘子教她的那些东西。

    她这里若有所得时,黑妹已经给她通好了发。当看到黑妹从那香膏瓶里挖了太多的香膏时,阿愁忍不住就侧了侧身,扭头间,二人对了个眼。于是阿愁看了一眼那香膏,再看向黑妹。黑妹愣了愣,便将手里的香膏又往回抹了一点。想了想,再抹回去一点,然后开始给阿愁的头上依次抹过香膏、头油,再梳顺了发丝,然后开始盘发。

    梳好了头,阿愁转过身来,闭着眼,任由黑妹于她的脸上折腾着。当那绞面的丝线绞过脸颊时,阿愁突然发现,于前世里并不怕痛的她,这一世里似乎对疼十分敏感。那绞着汗毛的疼,直叫她额头都冒出了冷汗。

    等终于被上完酷刑,她眼泪汪汪地睁开眼时,就发现,似乎这绞面的程序,并不是所有人都在做着。有些人并没有给别人绞面。于是她赶紧趁着黑妹回手换着工具时,往上首那三位看了过去。

    就只见岳娘子的眼来回在她们这些小徒弟们的身上穿梭着,那眉头忽地收紧忽地放开。那“红白”两姑姑则全然对这边的动静没个反应,只坐在桌边压着声音悄声交谈着。便是偶尔抬眼往她们这边看来,脸上也看不出个什么对错赞贬。

    阿愁忍不住就咬了咬唇。她原还想着,便是她于这一世里学艺不精,靠着后一世做了三十多年女人的经验,再于这考场里现学个几招,她应该可以应付下来的。如今一看,她则才发现,原来这一行当里的考试,可跟前世的考试不同,是没个标准答案的……

    这般想着,她抬头看向黑妹。

    凭心而论,黑妹除了长得黑黄瘦了些,五官轮廓倒是不错。鹅蛋脸,浓眉大眼,透着一股质朴的乡土气息。只是,她眼眸里的郁气,以及那总耷拉着的眉眼,却是破坏了她脸上的线条,使得她整个人看上去都极阴郁。

    想着那造型过分活泼的双蝶戏花簪子,再看看眼前透着一身死寂气息的村姑,阿愁忍不住一阵犯愁——不好办呢……

    第五十九章·妆容

    能够入选第二轮的,都是有一定基础的。所以,在规定的半个时辰内,所有人都完成了各自的作业。

    等换了阿愁上场后,已经做了一个小时心理准备的她,这会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她想,与其按照她还没学会的当世标准弄出个四不像的妆容来,倒不如豁出去了,就按照她前世的经验来处理这事儿。便是被淘汰了,也只当她没接到通知,没来这一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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