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把握住她的手,拉她到身边坐下,温和道:“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好了,朕就是看你性子不遮不掩的才问。”

    不像仪嫔藏头露尾的计算着,诬陷了莹嫔,背后还论皇后的是非。

    莹嫔顿时泪盈于睫,但只抽泣并不说话。

    李永邦耐心道:“有什么话你但说无妨,别哭,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你哭成这样。”

    莹嫔抿唇道:“臣妾还没有哭呢,只是心里难受,不忍,臣妾不敢说,怕拂了皇上的兴致。”说着,从李永邦的掌中抽出手来,到他跟前徐徐拜倒,伏地涩然道:“陛下,臣妾是个无知的妇人,若是说错了,请陛下千万不要见怪。”

    “臣妾……臣妾未进宫前没见过燕贵太妃,对于宫中的事情知晓的不甚详细,直到前两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的路上撞见了贵太妃娘娘,才算是正式问了安。”顿了顿,不安道,“在臣妾心里……臣妾心里……”莹嫔咬唇,“臣妾心里只有一个母后,臣妾彼时在王府,虽只有逢年过节的才见过先皇贵妃,但是先皇贵妃贵为陛下您的生母,生前并未封后,实乃一大憾事。臣妾知道母妃她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说到这里,哽咽着抹了把泪,“可是陛下,您登基了,追封生母实属平常。母妃对臣妾很好,臣妾也希望她能进太庙,进奉先殿,享后人香火,令后世子孙景仰。”

    李永邦默默地看着她,看了她足有好一会儿,才站起身,走过去,亲自将她搀扶起来,喉头哽了一哽,道:“你没做错什么,也没说错什么。你如此体贴朕,是朕之幸。”

    “你很好,真的。”

    莹嫔怔怔的看着皇帝道:“陛下您一晚上说了两次我很好。”

    “那是因为你真的很好。”李永邦捧起她的脸,认真道。

    “朕自会追封生母,同时也会请贵太妃入永寿宫,还有……要册封你……”

    莹嫔故作惊讶状,李永邦道:“本来妃位就少,朕和皇后打算要从你们几个里头挑拣,眼下朕心里头有谱了,只是长辈们的事情得排在前头,少不得委屈你一阵子。”

    莹嫔赶忙道:“臣妾不委屈,臣妾的事都是小事,请陛下劳烦内侍局和礼部好好地督办母后入太庙的事宜。不能委屈了母后。”

    李永邦欣慰的一笑。

    仪嫔对这一切还尚不自知,她正做着陛下给她晋位份的春秋大梦呢,直到阖宫都在说莹嫔娘娘甚得陛下欢心,仪嫔才咂摸出一些不对劲来,悄悄的托福寿去跑一趟,到福禄那里打听。福禄道:“陛下喝酒,咱们当奴才的没人在的时候可以拦着点,可与娘娘在一块儿,喝酒是助兴的,奴才们怎么敢拦?但娘娘心里得有个数,知道什么时候不能再让陛下喝了,仪嫔娘娘太好说话,竟由着陛下的性子来,结果陛下头疼传了太医不算,那晚还到永乐宫朝皇后娘娘发了一顿酒疯……唉,不过自从去了莹嫔娘娘那里,莹嫔娘娘调制的一手好香,陛下睡得安稳,身子骨也比以往健朗了。咱们当奴才的看在眼里也高兴,活计也轻省。”

    一番话,轻轻巧巧的把自己给摘了个干净,倒成了仪嫔的不是。

    仪嫔心里惶惶的,她押了这么重的注,不能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啊。但听闻内侍局偕同礼部已经在奉旨督办燕贵太妃晋升太后,挪居永寿宫的事宜,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只是眼巴巴的看着皇帝去过静贵人的毓秀宫、昭贵人的昭仁宫和丽贵人的披香殿后又回到了莹嫔的重华宫,一呆又是三日,连灵釉宫的金美人和关才人都有宠,却还是没有半点召见她的意思,仪嫔当真是慌神了,又不能找皇后娘娘去哭诉,谁让她自作主张,导致皇后娘娘为了这件事一早便被太皇太后叫进了慈宁宫申斥了。

    皇后虽然向太皇太后辩称燕贵太妃晋升为太后的事,她事前毫不知情。而实际上却是,她一踏进慈宁宫,没待太皇太后开口就跪下告罪道:“臣妾无能,求老祖宗责罚。”

    太皇太后气的不轻,指着她的手略微颤抖:“你说的倒容易!一句‘无能’就推卸的一干二净,责罚?你让哀家怎么责罚?陛下拟旨的时候你在哪儿?他有这主意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法儿把它掐喽!如今箭在弦上,再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你罪过大了去了!”

    “哀家本以为你能在后宫有一番作为,而今看来,哀家是瞎了眼了,你同姓陆的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

    皇后俯首,以头贴地:“臣妾有罪,不敢奢求太皇太后的宽宥。但是恳求老祖宗,可否听臣妾一言?之后老祖宗怎么开发臣妾,臣妾都无有怨言。”

    太皇太后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谅你也不敢。”说着,瞥了一眼手边内侍局张德全送来的图纸,那都是特地请如意馆的画师为新晋的太后所绘制的朝服和常服的花样,粗略一看少说百八十件,件件巧夺天工,精致奢华。说是说等老祖宗示下,内侍局才开始动工。但她陆家早不把她这个太皇太后放在眼里,此时此刻,送这些东西到慈宁宫无非是有心来膈应她!

    太皇太后震怒,一掌拍在手边的紫檀小桌上,打翻了上面的白玉镂雕牡丹三耳花薰,道:“说!哀家倒要看看你这张利嘴怎样巧舌如簧,颠倒是非,把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

    皇后终于缓缓地抬起头,眼里含了一汪泪,但倔强的没有落下。

    太皇太后不由一怔,依稀间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蕊乔。

    皇后开口道:“老祖宗可能忘了数年前的事,但臣妾每日每夜、一时一刻都不敢忘。”说着,半抬起下巴,头朝上微微仰起,把眼泪逼回去后深吸一口气道:“仪嫔是不好,为了和莹嫔争一日之长短,讨陛下的欢心就出了这样的馊主意,臣妾知道了以后,心里不是不着急,可是转念一想,她当上了太后总比以一个太妃的身份继续留在陛下的后宫强,太皇太后可能觉得臣妾没见识,但哪朝哪代都出过这样的荒唐事?难不成真的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当一个活生生的武曌?和陛下珠胎暗结了,让她改头换面再充一次后宫?最后眼看着大覃由姓李的变成姓陆的?此乃其一。其二,仪嫔提了,陛下若以为不妥,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陛下准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仪嫔的提议再荒谬,都是顺了陛下的意的。太皇太后也知道,陛下要做的事情,谁人拦的住?就说当年那个连翘,说白了不过是那人的一个替身,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眼下这位可是正主儿,陛下心尖上的珍珠,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臣妾要是还贸贸然对着干,逆了龙鳞,岂非给自己找不痛快?这并不是说臣妾怕死,相反,臣妾这几年……”上官露哽咽道,“臣妾这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臣妾自己知道。”

    上官露言辞恳切,句句都说在点子上。

    太皇太后闻言略有松动,禁不住轻轻一叹:“那难道咱们以后就任由这个女人在后宫横行无忌嚒?”

    上官露捏着袖口掖了一把眼泪道:“臣妾就是要她放肆,要她横行无忌。”

    太皇太后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不解,上官露继续道:“臣妾在连翘这件事上吃了亏,知道硬碰硬这个方法行不通,既如此,咱们就换个方法来。皇上不是要供奉她为太后吗?不是要抬举陆家所有人吗?那咱们一意都顺着他。要知道,人一旦沾了权力就放不下了,胃口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好像燕贵太妃,本来只是先帝的昭容,先帝去了,她这一生眼看着要与光阴为伴,岁月蹉跎,偏生让她一朝得势,翻身成了燕贵太妃,而今燕贵太妃已不能满足她,接着是太后,终有一日,连当太后也会感到不满足。那时候,陛下还会放任她吗?”

    “你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眯细着打量皇后。

    上官露抿了抿唇,如澜湖一般静深的美眸掀起一股巨浪,语气中透着胸有成竹的笃定:“老祖宗,咱们*凡胎,要是一不小心被刺蛰了手,让人来拔,哪怕是提前打招呼了,还是会觉得疼。可自己拔就不一样了,心理有个准备,蚊子叮一口似的,压根不觉得什么。”

    “你的意思是,陆燕这个人要皇帝自己亲手去铲除?”太皇太后的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还有几分赞许和激赏。

    “老祖宗圣明。”上官露的目光透着沉着和冷静,以及孤注一掷,“眼下看起来她的确是占了上风。但起码有个太后的头衔挂在那儿,人要脸,树要皮,臣妾不信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还能自恃着长辈的身份把陛下往她的宫里引?!”

    “再者,也是最关键的,治病要从根本上起,不能治标不治本。连翘就是那表症,看着是压下去了,其实病症还在那儿。所以咱们要治本就要连根拔起,可动手的是咱们,味道就不一样了。陛下会怨恨咱们,臣妾倒是不忌讳他怨恨了,可是老祖宗想一下,陛下此生都会怀念她,沉湎在对她的思念里不可自拔,哪怕是天大的缺点也给磨成了优点,光记得她的好了。那时候,就会有第二个连翘,第三个连翘,没完没了。但倘若是陛下亲自处置的,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痛定思痛的,拔了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没人逼他,往后也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第32章 雾里花

    上官露话毕,室内良久的沉寂,无人说话,只有袅袅的焚香,从地上碎了得的炉子里飘出来。

    太皇太后闭着眼睛,拨弄着手上的佳楠佛珠。外间的内侍匆匆进来禀报说皇帝在外求见,太皇太后眯起的眼睛漏开一条缝,人已经一个闪身进来了。太皇太后抄起桌边的一只茄皮紫釉暗划云龙纹的茶盏就朝皇后砸了过去:“瞧你做的好事!”皇帝二话没说,一个箭步挡在皇后跟前,跪下道:“皇祖母!”可还是来不及,皇后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最要命的是,茶盏击中了上官露的心口,她闷哼一声,但脊梁骨依旧挺直,跪的一丝不苟。

    “皇祖母。”李永邦慌道,“皇祖母身子要紧,不作兴生这样大的气,再说皇后也没做错什么事,何以劳动皇祖母大动肝火?”

    “她没有做错事?”太皇太后直指着皇后的脑门,“她身为中宫,不单单要令后宫风平浪静,为陛下开枝散叶,更要时不时的劝诫陛下,可她哪一样做到了?她最大的错就是什么都没做!这样的皇后还要来干什么!”

    上官露垂下脑袋,几不可闻的啜泣了一声。

    李永邦自责道:“不关皇后的事,所有事情都因孙儿而起,皇后该说的该劝的都做了,是孙儿一意孤行。皇祖母要怪,就怪孙儿吧。”

    上官露诧异的瞥了他一眼,这回他倒还算仗义,知道把事儿往自己身上兜,否则她今天出不出得了慈宁宫难说!

    李永邦沉声道:“皇祖母,孙儿有些话想说。”

    太皇太后挥手令一干人等退下,只留下芬箬。

    李永邦开口道:“皇祖母,孙儿知道您生什么气,孙儿在拟旨的时候就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孙儿还是这样做了,不为别的,就是想替父皇做点儿什么。”

    太皇太后张了张口,李永邦自顾自的继续道:“芬箬姑姑,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事您最是清楚不过了。父皇与母亲恩爱,简直成了千古佳话了,因为恩爱,阖宫的其他人都成了摆设,就说庄贵太妃娘娘,从小待孙儿极好,孙儿想为她做点儿什么,但能做什么呢?总不能叫她去分薄了母亲的宠爱,孙儿也有私心,故此心里一直很内疚,知道她无儿无女,得空了就去陪陪她,有好的东西先敬着她。如果可以,孙儿也愿意奉她为太后,可她什么都不要,父皇临终前她一直侍奉在侧,乃至父皇归天了,她还要去替父皇守陵,孙儿真的想不出能为她做什么!还有瑜太妃……她一生见过父皇几回?父皇与母亲是恩爱,可父皇是个平常人也就罢了,偏生他是个帝王,他这样间接误了多少人?!更别提孙儿的母后了。我知道,在皇祖母眼里,母后她害人不浅,孙儿从小听你们说她和端敬太后的事说了无数遍,但最终她也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死的时候如何落魄与凄凉,只有孙儿亲眼见到了。这不是一国之皇后应有的待遇啊。”李永邦说到动情处,略有些哽咽,“她死之前,瘦骨嶙峋,一双眼睛整个凹陷进去,病的不成人形。她的要求不高,只想有人能陪她说说话。孙儿有时候偷溜过去,哪怕只和她说一句,她也能高兴上一天。后来父皇知道了,下令孙儿不许接近她,她为此哭瞎了眼睛。那时候,乳母管着孙儿,宫女们也管着孙儿,她病的昏沉沉的,只念叨着孙儿的名字。孙儿心里难受的紧,偷偷的溜过去,送了她一支梅花,她到死的时候都拽在手里贴在胸口。她固然是可恨,却也很是可怜的…….父皇用的着人的时候,把人顶在天上,大肆封赏,用不着了就幽禁起来,母后临终时疯疯癫癫的,孙儿见了心底里其实很怕,但又同情她。”

    “可即便如此,舅舅进宫来也从不曾亏待过孙儿,只为着我名义上还是孝慎皇后的儿子,他是我舅舅。我不像父皇,见了人再没有利用价值,就立刻划清界限,舅舅对孙儿的好,不是一朝一夕的,是经年累月的。也许在京中许多达官贵人的眼里,舅舅就是一个招摇撞骗混日子的纨绔,只会买些花鸟来逗逗孙儿开心,但其他人呢?前倨后恭!孙儿未替父皇打理朝政之前,一个个的骑墙看风景,等父皇把许多事交到孙儿手上,每天多少精品的字画和古玩不往孙儿的府邸里送?!所以孙儿才会如此肯定,就算今日登基的不是我,舅舅依旧会待我如往昔。至于燕姐姐……燕贵太妃也从没在孙儿面前说过母亲的半句不是,孙儿不能为陆家做什么,无非是在有生之年,让他们风光一些,体面一些。特别是这些年舅舅他受尽了世人白眼,燕贵太妃更是活的像个宫女似的,跟前只有一个人服侍,大冬天的,问内侍们要个炭还要看人脸色。现如今一个太后的头衔……又怎么样呢,父皇不会活过来了,燕姐姐从今往后不过是后宫这个精致的笼子里被圈养的一只鸟罢了,孙儿能做的就是好衣好食的供着,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了。”

    “皇祖母。”李永邦难过的唤了一声,“让皇祖母不好受,孙儿心里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你也不是照样做了!”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事先明明知道我不会称意,这会子又在这里过意不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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