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轻叹一声,扶小宫女起来,道:“行了……都消停些,你们好好的在未央宫里呆着,哪儿也不用去。”

    宫女们发了会儿愣,犹带泪痕的脸上现出喜色,叩首谢恩:“多谢皇后娘娘!”

    苏兰道:“下去罢。”

    待得最后一名窈窕的小宫女离开,她摇了摇头,心中暗想:你们不愿意去陪他,我还未必真想把他让给你们——念头一起,瞬间愣住,脑海中一片空白。

    小绿走近,担忧道:“娘娘,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莫不是病了?”说着就要伸手碰她额头。

    苏兰闪避开,转身就走,仓促道:“……天太热了。”

    *

    刚进宫不久的香贵人诊出了喜脉。

    消息一出,宛若一块石头落进沉寂已久的水中。

    多少双眼睛盯着香贵人的肚子,多少人动起了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

    苏兰作为后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当然得带着赏赐前去问候。

    弱不禁风的香贵人见到了皇后,颤颤巍巍地就要俯身行礼,苏兰适时扶住她,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嘱咐她保重身子,早日为皇上生下龙子。

    套路走完,便回了未央宫。

    到了晚上,香贵人突然肚子疼,后背的衣裳全被冷汗打湿,额头上沁出一层汗,双唇失去了血色。

    宫女秋霜焦急道:“怎会这样?临睡前还好好的……来人呀,快来人!快去叫太医过来!”

    香贵人腹中疼痛,不断流下冷汗,紧紧握住宫女的手,苍白的唇吃力地动了动:“秋霜……我的孩子……谁、谁要害我的孩子……”

    秋霜抬手擦拭她额上的汗。

    “我的孩子……”香贵人眼中水雾茫茫,一眨眼,泪水滚落。

    秋霜突然觉得不对,颤抖的手掀开盖着的薄被,一下子傻了眼,惊得叫出了声。

    香贵人的身下,全是血。

    香贵人惨笑:“……孩子,保不住了。”

    秋霜哭道:“主子,不会的!”咬着嘴唇,轻轻道:“……今儿白天,只有皇后娘娘来过,可是不至于啊……”

    香贵人双目无神,沉默了好久,忽的扯起唇角,眼里闪过怨毒的光:“是她。”顿了一顿,惨白的脸上浮现疯狂的恨意。“皇后……好狠的心肠!”

    *

    储秀宫传来消息,香贵人的孩子没了。

    苏兰已经睡下了,闻言在床上坐了会儿,默默起身,让小绿给她梳妆。

    小绿道:“白天见香贵人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唉,宫里好久没喜事了,这下可好,皇上该有多伤心。”

    苏兰叹道:“他有多伤心,我不晓得,只是过不了多久,定要来寻我麻烦了。”

    小绿讶然道:“娘娘何出此言?”

    苏兰但笑不语。

    果然,刚换好了衣裳,还不曾走到未央宫殿门前,已经有小太监急匆匆赶了过来,传皇上的话,让皇后娘娘立刻前去储秀宫。

    小绿听了,脸色一白。

    苏兰笑了笑,波澜不惊。

    储秀宫里。

    皇上坐在床边,脸容憔悴的香贵人靠在他怀里,眼睛哭肿了。

    妃嫔中,德妃目露不忍,连声叹息。

    肖婉不声不响地站在一边,随其他宫妃一起,时不时用袖子擦一下眼泪。

    宫女和太监跪了一地,哭声震天。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香贵人的孩子没了,不论最后查明了是什么原因,他们都难逃罪责。

    朱修冷眼看着穿一身湖蓝色宫裙的少女进来,面若寒霜。

    不等少女开口,他启唇,开门见山道:“皇后今日来过储秀宫?”

    苏兰颔首:“坐了一会儿,陪妹妹说了几句话。”

    朱修冷笑:“你离开后,不到半日,便发生了这等事。”他目光阴冷,定在苏兰的脸上,语气透出刻意压制的怒意:“皇后,你可知,那个孩子,尚不足三月。”

    话音刚落,香贵人忍不住哭泣出声,泪如雨下。

    朱修怜惜地替她拭泪。

    苏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眉眼淡漠,不合时宜地开口:“皇上,臣妾愚钝,请您有话直说。”

    此话出口,肖婉眼里浮起轻蔑的笑意,忙低头盯住脚尖。

    德妃说道:“皇上,以臣妾之见,皇后娘娘素来宽厚待人,万不至于犯下谋害龙子这等论罪当诛的大错。”

    不紧不慢的几句话,每个字都比刀子更狠。

    苏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德妃忽然觉得后背一凉,讪讪地退到后面。

    “宽厚待人?”朱修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放开香贵人,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向苏兰迫近。“苏兰,你是皇后,平日里便是行事出格了些,朕念在与你的情分上,也只当不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

    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憔悴柔弱的女子,转身的瞬间,眼神宛如寒冰利刃,恨不得剐下对方的一块肉。“……将歹毒的心思动到朕的骨肉身上!”

    苏兰平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

    她问:“这话,不知是谁对皇上说的?”

    朱修又是一声冷笑,扬声道:“将你刚才所言,一字不差的重复一遍!”

    于是,地上有个细眉细眼的小宫女,怯怯道:“……早些时候,皇后娘娘来过,带了一份糕点过来,香贵人吃了一点,晚上……晚上就——”

    “我过来的时候,从没带什么吃食。况且,来时日头还没到中天,倘若香贵人在那时吃了东西,这都大半夜了才发作,想来平时肠胃一定不好。”

    朱修怒斥道:“你还在狡辩!”

    苏兰懒得搭理他,径直走到那宫女的身后,一只手按在她微微发颤的肩膀上,手指一点点加上力道……宫女发出了骇人听闻的惨叫,尖声道:“啊!皇上……皇上救奴婢……”

    众人一脸莫名地望着她。

    苏兰的一只小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瞧着连蚂蚁都捏不死,可手底下的那个人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

    她没有一下子捏碎骨头,而是一点一点慢慢地加重力气,感受着森森白骨在指下寸寸断裂。

    缓慢的折磨和凌迟。

    周围宫人哀哀戚戚的抽泣声中,脚下的宫女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中,骨裂筋断,悄无声息。

    苏兰眼里一片冷淡的漠然。

    最终,那宫女承受不住这般漫长剧烈的痛楚,尖叫道:“是……是香贵人叫我说的!皇后饶命,是香贵人她——”

    香贵人猛地坐了起来,下腹又是一阵疼痛,疼得脸更是白了几分:“你!秋霜,你为何血口喷人?”

    苏兰放开了手,任那宫女瘫倒在地,身体还在不住的抽搐。

    她看着神色僵硬的朱修,笑了起来:“皇上,臣妾一直以为,世间最锋利的兵器,从不是刀枪剑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流言最是可畏,杀人于无形,莫过于此。”

    朱修的脸色难看起来。

    苏兰站在他面前,不卑不亢,从容且镇定,眼底却有淡如烟雾的悲哀凝起:“一个奴才几句空口无凭的话,皇上就认定臣妾是心肠歹毒的恶人。”她轻轻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有时候,臣妾甚至觉得,在这个地方,真正弱小的,并非这些不起眼的奴才……谁不得帝心,不得皇上信任,便注定孤立无援。而臣妾,恰恰是后宫中,最为寸步难行的人。”

    语毕,旋身便走,再无留恋。

    层层叠叠奢华至极的宫裙,如一汪冰蓝色的水,静静地流淌过朱红的地,玉白色的台阶,渐渐远去。

    朱修心里无端绞痛,情不自禁地追了几步。

    可那人不曾回头,不曾停留。

    他看着她单薄孤寂的背影,逐渐离开他的视线边缘,沉默而隆重的告别。

    唯有月华与她同行。

    *

    次日一早,听说皇帝命香贵人闭门思过。

    苏兰听着小绿幸灾乐祸的声音,没多大反应。

    又过了几天,下朝后,朱修突然不声不响的过来了。

    苏兰接到消息,他都到未央宫外了,也来不及准备,便迎了过去:“臣妾参见皇上……”

    膝盖尚未弯下,朱修已经将她托起。

    苏兰沉默地站着。

    朱修也有点尴尬,咳嗽了声,等小绿奉上茶水,挥了挥手:“都下去。”

    宫人们应声退下。

    他看着苏兰,迟疑了会儿,轻声道:“还生朕的气?”

    苏兰道:“臣妾不敢。”

    朱修叹了一声,长臂一伸,将她揽进温暖的怀中。

    “兰儿……”他轻轻道,语气带着低柔的诱哄:“是朕错了。”

    苏兰靠在他怀里,不语。

    朱修也沉默了很久,才放开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苏兰,你可知道,这几年,朕的梦中都是什么?”

    苏兰低声道:“臣妾不知。”

    朱修自嘲地笑了,声音冷漠:“朕总是做同一个梦,就在朕的龙床上,朕的脑袋被人割了下来,血流了一地……”

    苏兰愕然看着他。

    朱修展开双臂,审视着明黄色的龙袍,愈加讽刺:“朕贵为天子,本应富有天下!结果如何?哈,朕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朕不知该信谁,能信谁,他一日不死,朕一日不得安宁。”

    他看向苏兰。

    少女也在看他,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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