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庄媗倒在苏晚的怀里,凝视着苏晚。她的手拉着苏晚的袖子,唇畔浮现这一丝淡淡的笑意。

    苏晚的手在发抖,指节泛出了清白色。他的呼吸不畅,抱着庄媗的手似乎没有气力。

    庄媗看着他,气若游丝般地道,“苏晚……哥哥……”

    她身上还是那件嫁衣,如开到荼蘼一般,红到衰败。

    那么红,我分辨不出哪个是血哪个是衣料。

    苏晚轻轻地“嗯”了一声,“我在,媗儿。”

    “你从来没有主动吻我……”她看着他,低低地出声,声音嘶哑,“我想……”

    庄媗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晚用唇封住了。

    一个临死前的吻,没有任何旖旎,没有任何情|欲。

    只有绝望与怜惜。

    庄媗的头靠着苏晚的胸膛,“这样真好……你今天一身红衣,我就当是……嫁给你……”

    我这才注意到,苏晚果真一身红衣,不复平常的白衣。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我不能接受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碰你。”

    庄媗低低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媗儿也不能接受……媗儿只要哥哥……这样真好……”

    少女那双明眸固执地望着他,“哥哥……还有什么话要和媗儿说吗……哥哥多说一点……地下太冷太寂寥……媗儿只想听哥哥说一会儿话……”

    “好。”苏晚的声音带着颤抖,“哥哥杀了你,你恨哥哥吗?”

    “是我……让你这么做的。”庄媗想摇头,却已经无力动弹了,“我只爱你。哥哥说会话吧。”

    “你记得小时候吗?你总是喜欢养蜘蛛蜈蚣什么的,哥哥可恼了,因为你一旦把时间花在这上面,缠着哥哥的时间就少了,所以哥哥不开心……”他说着,庄媗脸上一点一点泛出死灰之气。

    “哥哥也爱媗儿。爱你在很早以前,我只是不想承认。所以我冷落你,我疏离你,但是最后我发现,媗儿是至爱,融入我的骨髓,让我无法割舍,不愿割舍……”

    庄媗攥着他衣袖的手缓缓地松开,慢慢地滑落。

    “庄媗,我爱你。”

    庄媗闭上了眼睛。

    她很安详地离开了,在她爱的人的话语中离开了。

    苏晚看着没有了呼吸的少女,一颗清泪缓缓地滑落。他伸手抚上她的眼中,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

    “哥哥一向心狠手辣,对别人,对你,对自己,都这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惊,回头。

    是君迹雪。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而后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苏晚,“你杀了庄媗?”

    “是。”苏晚淡淡道,缓缓地放下了庄媗的尸体。

    “你杀了她!”君迹雪冲上前去,一双眼睛血红,没有了往日的欢乐模样,面容竟然有些狰狞。

    苏晚咳嗽了起来,咳出了献血,“侯德,弄晕他,拖出去。侯民,带本相离开。”

    苏晚说完这话之后,忽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打晕了君迹雪,一个带着苏晚离开了。

    而苏晚,没有带走庄媗的尸体。

    我和扶蓁面面相觑,走上前去,看了看庄媗的尸体。

    “她死得比唐画好多了。”扶蓁道。

    “咦?”我看着刺进庄媗的那把匕首,“这匕首的款式……不是中原的啊……”

    扶蓁一看,点头,“是匈奴的样式。”

    “匈奴?”我愣了一愣,想了一下之前的细节,比如苏晚莫名其妙出现,莫名其妙杀了庄媗,莫名其妙地弃庄媗的尸体于不顾。

    “庄媗原本就是要自杀的,但是苏晚来了,庄媗让苏晚杀了她。苏晚没有拒绝。”我道,“庄媗之所以要自杀,是因为她不愿意委身。苏晚同样不愿意。现在的问题是,这把匕首为什么是匈奴样式的?”

    扶蓁挑眉,“你觉得呢?”

    “嫁祸。”我笃定地道,“如果庄媗是自杀,或者是汉人杀的,单于有理由再度发动战争。如果庄媗是被匈奴杀的,单于既然收了岁币,也不会再兴师动众。而如果苏晚带走了庄媗的尸体,那么,可能造成庄媗逃了的假象,单于面上无光,难免又要出事。”

    扶蓁赞赏地点点头,“所以啊,苏晚选择了这个做法,起码给了单于一个面子。”

    我叹了一声,“他心里还是有苍生的。”

    “这是一个丞相,一个子民,一个男人的责任。”扶蓁对我道,“而之前苏晚征战沙场,是因为他觉得有胜利的把握,却不曾想,兜兜转转,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一笑,“但是,起码他为了和庄媗的未来努力了。”

    我以为这个故事要结束了,不曾想,后面发生的事情,让我感觉惊讶。

    天葬(一)

    单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并没有太动怒。

    庄媗没有倾尽天下的貌,又身子小小的,想来本便让单于失望了。所以,单于只是让人草草地处理了她。

    当然,准阏氏被杀,但是有损匈奴王室的脸面的。所以,单于下令追查杀死庄媗的人,不过单于倒没有把水泼向汉国。

    这次,庄媗的陪嫁品太丰富了,而且,汉国还割了三座城池。

    根据那边的习俗,庄媗的尸体被放到了一个叫做云杉原的地方。

    那些人搬着庄媗的尸体,到了云杉原。

    我和扶蓁一路尾随着前往云杉原。

    在那里,我并没有看到任何的杉树之类的东西,看到一幅荒凉之景。

    上面有很多秃鹫在飞来飞去,似一片片乌云,遮蔽了白日的光辉。

    云杉原有很多人把守着。我看见那些士兵、随从把庄媗的尸体扔到了云杉原之后便离开了。

    跟着那些随从的除了我和扶蓁、还有乔装打扮的匈奴人,但被守在云杉原的那些士兵拦下的君迹雪。

    他们让搬尸体的那一队人进去,我们是因为他们看不见才得以进入,君迹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去的。

    我有些不明白这是在做什么。

    于是,我和扶蓁道:“按照汉国那边的习俗,应该将庄媗入土下葬。匈奴把她放在这边是什么原因?

    扶蓁的表情显得异常地凝重,看着天上那些因为人来而飞走的秃鹫,抿唇,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我们走吧。”

    既然庄媗已经死了,那么这个故事算完结了。可问题是,庄媗死后并没有出现在幽都,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现在还没有头绪。所以我想知道庄媗在死后经历了什么。

    我问扶蓁,“这样就走吗?”

    扶蓁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你别看。”

    我那时候没有明白他的话,便被他拖着离开了云杉原。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去找扶蓁,却不见扶蓁。我等到了中午时分,扶蓁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他朝着我淡淡地笑了笑,笑容里却没有了往日的抚媚,“怎么了你?去了哪?”

    我看着他,忍不住问道。

    “我去了云杉原。”扶蓁坐下来淡淡地道,“庄媗的尸体被秃鹫吃了一部分。”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就是你不让我看,不让我去的原因?”

    扶蓁点点头道:“对。按照这边的习俗,他们认为人死后,如果让秃鹫所食,就可以带着他们上天。原本应该将庄媗的肉切成一块一块往天上抛,但可能是因为庄媗毕竟是汉人的身份,单于并没有叫人怎么做,而是直接把她的尸体放在了云杉原。”

    我想象了庄媗的尸体被秃鹫姚氏的画面,忍不住一颤。

    扶蓁看着我,继续道,“很可怕。她的衣裳破了,手臂已经可以看见了白骨。”

    我牙齿一哆嗦,后退了两步。

    第一天,扶蓁告诉我,庄媗手臂上出现了白骨。

    第二天,扶蓁告诉我,庄媗的腿骨出现了。

    第三天,扶蓁告诉我,庄轩的头颅被秃鹫所食。

    第四天,扶蓁告诉我,庄媗的眼珠没有了。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的时候,扶蓁朝我道,“未芗,你害怕骷髅吗?”

    “骷髅,是一堆白骨吗?”我问他道。

    扶蓁点了点头,“自然是的。你害怕吗?”

    我愣了一愣,随即道,“害怕倒也不害怕。我觉得骷髅比血肉模糊好多了。那么你便跟我去一趟吧。”他淡淡地道。

    我跟在他的身后,与他一同去云杉原。

    荒凉的戈壁,漫天的黄沙,站得笔直的士兵,锋利的刀刃……勾勒出一幅边塞苍茫之景。

    在进入云杉原之后,我看见了庄媗的尸体。

    空荡荡的衣服下面,是一具骷髅。

    一

    她的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那具小小的身上面的肉渣真的一点都不剩,只有一副骷髅。

    我想起几天之前,那个还鲜活的姑娘穿着红艳艳的衣裳,从汉国到匈奴来和亲。

    七天之前,她倒在他心爱的人的怀里,叫他陪她说说话。

    最后,她死在了他爱的人的怀里,死在他的话语中。

    到得如今,她剩了一副骷髅,什么都没有。

    前尘往事已成梦。

    云杉原是一个悬崖,我们在悬崖的这一边,距离七八丈,还有一个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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