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敢,末将不敢!”宁子明习惯性地发了一下呆,然后才拱手施礼,“末将总觉得,刘,皇上的目光不会太短浅。比起您,李守贞、符彦卿、赵匡赞、侯益等,才是他应该重点提防的目标!除非,除非他已经大权旁落,此刻汴梁由外戚当朝!”

    “这怎么可能?”没等常思表态,杨光义第一个跳出来反驳。“皇上可是马上天子,身子骨结实得很。耳朵也不会像书呆子那么软!”

    “是啊,子明将军的话虽然有道理,却着实有些过虑了!”其他文武也纷纷开口,不认为刘知远有被外戚架空的可能。

    “的确是多虑了!”常思又拍了下手,然后轻声给出答案。“大权还没有旁落,但比那还要麻烦。世子,我说得是现今太子,眼下病入膏肓,已经无力回天了。主公只有两个儿子,马上,刘承佑那小混蛋就要当太子了。以皇上的性子,绝对不会让太子老老实实蹲在东宫准备接位。而是会对其委以重任,然后自己在身后看着他,由着他性子折腾,积累经验,并随时准备出手替他收拾烂摊子!”

    第六章 绸缪(一)

    太子病入膏肓。

    对于刚刚建立不到一年的大汉国君臣来说,这消息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特别是那些亲眼目睹过后梁、后唐、后晋等朝兴衰更替的老江湖们,一个个竟被打击得六神无主,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并非他们对太子刘承训的感情有多深。这年头,君臣束甲相攻,兄弟反目成仇的事情屡见不鲜,一个刚刚二十六七岁,从没跟大伙一起上过战场的储君,不可能赢得一群老江湖的真心。然而,如果大汉国的储君换成了二皇子刘承训,众人对未来的所有规划,却都不得不重新考虑,另行安排。仓促之间,未免就有些鸡飞狗跳。

    一个优秀的继承人,意味着国运是否能够延续。对此,众老江湖们个个都深信不疑。而最近短短三十余年里,中原的朝廷,却都像中了诅咒般,没有一位继任皇帝,能延续其开国之君的英明勇武。其所在朝廷,也于短暂的辉煌之后,迅速就走向了灭亡!

    想当初,朱温的大梁国,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被后唐所灭。后唐的国运经历过“邺都之变”,也仅仅延续了十年,便因为同样的问题,被石敬瑭的后晋取而代之。(注1)

    后晋的第二任皇帝石重贵虽然远比第一任皇帝石敬瑭有志气,却不具备与他志气相符合的才能,所以即位五年之后,被契丹人掠为阶下囚,中原大地为此生灵涂炭。如今,同样的诅咒又落到了刘知远的大汉国头上,勉强继承了他大部分才能且已经成年的太子刘承训重病垂危,他的第二个儿子刘承佑,却是个如假包换的纨绔子弟!

    “这天下,恐怕又要乱喽!”不但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们,心中对未来充满的悲观情绪。民间一些有识之士,得知太子病危的消息之后,也恐慌莫名。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从黄巢入长安到现在的近七十年里,有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血流漂杵?虽然在私人编纂的书籍和话本中,这七十年里,遭受家破身亡惨祸的,多是帝王将相。然而在事实上,草民百姓在乱世中所承受的苦难,却惨过帝王将相家十倍百倍。只是草民百姓的凄惨处境,从来引不起太多关注,也没有资格让文人墨客为他们动一下笔而已!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啼!”当年魏武帝的诗作,是对乱世最真切的描述。三国之后,便是历史上最为黑暗的五胡乱华时代,塞外民族轮番入侵,寻常百姓在入侵的胡人眼里,只被视作“两脚羊”。而如今,北方的契丹人正在崛起,其凶残野蛮之处,丝毫不亚于当初的匈奴与羯胡……(注2)

    这时代,从一方诸侯到普通百姓,对走马灯般换来换去的皇帝,心里头都没多少忠诚。但是对那些刚刚被刘知远逼出中原的契丹胡虏,却更是深恶痛绝。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大多数正常人还是希望刘知远的汉国,能多延续几天,至少,让中原的土地和百姓稍微恢复一些元气,顶住契丹人下一轮南进之潮再说!

    当然,一样米养百样人,也并非所有汉家儿郎,都期待中原能长治久安。个别“胸怀大志”,或者“怀才不遇”者,巴不得动荡岁月早点归来。只有在乱世,他们才可能靠出卖和背叛,迅速攫取人生的第一桶金。也只有在乱世,他们才有机会踩着同胞的尸骨谋取个人功业。至于乱世到来之后有多少无辜者会枉死,契丹人会不会再度南侵,父老乡亲会不会再被异族当作“两脚羊”,则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左卫大将军府长史,皇子刘承佑的的心腹谋士郭允明,无疑便是这样一个“胸怀大志”者。因为去年办事不力,并且同时得罪了太原常家和麟州杨家,他的“恩师”苏逢吉也不敢保证他的前程。所以情急之下,他干脆把心一横,直接投靠了谁也不看好二皇子刘承佑,借着对方羽翼,谋取一时之喘息。

    谁料“吉人”自有老天相助,郭允明本以为自己追随了刘承佑这个糊涂蛋二世祖之后,这辈子也只能蹉跎至死了。却万万没想到,这一赌,居然绝处逢生。智勇双全,且素有小孟尝之称太子刘承训,居然被一场小小的伤风,给送到了阎罗殿门口。原本谁都不看好,这辈子顶多做个太平王爷的二皇子刘承佑,则成了大汉国的唯一皇位继承人。(注3)

    几天来,无论外边如何愁云惨雾,二皇子刘承佑的左卫大将军府内,却是喜气洋洋。谁都知道,皇上已经强忍悲痛,在军前召见过郭威、史弘肇、王章、慕容彦超等肱骨重臣,商量新的储君人选了。而作为唯一的选择,只要刘承佑最近这几天别主动去招惹是非,被立为太子简直是板上钉钉。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左卫大将军做了太子,他府中的长史、书吏、侍卫、帐房,怎么可能不跟着水涨船高?

    作为刘承佑麾下的长史,二皇子的“贫贱之交”,郭允明将来的前途,肯定不止一部尚书或者一州刺史。同平章门下事,枢密使的官帽,都隐隐在他头顶上开始放光。

    出路有了保证,人做起事情,自然就干劲儿十足。连日来,郭允明在大将军府里,不停地调兵遣将,把可能影响到刘承佑被立为储君的隐患,都尽全力遮掩消除。成车成车的金银细软,都被他派人送了出去。刘承佑以前费尽心力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美女,也被他越俎代庖,尽数赠给了留守汴梁的文臣武将。包括平素很少受人礼遇的太医馆和钦天监,都没有遗落。其中几个知名的郎中,个个都抱得美人在怀。众多观星使们,也全心满意足,不断从天空中,发掘出大汉朝国运昌隆,盛世将要重现的吉兆!

    而向来贪财好色的刘承佑,竟然难得地跟郭允明投缘,凡是后者所献的计策,无不欣然采纳。凡是后者认为需要做的事情,无不鼎力支持。甚至在两人私下相处时,抚摸着郭允明柔软光滑的脊背,慨然承诺,“你尽管放手施为,出了事情我自己兜着。反正我阿爷只有俩儿子,我嫂子生的也全是女娃,我就不信,除了我之外,他还能把皇位传给第三个人!”

    “臣拼着粉身碎骨,也要令殿下得偿所愿!”郭允明感动得两眼发红,转过头,退开数步,躬身及地。

    “别,别,别,说那么认真干什么?赶紧,赶紧朝地上啐两口,免得好的不灵坏的灵!”刘承佑的手落了空,也不气恼,满脸堆笑着吩咐。“当不当皇帝,其实对我来说,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看我阿爷,整天忙的要死要活,当了皇帝这么长时间了,连汴梁城啥样都没来得及看!后宫里那么多美人,也全都天天守着空房。我哥更是,天天管这儿管那儿,结果没等即位,就把自己活活给累吐了血。所以你尽管去张罗,不成我也不怪你。倘若老天爷真的让我做了太子,一个二品显爵位,肯定少不了你。若是哪天我真的当了皇帝,枢密使还是平章政事,俩位置随你挑。你要是能找出自己的父母家人,追封也好,实封也罢,我也绝不亏待了他们!”

    “臣,臣,殿下相待之恩,微臣永生不忘。”郭允明听得心中一暖,再度红着眼睛躬身道谢。

    他只记得自己乳名窦十,原本姓什么,却根本想不起来。所以光宗耀祖,惠及兄弟等事,注定就只能是一场好梦。然而,刘承佑的这些许诺,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重视。令他愿意为了回报对方,付出自己所有。

    “你看,我都跟你说了,别那么认真!人生在世,就要看得开,坐拥万里山河,未必如守在方寸之地好梦一场!”刘承佑笑着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搀扶住郭允明莹那润几欲透明的手指,缓缓向上拉动。

    “主公!”郭允明轻轻打了个哆嗦,脊背瞬间收紧,身体绷得如同一把刚刚拉满的角弓。然而,这次,他却没有立即后退。而是快速换了几口气,缓缓松弛了全部肌肉和神经。

    想要吃饼子,就得付出!

    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个老乞丐师父,就教会了他这个道理。

    后来他找机会杀了老乞丐,但是对于这个道理,却始终未忘!

    注1:后唐从李存勖立国,到李从珂失国,延续的十三年。但开国皇帝李存勖是被明宗李嗣源篡位而死,因此严格讲只能算传承了两代。李存勖统治的三年要单独另计。

    注2:羯胡,五胡乱华时,最残暴的一个民族。喜欢腌制人肉做军粮。对当时的北方汉人、匈奴人和鲜卑人,都进行过大规模野蛮屠杀。后被鲜卑取代,一部分军人流亡江南。江南的梁朝待之以贵宾,这支羯胡却很快又在其头领侯景的带领下反叛,公开宣称:“若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屠江南数十城。后因作恶太过,受到江南士族和百姓的集体排斥,战败身亡。

    注3:正史上,刘知远还有一个儿子刘承勋,打小就是病秧子。所以不被当做继承人考虑。小说为了简化,就忽略了他的存在。

    第六章 绸缪(二)

    烛影摇红,夜风绕着屋檐浅吟低唱。

    有些痛,痛得销魂蚀骨。在某一个瞬间,郭允明本能地摸向始终摆在床边的短剑。只要拔出剑来,翻身朝上一刺,所有痛苦和屈辱都可以彻底解决。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却始终没有抵达剑柄,只是死死地抓住了帷帐,握紧,拼命地握紧,直到掌心被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我不会辜负你!”当所有激情散去之后,刘承佑伸出舌头在他耳垂下舔了舔,喘息着承诺。(不能写得太污,具体场景大伙参见脑补便是。)

    郭允明的脊背瞬间又是一紧,随即,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般跳了起来,全身赤裸着扑向窗口。天气还冷,糊着丝绸菱花窗和厚厚的窗帘,无法将寒意完全隔离在外,一瞬间,他的全身上下就长出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沸腾的血液开始发凉,淌过四肢、躯干和心脏,让他迅速变得冷静。转过身,默默地走向愣在床上的刘承佑,一步,两步,三步……,最后,他在距离对方三尺远出跪倒,默默叩首。

    “你,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起来。你有什么要求,直接说便是!我,我可以对天发誓,此生绝不相负!”刘承佑被吓了一大跳,赶紧高声重申。

    郭允明不是女人,却比所有女人给他的感觉还要甘美一万倍。所以刘承佑愿意满足对方的要求,哪怕这些要求可能不太合理。

    “微臣请求外放边州,为大汉开疆拓土!请殿下务必恩准!”郭允明又磕了个头,声音因为寒冷或者紧张,微微颤抖。他的身体也在微微战栗,被跳跃的烛火一照,愈发显得弱不禁风。

    “不行,我,我不能让你走!我绝对不会让你走!”刘承佑一步迈下了床,像小孩子抢玩具一样,死死抓住郭允明的双臂。“我知道刚才对不住你。但,但我发誓,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只要你不愿意,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我,我绝不勉强!”

    “主公,这样下去,咱们两个都会死的!”郭允明轻轻摇头,两行热泪顺着白净的面颊缓缓而下。

    “怎么可能?”刘承佑看得心里直发酸,伸手在郭允明脸上擦了几下,摇着头反驳,“我即便当不了太子,也是个逍遥王爷,谁敢杀我?有我在,谁又敢杀动你一根寒毛?”

    “不,主公必须做太子,必须做皇上,否则,咱们两个都将万劫不复!”郭允明用力摇头,脸上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在了刘承佑的手上、身上,烫得刘承佑心软如酥。

    他却仿佛丝毫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幅梨花带雨般模样有多诱惑,继续抽泣着补充,“如果主公做不成太子,事情泄漏出去,太子和皇上断不会容微臣活在世间。微臣一死是小,而主公,主公的清誉,清誉若是因微臣所毁,皇上身边那些人,郭威、史弘肇、常思,绝对会争相落井下石!”

    “哼,那帮老东西,只是欺负我年纪小,又没机会当皇上而已!”刘承佑心中的欲火顿时化作的无名业火,捧着郭允明的脸,咬牙切齿地回应,“你说得对,我必须当太子。只有当了太子,那些人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对付你。咱们两个才有可能快快活活地在一起!”

    郭允明轻轻咧了下嘴,愁云在眉梢萦绕不散,“不光要做太子,而且还要尽快做皇上。至少,要尽快单独开府立衙。只有殿下如同当年大唐秦王李世民一样,大权在握,微臣才能回来跟殿下朝夕相伴。否则,微臣在殿下身边一天,殿下就多冒一天被皇上放弃的危险!”

    “你不能走!”刘承佑听得心中一阵紧张,迅速将手从郭允明的脸部移动到肩膀和后背上,半握半揽,连声强调,“我,我听你的。我不是已经听你的安排,努力去争太子之位了么?只是我哥他,他虽然性命垂危,却迟迟没有死掉而已!”

    郭允明低垂的面孔,迅速闪过一丝轻蔑。随即,又扬起头,让对方恰好看见自己脸上的凄楚与不舍,“殿下不能这么说,微臣,微臣绝对没有离间殿下兄弟的意思。微臣毕竟,毕竟是个男人。不敢求与殿下,殿下长相,长相厮守。只要,只要殿下知道,微臣,微臣心甘情愿替殿下付出一切就,就足够了!哪怕,哪怕,微臣此去注定要战死边关,微臣,微臣也,也心满意足!”

    说着话,他双肩耸动,比真的女人还要柔弱无助。

    “你不能走!我不让你走!”刘承佑的胸膛,立刻被悲愤与温柔填满,跪下去,一把将郭允明抱在怀里,大声叫嚷,“不就是抢个太子位置么?我尽全力抢便是!刘承训马上就要死了,我就不信他还有机会还阳?你别走,我一定想办法当太子!我一定能护得住你。咱们两个,这辈子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微臣,微臣愿意跟殿下生死相随!”再度肌肤相亲,郭允明的面孔又是一阵扭曲。然而,他却将头软软地架在对方肩膀上,放声嚎啕,“能得到殿下如此相待,微臣今生,今生已无遗憾。只可惜,只可惜微臣这辈子没有生为女儿身,不能,不能替殿下叠被铺床,朝夕相守!呜呜,呜呜呜——”

    “你这样,你这样已经很好了。比,比我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好。我,我自从你入府的第一天,就知道你比她们更好,更合我的心思!”刘承佑被哭得眼角发湿,抽动着鼻子安慰。

    “呜呜,如果,如果有下辈子,微臣,微臣一定,呜呜,呜呜……”郭允明哭得语无伦次,仿佛要把这辈子所受到的委屈,全都化作眼泪哭出来。哭着,哭着,他忽然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了刘承佑的肩膀。

    “啊——!”刘承佑先是疼得皱眉,随即,心中便涌起了一股怪异的感觉,又痒又麻,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悸动。“嘶——嘶嘶——嘶!”他一边倒吸着凉气,一边用手在郭允明光滑的后背上来回抚摸,仿佛抚摸着一块倾国重宝,“别哭,别哭,我答应你,答应你去做太子,答应你这辈子不离不弃!”

    对着刘承佑身后的铜镜,郭允明看到两个光溜溜的男人身体和一幅扭曲的面孔。那是真正的他,目光中充满了屈辱和不甘。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温柔如水,炽烈如火,“还要,还要当皇上。当了皇上,才没人敢再阻碍咱们!没人敢乱说闲话!”

    “当皇上,当皇上!”只要能让对方开心,即便是天上的月亮,刘承佑也愿意想方设法去摘,更何况是去争夺一个原本就应该属于自己的皇位?因此想都不想,只管用力点头。

    “做一个李世民那样的千古明君!”郭允明抽了抽鼻子,哀声强调。

    “做,做!李世民的帝位是从李建成手里抢来的。我为了你,也去抢上一回!”

    “谁要是敢对咱们两个指指点点,就杀了他!”郭允明的目光渐渐变冷,滚烫的眼泪去依旧朝刘承佑的后背上滴个不停。

    “杀,谁敢阻碍咱们,我就杀了他。”肩膀处的刺痛,背上的温润和怀里的柔软感觉交织在一起,令刘承佑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快速涌向了同一个地方。缺氧的脑袋根本没法思考,只顾顺着对方的话头答应。

    “哪怕是常思、郭威和史弘肇!”郭允明目光中的屈辱和不甘,迅速化作了仇恨。咬着牙,继续悲悲切切地补充。

    “哪怕是常思、郭威和史弘肇!”刘承佑如同着了魔一般,不停地点头。“杀,谁敢阻咱们挡就杀谁!杀,你说杀谁咱们就杀谁!”

    第六章 绸缪(三)

    “二皇子刘承佑鼠肚鸡肠,郭允明那厮又心如蛇蝎,这两个坏小子凑在一起,绝对做不出什么好事情来!”数百里外的泽州,武胜军节度使常思用力拍了下桌子,大声做出决断,“老夫不想对不起我那老哥哥,但老夫也绝不会让两个小王八蛋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所以,从即日起,加快梳理泽潞两州的速度。必须赶在有人打咱们的主意之前,让武胜军在此地牢牢地站稳脚跟!”

    “是!”韩重赟、王政忠、杨光义等人肃立拱手,齐声答应。身背后,太阳透过帷帐,洒下万道光芒。

    刘承佑的荒唐与无耻,他们早就见识过。郭允明的阴险恶毒,当初在汉王府里,大伙亦曾多有听闻。而按照这个时代的传统,他们身上也早就打上了常系的记号,所以不到生死关头,绝不可能主动改换门庭。否则,非但会遭到昔日同僚的唾弃,在新投靠的主公那里,也绝不会得到什么好的待遇。

    “潞州靠近汾州和太原,由老夫亲自负责。”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视了一圈儿,常思开始分派任务,“至于泽州……”他快速站起身,走到挂在墙上的舆图前,用毛笔在上面狠狠画了一道竖线,将整个泽州地区一分为二,“西边,交给王政忠、解义和刘群理,你们三个带五千步卒,一千骑兵,组成虎威军。把那些迟迟不肯向老夫输诚的堡寨,还有山里的大小匪窝,全给老夫拔了!”

    “末将遵命!”王政忠带领解义和刘群理两个,答应着上前接令。

    常思嘉许地向他们两个点点头,随即将目光转向韩重赟。在韩重赟身侧,他总能找到另外一个白白胖胖的少年。说不上有多欣赏,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未曾辜负他的期望,“虎翼军花半个月时间整训,然后沿着这条线往东扫。先拿最后几个不肯屈服的堡寨练手,然后推进到山区。贼人新败,很难再同心协力对抗尔等。所以你们几个一定要耐着性子,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慢慢地给老夫拔。威名都是积累出来的,只要你们不吃败仗,哪怕动作慢一点儿,土匪们也会越来越怕跟你们交手。而万一你们疏忽大意,阴沟里翻船,就会前功尽弃!”

    “是!末将明白!虎翼军必不会令大人失望!”虎翼军都指挥使韩重赟上前一步,代表全军上下向常思许诺。

    “嗯!”常思笑着从亲兵怀里取出令箭,亲手递给了韩重赟。随即,又快走两步,来到宁子明面前,笑着补充,“你那天的战术,老夫琢磨过了。算不得什么新花样!据传当年大隋的虎贲铁骑,就经常结硬阵冲锋,打遍塞外无敌手。什么契丹人、奚人,包括当时最为强大的突厥狼骑,见了他们都只有望风而逃的份!”

    宁子明反应慢,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四下里,却已经响起了一片嘤嘤嗡嗡的议论之声:

    “啊?原来此招早有人用过!”

    “大人真是博闻强记!”

    “虎贲铁骑么,那好像是幽州王罗艺的部曲!”

    “嗯,据说每个人都配三匹辽东马,人和马皆着重甲,箭弩不透。”

    “那后来怎么失传了?”

    “对啊,怎么没有人再捡起来?”

    ……

    这是常思第一次对宁子明“独创”的新战术表态,居然没有半点儿猜疑。相反,还用自己渊博的见闻,替年青人找到了足够的解释。所以大伙如果再追着宁子明的师承不放,就有些不知道轻重了。干脆顺水推舟,谈起有关虎贲铁骑的掌故来!

    “不是捡不起来,是用不起了!”一片低低的议论声中,常思将手向下压了压,苦笑着补充:“当年的银枪效节军,其实也是模仿虎贲铁骑所建。只是大隋以倾国之力,不过才养得起五千虎贲铁骑。杨师厚以魏博一镇,就算刮地三尺,也仅能效仿个轮廓而已。五千条长朔,是绝对配不起的,也耗不起那打造长朔的功夫。至于重甲,连人手一件都做不到,更何况战马?”

    “喔——”众人恍然大悟,先是纷纷点头,然后又纷纷摇头着叹息。

    军力这东西,绝对跟国力相关。当年大隋全盛时期,拥有中原、西域、辽东和整个江南,国库里的钱多得生了锈,粮仓修得鳞次栉比。甚至一直到唐初贞观年间,个别地方官府居然还能拿出大隋陈米来赈济灾民。

    而现在甭说魏博一镇,整个大汉国所有钱粮都加起来,也比不上当年大隋的十分之一。所以将士们有条白蜡杆子使唤,有件牛皮甲穿,已经是奢侈了。根本不用指望锋长三尺,尾包白铜,杆部能挡住刀砍的丈八马朔,更甭指望人马皆披重甲。至于重建虎贲铁骑,更是痴人说梦!

    “装备不起重甲和长朔,虎贲铁骑的战术就行不通了!”常思的话语里,也隐隐带着几分遗憾,“轻甲防不住羽箭,银枪经不起硬撞,所以必须要保证骑兵的速度和灵活性,才能发挥出其威力。就像子明那天晚上的战术,如果换了老夫来指挥山贼。先派出弓箭手在你两翼不停地攒射,然后让骑兵向侧后迂回包抄,正面则自己带着亲兵拼死顶上,同时找死士一层层地架设拒马,且战且退,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无需拖得太久,半柱香功夫,就能将你和你麾下的弟兄,消耗殆尽!”

    “是,节度大人所言甚是。末将当初只是情急拼命,自己也没想到此阵居然能收到如此奇效!”宁子明听得额头见汗,拱着手承认。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对方乃乌合之众,你这招用在当时,最恰当不过!”常思笑着摆摆手,继续耐心地指点。“若是将来遇到其他节度使麾下的官兵,或者土匪中的绝对精锐,且不可再想着一招鲜吃遍天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按规矩做虽然收不到奇效,也轻易不会吃什么亏!”

    “谢大帅指点!”众将佐知道常思的话,不止是说给宁子明一个人听的,纷纷躬身受教。

    “至于这个战术本身——”常思摆摆手,示意大伙不必多礼。然后笑着提出自己的要求,“你,和韩将军,杨将军,以及虎翼营中其他弟兄,接下来不妨一边作战,一边琢磨着改进。此阵的破绽主要在侧面和身后,如果正面采用方阵,两侧再各自来一道斜阵。把方阵和雁行阵组合起来,用轻骑护住重骑两翼,或许也是个好办法。但是彼此之间的配合必须多加磨练,否则,一旦在你杀到对方主将帅旗下之前,侧翼已经被对方攻破。恐怕想要率部突围,都没有任何可能!”

    “是!末将谨遵大帅教诲!”宁子明心悦诚服,拱手向常思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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