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儿子能赤手空拳打下如此大的基业。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儿子敢带着不到百人便潜入辽东。他努力将身体挺得更直,同时努力抽出腰间弯刀。他石重贵也是个马上皇帝,当年也曾披坚执锐,身先士卒。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年青的血液又迅速涌遍全身,他忽然在自己身体内,又找到了一个年青的灵魂,骄傲、勇敢,不屈不挠。

    “子明将军,我们跟着你!”周信拍马上前,拱手说道。

    “子明,是战是走,你一言而决!”陶大春回过头,满脸决然。

    “将军,你去哪,我们就去哪!”李顺、陶勇、王宝贵等人纷纷开口,每个人眼睛里,都燃烧着战斗的狂热。

    然而,郑子明却忽然把手指放在了嘴边上,轻轻摇头,“嘘,小声,情况不对。契丹人好像还没发现咱们!”

    “啊——?”众人长大嘴巴,目瞪口呆。

    这怎么可能?大伙为了保持赶路速度,每个人至少都带了三匹战马。一百多匹的战马撒腿飞奔,即便是聋子都能被惊醒,河滩上的契丹人,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但是,眼前的情景,依旧如做梦般虚幻。营地内巡逻的契丹士兵,迅速打着哈欠来来往往,谁也没兴趣,朝他们多看一眼。

    “他们,他们依旧把咱们当成了自己人!”

    “他们,他们闹腾习惯了,向来不讲究什么纪律!”

    “在中原的时候,契丹人也不喜欢好好扎营!这里使他们自己的地盘,他们更是胡乱对付!”

    “他们,他们的营寨旁没有沟渠,也没有鹿柴!”

    惊诧的声音,迅速变成了狂喜。陶大春等人一个个,满脸兴奋,跃跃欲试。

    眼下大伙有两个选择,第一,立刻转向,趁着契丹人毫无防备,策马逃命。另外一个就是直接冲杀过去,夺船而走,向东扬帆出海。两种可能性,都是九死一生,两种可能性,都有可能导致全军覆灭。

    没等众人想好该选哪条路,郑子明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左手拉出武侯弩,右手抽出钢鞭,奋力前指:“兄弟们,是生是死,我们都在一起。跟我来,咱们夺船!”

    “夺船!”“夺船!”“夺船!”众人快速回应,娴熟地将石重贵架在队伍中央,以郑子明为锋,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突击阵列。

    环顾四周,郑子明笑了笑,举起钢鞭,狠狠往下一挥:“冲!”

    铁骅骝张开四蹄,顺着山坡狂奔而下。弟兄手举弯刀大剑,保护着石重贵和重伤号,带着备用的战马,紧随其后。二十几个人,一百多匹马,如扑火的飞蛾般,刺向契丹人的连绵军营。

    “你们,不要胡闹,大营中策马,杀头!”有一队巡逻的士兵停住脚步,举起角旗,一边挥动一边大声提醒。

    契丹武士大多数都是牧民出身,天性散漫。即便在中原作战时,也从不会像汉人那样将营盘扎得固若金汤。而现在,他们在自家地盘上,又是十多支互不统属的兵马临时凑在了一起,所以各种胡闹作死的举动都屡见不鲜。当巡夜的士兵看到郑子明等人从山顶呼啸而下,还以为他们是哪个领兵大将的亲信,举着旗子提醒几声,已经算是尽到了责任,根本没心思上前拦阻。

    “耶律将军要的松鸡打来了,让开,别耽误厨子做醒酒汤!”石重贵立刻看到了机会,鼓足勇气,用娴熟的契丹话大声回应。

    “耶律将军,松鸡,醒酒汤!”李顺等人也扯开嗓子,尽可能地鹦鹉学舌。

    契丹贵族只有两个姓,要么是耶律,要么是萧。巡夜的士兵饶是再聪明,短时间内,也分不清石重贵说的到底是哪个耶律将军。只好继续用力挥动着旗帜,大声劝告,“那也不能直接往营地里边冲,万一惊扰了贵人……”

    没有人再理会他的话,郑子明和众沧州勇士们,腿夹马腹,借着地利,将坐骑的速度在极短的时间内提升至极致。马蹄带得泥沙溅起,恍若一条黄龙般直扑而下,转眼间,已经扑到了营地边缘。

    “起”,随着一声断喝,战马四蹄同时腾空而起,飞过数丈距离,将契丹人临时用树枝搭建的简陋营墙,瞬间丢在了身后。

    “站住!都给我站住!”带队巡夜的契丹百人将终于意识到了情况有些不对,“站住,不准再闯了。再闯,我就要吹警号将你等拿——啊!”

    “噗!”郑子明抬起左手,直接将弩箭射穿了此人的哽嗓。随即右手钢鞭横抡,将另外两名躲避不及的契丹兵卒砸飞到了半空中。

    “噗噗,噗噗,噗噗!”陶大春等人纷纷扣动扳机,将冰冷的弩箭,射入拦路者的胸口。随即,弃弩,挥刀,带起一团团血雾,所有动作宛若行云流水。

    凌晨的微风带着湿气迎面吹来,将战马的尾巴吹成一条条直线。百余匹马,二十几名勇士,呼啸着卷过昏睡中的营地,将所有挡在路上的东西,无论是活人还是帐篷,全都瞬间踏成了碎片。

    第五章 短歌(二)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营地内,其他几支巡夜的契丹兵卒仓促吹响号角。试图通知自家同伴,有人正在策马闯营。然而,酣睡中的契丹将士们,却无法及时从好梦中恢复清醒。

    数万大军围堵三十几名对手,一人一口吐沫,就能将对方活活淹死。没有一个人,想到他们可能会在自家营地内遭遇危险。更没有任何人,会想到郑子明等人居然会主动向他们发起攻击!

    “挡住,挡住他们!”几个胆大的巡夜小校,带着各自的亲信扑向战马。他们试图用长枪组成小阵,来拖缓对手的推进速度。此时此刻,这个战术再恰当不过,只是,他们过分高估了自己的战斗力。

    借助战马奔行的高速,郑子明只是轻轻挥了下钢鞭,就将一名契丹将领连人带兵器一起抽得倒飞出去。陶大春和李顺等人手中的弯刀轻轻一抹,就在战马的身侧抹起一团团腥风血雨。

    仓促汇聚而来的契丹将士,还没等摆开架势,就已经被干掉了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愣了愣,踉跄着仓惶后退。

    “呯!”郑子明用钢鞭抽碎了一颗躲闪不及头颅。铁骅骝的四蹄紧跟着从死者的躯干上踏了过去,溅起一团团红色的血肉。

    “嗤”,陶大春猛地一挥胳膊,锋利的刀刃,从一名契丹兵的脖子上迅速抽出,带起一道红色喷泉。

    高高溅起的血浆,把他的脸瞬间染成通红一片。然后带着温热的水汽,沿着下巴慢慢滑落,滴滴答答,染红了战马的鬃毛,最后又滴滴答答落下,落进河滩上沙土中,消逝不见。

    抽刀,挥刀、劈砍、横扫。周信,李顺、陶勇等人反复重复相同的动作,整齐得宛若一架机器。严格的训练,无数次结伴出生入死,令他们早就将每一步配合都刻进了骨髓。只要出手,便是数刀齐出,令敌将防不胜防。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带队的是郑子明!”

    “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大船!”

    ……

    当马蹄已经踩过了大半边营地的时候,四下里,终于响起震天喊杀声。大部分契丹人都被惊醒了,开始在自家将领的组织下,发起了疯狂的反扑。从营地外围到营地核心,一队队像饿红了眼睛的野狼般,冲向快速移动的战马,舍生忘死,前仆后继。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愤怒的号角声,将黎明前的黑暗,搅得支离破碎。契丹东路军节度使耶律底烈穿着一条鼻犊短裤,赤精的上身,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弯刀,亲自督战,“上,全都给我上去。杀了他,杀了他,要死的不要活的!”

    “杀,杀郑子明!”

    “要死的不要活的!”

    “跟弟兄们报仇!”

    “杀……”

    一队骑着马的契丹人,咆哮着上前,试图完成耶律底烈刚刚交代的任务。时间仓促,他们都没来得及穿盔甲,也没顾上穿战靴,两只毛茸茸的大腿夹在马肚子上,被四下里的火光一照,显得格外丑陋。

    “去死!”郑子明猛地左手向身后一拉,奋力前甩。一把冰冷的铁斧瞬间呼啸而出,直奔距离他自己最近的膝盖骨。

    “咔嚓!”,没有任何遮挡的膝盖骨直接被斧刃砍断,大腿和小腿一分为二。马背上的契丹勇士惨叫着摔下,被蜂涌而上的自己人,瞬间踩成了肉泥。

    “去死!”郑子明右手挥动钢鞭,左手撤出另外一把铁斧,呼喝酣战。眼前的空间忽然变极为狭窄,但时间却变得极为缓慢。钢鞭磕飞一条长枪,铁斧将另外一只胳膊砍得齐肘而落。紧跟着,钢鞭将另外一名送上门来武士砸得筋断骨折,铁斧抹断第四人的脖颈。鲜血飞起,染红头顶的天空。红色的天空下,战马撒腿狂奔,踩翻一具具尸体。

    一杆长枪从侧面袭来,郑子明侧身,斧刃贴着枪杆横扫。五根手指相继飞起,长枪的主人惨叫着抱鞍逃走。一把弯刀从前方砍来,被钢鞭打得倒飞上半空。随即,铁斧脱手,砍中此人的面门。

    陶大春挥刀,从背后砍死逃走的受伤武士。周信双手持着一支长枪,左挑右刺,如虎入羊群。三人身上都染满了血,大部分是别人的,可能有一部分也是来自自己。但是,他们却谁都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恐惧,感觉不到铠甲的沉重和血液的滚烫。他们并辔而行,战斗,战斗,横冲直撞。而周围的敌军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一个接一个被马蹄踩入烂泥。

    眼前瞬间一空,一整队的契丹武士被杀散,魂飞胆丧。李顺、陶勇等人迅速跟上,穿过鲜血淋漓的缺口,将躲避不及的敌军,挨个送上西天。

    所有活着的沧州勇士都从缺口处策马而过,还剩十八个人,中央簇拥着石重贵和三名昏迷不醒的彩号。所有备用战马,都在途中丢失,或者被愤怒的契丹人杀死,或者悲鸣着逃之夭夭。

    整个三角形阵列缩小了一半,却变得更加锐利。踩着松软的河滩和契丹人的尸体,直奔大船停泊的河岸。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在四下里响起,愤怒中带着疯狂。耶律底烈被彻底气疯了,亲自领着护卫扑向郑子明。然而,四下里全是刚刚从帐篷中跑出来的契丹将士,将他的去路挡的严严实实。

    冲向前想要建功立业的契丹勇士,和被打没了胆子仓惶后退的契丹懦夫,还有刚刚被惊醒满脸茫然的契丹糊涂鬼们挤在一起,你推我搡,刹那间,竟然胶着成了无数堵厚厚的人墙!

    “哈察,吹角给哈察,如果胆敢放走郑子明,他提头来见!”耶律底烈接连推翻了七八名自家将士,依旧无法提起战马的速度,气得哑着嗓子,大声命令。

    哈察是来自室韦族的勇士,素有万夫不当之勇。为了稳妥起见,昨晚扎营时,耶律底烈刻意将哈察和其他室韦勇士安排在了最靠近大船的区域。期待最后时刻,此人凭着手中两只铁蒺藜骨朵,创造出一个奇迹。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亲兵将命令化作角声,尽可能地传到辽河岸边,传进每一个倾听者的耳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黑漆漆的辽河对岸,隐隐也有号角声相应。大辽泰宁王耶律察割站在河畔一棵老树的阴影里,眼睛像两团鬼火伴滴溜溜乱转。

    “大哥,对面,耶律底烈好像快被气疯了。”左军都指挥使耶律盆都凑上来,满脸幸灾乐祸,“早告诉他睡觉时要睁着一只眼睛……”

    “行了,都是一家人,他被郑子明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有什么好欢喜的?”滴溜溜乱转的鬼火猛地一滞,耶律察割翻翻眼皮,冷冷地呵斥。

    “这,是,大哥!”耶律盆都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点头。随即,却又不甘心地问道:“那,那咱们是不是现在就收网,让耶律底烈也好安心!”

    “急什么?”耶律察割斜着看了自家弟弟一眼,轻轻撇嘴,“打虎,得先让老虎跑上几圈,累脱了力。现在收网,得不到耶律底烈的感激不说,弄不好,网子都得被老虎撕破了,得不偿失!”

    “这,这,大哥英明。”耶律盆都听得似懂非懂,挠了挠头上的小辫,低声夸赞。

    “别出声,朝对面看,好戏还在后头!”耶律察割诡秘地笑了笑,向前数步,手搭凉棚,就像对面的厮杀跟自己没半点关系般,优哉游哉看起了热闹。

    辽河在与三岔河交汇处附近,只有不到二十丈宽展。河对岸,灯球火把亮如白昼,将上万个焦头烂额的身影,照得清清楚楚。

    东路军将士很努力,其他几支契丹部族军,也是前仆后继。然而,同一时刻,能冲到郑子明身边的,每次却只有数十人。

    这数十人被李顺和王宝贵等人挡住一半儿,再被陶大春和周信各自分出两成,真正能与郑子明交上手者,寥寥无几。

    仓促组成的防线,转眼被郑子明冲破。众沧州勇士骑着浑身是血的战马,距离大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此时,喊杀声忽然一滞,灯火也瞬间变得暗了暗。一大队身穿皮袄,手持各色古怪兵器,又矮又壮“妖魔鬼怪”,紧贴着河岸扑了上来。

    “室韦人,室韦人!”

    “哈察,哈察!”

    “吃人头的哈察!”

    “哈察来了,哈察来了……”

    辽河两岸,欢呼声轰然炸响。无数契丹武士本能地停住脚步,眼巴巴地望着那群大夏天依旧身穿皮袄,又矮又壮的生力军,脸上充满了期盼。

    室韦人来自大漠以北,以狩猎为生,与冰雪为伴,成年男子个个能活撕恶狼。虽然因为性子狂暴粗野的缘故,无法被大规模训练成战士。但用于小范围内厮杀,却最强不过。

    往往七八个室韦男子,就能敌住上百皮室军精锐。百十个人,就能在上千契丹大军中溃围而出。只有在双方都达到近万规模的时候,契丹勇士才能凭借优良的兵器、严格纪律及密切的配合,将其击溃,并且追上去将室韦勇士们挨个杀死或者俘虏。

    所以,当大队的室韦人投入战斗,其余契丹将士都立刻停住了脚步。他们相信,他们确定,郑子明已经彻底插翅难逃!

    室韦第一勇士哈察,也的确未辜负契丹人的期待。在跑动中,就带领自家弟兄,组成了一道厚厚的人墙。手中两只铁蒺藜骨朵相互碰撞,“咣!”“咣”,火星四溅,吓得周围的战马纷纷人立而起,大声悲鸣。

    “来,听说你也是英雄,跟俺大战三百……”操着生硬的契丹语,他大喊大叫。唯恐对面冲过来的那名中原少年落荒而逃,不肯让自己过一次厮杀的瘾。

    “嗖”一把利斧凌空而至,正中他的面门。

    两只铁蒺藜骨朵“噗通!”“噗通!”先后落地。肥硕的尸体仰天而倒。

    第五章 短歌(三)

    “哈察大人死了!”

    “他杀了哈察大人!”

    “他杀了哈察大人!”

    河岸边,众室韦好汉哭喊着,冲上前与郑子明拼命。原本就不算整齐的队形,彻底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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