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宏图(一)

    东京,汴梁。

    紧闭了十余日的城门,已经恢复了正常通行。当值的士兵也都收起了身上的戾气,不再动辄对进出的行人刀剑相向。然而,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从城门口通过的身影却稀稀落落。除了骑着快马,神色沉重的信使之外,几乎全汴梁的平头百姓,都警惕地把身体缩在了各自的家中。然后紧锁院门,两眼不停地朝隐蔽的地窖口处瞄。只要听见任何风吹草动,就带着儿女直接钻入地下,不躲够三天三夜,绝不再露头!

    这年月,想要在汴梁城内活得长久,懂得“夜观天象”和挖地窖,是必备技能。你必须足够机警,在灾难未发生之前,就从城内的风吹草动中预测到危险的临近,才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准备。而一旦灾难真正发生,院子里的地窖够不够深,地窖的入口够不够隐蔽,地窖内的干粮和清水够不够多,就决定了全家老小能不能活着捱到灾难的结束。如果没有这两样本事,即便家资万贯,平素做尽善事,也在劫难逃!

    “的的的的的的的……”又一匹快马呼啸着穿过城门,穿过空洞荡荡的街道,直奔皇宫附近的大周枢密使府邸。马背上的信使,早已跑得精疲力竭,却咬紧牙关苦撑着,不让自己从鞍子上掉下来。

    “唉,造孽啊!”沿街几处院落的门缝后,有人摇着头,低声叹气。“这才安生的几天?”

    从大周皇帝陛下领兵攻入汴梁,到上个月皇宫藏书阁上忽然亮起了八色彩灯,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四年半的光景。根本不够一群懵懂顽童长大成人,也不够一个破败之家从困顿中缓过元气,重新看到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枢密使联合太尉封锁了皇宫,太子带着大军打下了曹州。长达七十五年乱世,才刚刚露出了结束的迹象,就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最后无论枢密使王大人赢了,还是太子殿下赢了,汴梁城内,恐怕都要杀得人头滚滚。而真正的浩劫,不过是刚刚开了个头。幽州有韩家卧薪尝胆,太原有刘氏矢志报仇,塞外,还有契丹人在虎视眈眈。一旦这三家联合起来趁虚而入,八年前,那场率兽食人的惨祸,恐怕又要重现!

    “都怪那该死的王峻!”

    “可不是么,皇上待他一向不薄。对老百姓一向也过得去!”

    “希望他打不赢吧,老天爷保佑他打不赢太子!”

    “不好说,老天爷什么时候开过眼睛?唉……”

    犄角旮旯,没有院子可以躲,也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流浪汉们,目光追逐着信使的背影,嘴里小声念念叨叨。

    他们,是整个汴梁的最底层,他们像野草一样低贱,野草一样坚韧,割完一茬再长一茬。没人愿意搭理他们,包括匆匆而过的巡街士兵。即便听见了他们的感慨,也是耸耸肩,冷笑着走过。哪怕他们中间,此刻正有人死死盯着王峻府门,眼睛一眨不眨!

    大周枢密使王峻的府门,从天亮后,就像城门一样四敞大开。信使刚刚滚鞍下马,就被两名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架了起来,飞快地送往枢密使府的正堂。那里,从前天接到曹州失守的警讯之后,就自动变成了王峻的白虎节堂。两天来,只要有信使抵达,无论是表态支持枢密使的,还是过来宣布与乱臣贼子势不两立的,第一时间就会被送到白虎节堂内,接受王峻、王殷和其他几位“重臣”的亲口询问。

    “说吧,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家大人是准备跟姓柴的同流合污,还是跟老夫一道讨伐叛军?”连续若干天听到的几乎全是坏消息,王峻的心脏已经有些麻木。不待信使给自己行完礼,就冷笑着询问。

    “滑,滑州,滑州急报!叛军昨日攻入滑州,胙城失守!”信使被扑面而来的寒意吹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缩起头,结结巴巴地汇报,“张,张刺史派,派小人绕路前来,前来向枢密使,向枢密使告,告急!!”

    “什么?”王峻大吃一惊,立刻将目光转向挂在墙壁上的舆图。曹州距离汴梁只有二三百里路,并且沿途没有任何险阻。以柴家小儿的性子,应该趁着大胜之机直扑汴梁才对。怎么忽然间,又向北杀入了滑州?!

    还没等他理出丝毫头绪,太尉王殷忽然站起身,大笑着抚掌,“哈哈,竖子怕了,所以打算先抢了滑州,以便将来见势不妙,可以乘船顺流而下!”

    此话,听起来的确振奋人心。但王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如果想要拿下滑州做为跟朝廷对峙的据点,柴荣带着叛军先取了韦城岂不是更好?韦城距离滑州比胙城近得多,只要拿下了此地,就等同于已经砸烂了滑州的大门。

    “恐怕他想要的不是滑州,而是酸枣!”神武禁卫左军副都指挥使王健向来懂得察言观色,见自家族兄王峻对太尉王殷的观点不置可否,立刻试探着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

    “他要酸枣做什么,绕路去河东投奔常思么?”王峻立刻勃然大怒,扭过头,狠狠给了自家族弟王健一个大白眼,“不懂,就不要装懂。柴荣的根基在澶州、沧州以及河北其他六州也会支持他。他怎么可能放着自家基业不要,跑去寄人篱下?!”

    “这……”王健被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胡乱猜测。太尉王殷的目光,却陡然又是一亮,“如果既不是想抢了滑州做退路,又没打算去投奔常思,那就只剩下了一个地方,灵河!此地虽然不算险要,进却可以取道陈桥驿,直抵汴梁。退,则可以一路退到灵河渡,登上大船,逃之夭夭!”

    “嗯!”这次,王峻没有继续皱眉,而是轻轻点头。

    “他想得美!”太尉王殷见王峻已经跟自己达成了一致,立刻大声冷笑,“真的以为老夫麾下五万禁军是摆设么?秀峰兄,你不用生气。我这就亲自带着禁军过去将他擒了,看那郭家雀儿还能有什么指望?”

    说着话,拔腿就要往外走。然而,才刚刚转过了半个身子,左胳膊却被王峻从旁边一把拉住,“书德!书德兄切莫冲动,情况有些不对?”

    “嗨呀,你就是过于谨慎。有什么不对的?此时柴家小二麾下把协裹来的曹州军也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一万出头,老夫还能怕了他?”王殷不耐烦地甩了下袖子,大声数落。“要是早听老夫的,给那郭家雀送上一碗毒药,咱们根本不用如此被动!只要拿出足够的好处,什么常克功,高行周,符彦卿,说不定像老白一样,早就答应跟着咱们哥俩干了!”

    “嗯哼,嗯哼,嗯哼!”王峻被对方大言不惭的态度,刺激得连连咳嗽,却死活不肯将手放开。

    “嗯哼,嗯哼,嗯哼……”被王殷称作老白的太师白文珂,也尴尬地咳嗽不断。

    到目前为止,他是明确表态要与王峻、王殷两人共同进退的唯一领兵大将。其他手握重兵的武将,要么像常思一样立刻扯起了旗,宣布与二王不共戴天。要么像高行周、符彦卿两人那样,至今还在装聋作哑,打定了注意要袖手旁观!

    被二人的咳嗽声吵得心烦意乱,太尉王殷又甩下胳膊,将王峻的手强行甩开。然后撇了撇嘴,大声补充,“难道我说错了么,事到如今,咱们几个哪里还有退路?又何必装模做样,把郭家雀儿关在皇宫里当幌子!倒不如破釜沉舟,直接杀了郭家雀,让秀峰你当皇上。然后……”

    “书德,慎言!老夫之所以逼皇上改立太子,是为文武百官将来都能落个好下场,而不是为了自身!”王峻实在忍无可忍,扯开嗓子,大声打断。“你们要是不信,老夫可以对天发誓。如果今后食言,让老夫这辈子不得善终!”

    “不当就不当罢了,你又何必发此毒誓?”王殷被王峻坚决态度给吓了一跳,皱着眉,歪着脑袋,低声数落。“况且这又跟老夫带兵去剿了柴家小儿有什么关系?”

    “不是不让你去,是,是怕你轻敌大意!”终于避开了最尴尬的话题,王峻赶紧摇摇头,快速补充,“如今汴梁城内,还有许多人蠢蠢欲动。不留下足够的兵马就弹压不住。而从曹州那边冒死送来的密报上看,此刻柴家小儿手头兵马虽然少,却是平素跟郑子明形影不离的那支精锐。当年跟契丹人对阵,都从没落过下风!”

    “嘶,如此说来,这倒真是个麻烦!”王殷闻听,顿时心中便不像先前那般狂躁了。也皱起眉头,自言自语。

    曹州已经失守的消息,是前天送到枢密使府的。这两天多来,通过各种渠道,他和王峻已经基本掌握了整场战斗的经过。虽然节度使杨文生输得非常冤,被自己的心腹爱将杨宣带着乔装打扮的叛军,混到帅旗下,直接给砍了脑袋。但最初柴荣带领“叛军”生擒杨宣那一仗,却是实打实的硬碰硬。并且总计都没用到一刻钟功夫,赢得干脆无比,利落至极!

    第十章 宏图(二)

    “你可知道,叛军昨天下午攻打胙城,是谁领的兵?一共多少人马?总计花费多长时间破的城?”太师白文珂年龄比王峻和王殷两个都大得多,领兵经验也更丰富,趁着二人还在举棋不定该派多少兵马的时候,起身走到信使身边,大声追问。

    信使的体力已经稍微恢复了一些,但声音却依旧沙哑低沉,隐隐还带着几分绝望,“是,是太子,是反贼柴荣亲自领兵,具体人马数量不太清楚!据,据从胙城逃出来的溃兵汇报,叛军,叛军抵达城下之后,第一次进攻就夺下了南门然后,然后胙城就破了!”

    “一鼓而破城,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王峻和王殷双双扭头,异口同声地表示质疑。“胙城的城墙足足三丈高,防御设施齐全。就算防御使刘魁带的是四千名地痞流氓,至少也能坚持一个时辰!”

    “据,据说,是有,有当地大户带着家丁跟叛军里应外合。”信使抬手抹了一把已经不存在的汗水,继续结结巴巴地补充,“还,还有许多地方兵卒,也,也受,受过柴荣的恩惠。刘防御使刚下令放箭,就,就被身边的一名都头给杀了。然后,然后守军就一哄而散!”

    “无耻,柴家小儿忒地无耻!”话音未落,王殷已经再度暴跳如雷。“我说他带着三千骑兵就敢直奔汴梁,原来,原来他早就在各地安插了心腹。就,就等着振臂一呼!那,那杨宣想必也不是因为战败被擒才不得不投靠了他,而是,而是早就被他偷偷拉拢了过去!”

    “那倒未必!”白文珂不愿意跟着王殷一道说没用的废话,摇摇头,低声反驳,“他要是早就在各地安插了人手,咱们,咱们在汴梁就不会如此顺利了。我估计,还是胙城过于靠近黄河的缘故。三年前柴荣主动请缨去治水,又是以工代赈,又是卖地筹粮,还为带头平价出粮的大户们勒石扬名。当时满朝文武都觉得他迂腐,现在回过头去想想,他凭着这几招,恐怕已经把黄河两岸的人心都收买了遍!”

    “可恶!”王峻眉头紧锁,大声咒骂。“这小贼,貌忠实奸!”

    虽然没有点头表示同意,但是,他这两句咒骂,等同于证实了黄河两岸的民心早就俱归柴荣所有。当即,令在场的其他文武脸色大变,扭过头,开始跟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

    “那,那厮治河三年,据说救助了好几百万流民。万一愚民们都对他心存感激,岂不是,岂不是他随便招招手,就能,就拉起上万大军?”

    “小声点,别长他人志气。感激,老百姓的感激有个屁用!一百个人里头,有一个肯拿性命相报的就不错了!”

    “一百个里有一个,也是好几万人啊!”

    “得找得到带头的!”

    “地方大户也都念着他的人情!”

    “光是大户不行,得,得当官的或者领兵的!”

    “那还不都一样。地方上想当官和领兵,还不得出自那些大户……”

    “都给我闭嘴!”王峻被底下的议论声,吵得头大如斗。拔出宝剑,一剑砍在了书案上,入木盈寸,“不想跟老夫一起干的,现在就滚,老夫绝不拦着!想继续干的,就别光顾着替柴家小儿说好话,拿出点主意来,如何才能尽快剿灭叛军!”

    想走,你能让我们活着出了这道门么?众文武被吓得打了个冷战,齐齐闭上嘴巴,敢怒不敢言。

    知道此刻绝对不能让大伙丧了士气,将宝剑从桌案上拔出来,王峻用力挥舞,“区区一个胙城,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谁家在外面,还没结下过一点儿善缘?那柴家小儿若是真的有本事收买人心,就把沿河两岸的城池一股脑全收了,岂不是更好?”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一个浑身泥浆的信使在两名王家亲兵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报,枢密,枢密使,滑州,滑州叛乱,张,张刺史自焚殉国!”

    “啊!”王峻正在挥舞宝剑的手臂,顿时僵在半空当中。望着精疲力竭的信使,满脸难以置信。

    先来那名信使,反应却比他快了许多。扭过头,扑到后来者面前,大声咆哮,“不,不可能,朱桐,你,你休要撒谎骗人。我,我昨天出发时,滑州城内还风平浪静!”

    “我,我没撒谎,是,是张刺史在举火之前,派我前来给,给枢密使报信的。我,我身上带着他,他的官印!”后来的朱姓刺史一边哭,一边用手在自家怀里摸索。三下两下,就将一枚一寸宽窄,顶端雕着瑞兽的官印摸了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枢密大人,我,我家刺史,刺史说,说您,您对他有再造之恩,他,他不敢负您所托,只是,只是时运不济也!”

    “子方”王峻丢下宝剑,一把从信使手里抢过官印,泪流满面。

    滑州城丢了,又是因为有人跟柴荣里应外合!叛军,叛军几乎未废吹灰之力,就已经彻底在汴梁附近站稳了脚跟。而他的心腹门生,则又少了一个。又输得稀里糊涂,死不瞑目!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你是柴荣派来的,你一定是柴荣派来的。”王殷此刻,也是心神大乱,上前拎起朱姓信使衣领,厉声咆哮,“昨天下午从滑州出发的信使刚刚赶到,你半夜出发的,怎么可能跟他正走了个前后脚?”

    “我,我没有绕路!”信使朱桐唯恐自己别当成“叛军”的细作,赶紧扯开嗓子解释,“我真的是从滑州来的,印信,印信无法造假!”

    “那为何柴家小儿不派兵追你?”王殷根本不肯接受他的解释,继续瞪圆了眼睛寻找破绽。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小人,小人虽然一路上都没遇到任何截杀!但,但小人真的是从滑州而来,小人冤枉,冤枉!”信使朱桐无法给出答案,只能继续哑着嗓子喊冤。

    “老夫不信,老夫……”王殷才不管他冤枉不冤枉,将他掼在地上,大声怒喝,“来人,将这乱我军心的细作,推出去砍了!”

    “是!”门口当值的亲兵答应一声,快速冲入,从地上拖起信使朱桐,转身便走。刚刚拖出去三五步,忽然间,又听见有人在外边高声叫喊,“枢密,太尉,紧急军情,十万火急。澶州,濮州、许州、陈州、寿州和蔡州,同时,同时反了。守将说,说要辅佐柴荣,一道,一道起兵清君侧!”

    “啊!”王峻、王殷及其心腹们,个个倒吸冷气,谁也顾不上再杀人灭口。

    澶州和濮州都位于黄河边上,参照滑州的情况,民心早就被柴荣拉拢,地方文武被逼无奈,起兵响应叛军也有情可原。可许州、陈州、寿州和蔡州,都位于汴梁之南,守将平素也跟柴荣没任何往来,他们,他们冒着失败后全家被处死的飞仙,争先恐后跳出来支持叛军!他,他们,一个个都疯了么?还是他们认定了柴荣稳操胜券?!

    “枢密,事不宜迟。请给老夫三万兵马,老夫,老夫去替你会一会柴家小儿!以稳定天下人心!”到底活了快八十岁的老狐狸,关键时候,白文珂比其他所有人都冷静。稍作斟酌,便把握住了解决眼前困局的关键!

    许州、陈州、寿州和蔡州的地方文武宣称要支持柴荣,但从这些人口头上开始叫嚣表态,到他们各自带着兵马赶到汴梁附近,至少得间隔四、五天时间。而禁军从汴梁出发,经陈桥驿杀奔胙城,却仅仅需要一天一夜,或者两个白天!只要能在其他兵马赶到之前,将柴荣一战而擒,群贼就立刻失去了首领,必将不战而溃!

    办法很对路,只是他老人家以前的战绩,实在太寒碜了些。想当初带着十万大军去河中平叛,打了大半年都毫无建树,最后还得郭威去替他收拾场子。如今又要自告奋勇带领禁军去对付比李守贞强了不止十倍的柴荣,不是老鼠给猫儿送礼,存心就没想过活着回来么?

    “多谢白将军,但猛虎搏兔,亦要尽全力。此时此刻,我等岂能对柴氏小儿再掉以轻心!”知道白文珂不是柴荣的对手,王峻也不拿老家伙的性命做赌注。用力摇了摇头,一边强压住心中的烦躁,一边大声做出决定,“此战,老夫亲自带兵去,太尉带领殿前军坐镇汴梁!有太尉和太师在,相信汴梁城中,谁都翻不起风浪来!”

    第十章 宏图(三)

    这,也许是最恰当的解决方案!

    连续数州倒向太子的事实,已经很直接地证明了一个趋势,越拖下去,情况将对汴梁众人越不利。而只要解决了柴荣,就等同于又抢回了主动权!接下来是直接拥立李重进登基,还是出兵将各路叛军一一荡平,都可以从容布置!

    当即,王殷和白文珂二人也不再废话,立刻赞同了王峻的意见。紧跟着,众文武就分头下去做出征准备,调集粮草,清点辎重,整顿兵马。乱哄哄地忙了小半夜,第二天清晨,点起大军,直奔胙城而去。

    也不知道是谁在暗中推动,关于皇上被囚,太子兴兵前来救驾,以及许、陈、寿、蔡各州纷纷倒戈的“谣言”,一夜之间,就已经在禁军当中传了个遍。因此,大军刚刚出了汴梁城,就连续有人做了逃兵。起先还是零星数个,后来居然是三五成群,到最后,干脆有百人将带着麾下弟兄整队逃之夭夭。把个枢密使王峻恼的火冒三丈,立刻下令骑兵追上去大开杀戒。

    一口气砍下了五百多颗人头,才终于将这股溃逃的“歪风”给刹住。但麾下队伍的士气,也衰落到了极点。没精打采地走了整整一天,才走了不到五十里。王峻看看天色已晚,只能强压住心中烦躁,命令将士们在陈桥驿附近安营扎寨!

    “大人,军心不稳,再这样下去,恐怕胜负难料啊!”将麾下将士的表现都看在了眼里,王峻的族弟,神武禁卫左军副都指挥使王健不由得心急如焚。找了个合适机会,悄悄来到自家兄长身边,低声提醒。

    “樊爱能已经查清楚了,是赵弘殷的人在暗中捣乱!”大军未战先怯,王峻肚子里也暗叫不妙,然而为了稳定人心,他却不得不装出一幅智珠在握的模样,冷笑着摆手,“老夫已经让右军副都指挥使李冈带队去抓人了,今晚一定能够连夜将那些吃力扒外的家伙全揪出来!”

    “原来是这独眼狼,怪不得谣言能传播得如此之快。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一刀砍了他!”王健闻听,立刻气得咬牙切齿。“我,我这就派人去围了他的庄子,将里边的人杀个鸡犬不留!”

    他跟赵弘殷两人之间的过节,已经不是存在一天两天了。早在神武禁卫军还叫护圣军的时候,就恨不得从背后将此人一刀两断。只是忌惮此人的儿子赵匡胤跟柴荣乃是结义兄弟,才强忍着没有痛下杀手。

    而那护圣军都指挥使赵弘殷,也的确非常“有眼力架儿”。发现王峻有意插手禁军,就以“独目难以视事”为由,痛快地交卸的兵权,回到城外的庄园中去弄孙为乐。从此轻易不再进汴梁半步。以至于这次王峻和王殷等人联手逼宫,都根本没考虑到此人的存在。更未曾料到,此人虽然已经致仕多年,在军中还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就把神武禁卫军弄得人心惶惶!

    “不必!等你动手,菊花都不知道谢了多少回了!”还没等王健将自己的打算付诸实施,王峻已经大声喝止,“那赵弘殷既然敢派人在禁军散布谣言,想必早就找好了退路。你即便带人围了他的庄子,顶多也只能抓到几个家丁和仆妇,又何必平白浪费力气?”

    “那,那……”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公报私仇机会居然不准利用,王健心中好生不甘。抬起头,望着自家族兄的脸,喃喃发问:“那,那,那就让他永远逍遥法外?”

    “如果老夫大事得成,他姓赵的就算躲到天边去,你早晚也能派人将他抓回来!”望着自家族弟那隆起的小腹和白痴一样的面孔,王峻忍不住叹息着摇头,“而若是此番老夫大事不成,杀他赵弘殷全家,又有何用?还不如给王家子孙,积一丝阴德!唉——”

    “这,这,大哥说不杀,就不杀。咱们,咱们明天一早,先去杀了柴荣!”临时中军帐里点着好几个火盆,王健却忽然觉得秋风有些透骨。轻轻打了个哆嗦,结结巴巴地补充。“大哥你放心,明天到了胙城,我亲自去打头阵。就是拿人头堆,也在当天把城墙给你堆下来!”

    “呵呵,呵呵!”见王健明明心里没底,却又强装英雄的模样,王峻忽然咧嘴而笑。笑过之后,猛地振作起了精神,大声说道:“的确,事已至此,先杀了柴荣才是要紧,其他都可以暂不考虑。你去,找到三司使黄子卿,让他把最近四个月的军饷,今晚就发下去。不用换铜钱了,直接切了镇库银下发!”

    “这……”实在跟不上自家族兄的思路,王健登时又被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旋即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拜大周立国之后的休生养息政策所赐,此刻老百姓的生活已经渐有起色。官员和兵卒的薪俸军饷,如今也很少再被折色或者拖欠。但一次发足四个月的军饷,依旧是足够惊人的大手笔。而不兑换成色不一的铜钱,直接动用镇库银锭,更是开创了唐末以来最“实在”的犒赏先河!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几句流言蜚语,能抵得住真金白银!”正惊愕间,又听见自家族兄王峻的声音传来,就像深秋的夜风一样寒冷,“况且若此战不能得胜,老夫辛辛苦苦为大周攒下的这些家底儿,还不都得便宜了柴荣小儿?与其给他留着,还不如老夫自己先花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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