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卢相的心理面积

    锦绣这时正在书房里作画。

    那是一副《墨竹图》。

    青玉案上, 摆了几个金黄的文冠果, 香气淡淡, 袅袅犹如丝缕。腊梅花从窗格子探进来一枝, 正好有零星花瓣飘落在身前铺就的那张画稿纸上。

    锦绣穿的是一件紫棠色芍药家常对襟丝袄,薄施粉脂,绢花压鬓。春儿在旁为其研着墨。

    几案上烛火静若沉沉。映着她的脸, 面若桃红,又如芙蓉牡丹一般。

    其实,现在的锦绣, 倒还真没卢信贞想得那么狡诈多诡和复杂不堪。

    或许,她是真正“改变”了不少。

    而至于究竟“改变”在哪里,卢信良炕上安锅的改造(灶)中,就连锦绣自己也说不上。

    那副《墨竹图》, 用的是一色淡墨。画中修竹数竿, 高低错落, 挺拔清秀中,颇有几分清爽高洁之韵味。

    她画好了, 拿在手上吹了吹, 然后,锦绣就开始想:他们这老卢家一口一个的“气节”究竟是什么?为什么儒家常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什么卢信良时不时把那句“英雄生死路,却是壮游时”挂在嘴上?她是又想起一次,也是十来岁那年,她母亲说:“我要走, 谁也阻止不了我!”当然,又是和父亲陈国公背着她一顿偷偷摸摸争吵。恰逢又给锦绣所听见。最后,也像卢三那样习惯性白眼一翻,她猛地甩开帘子大步上前。“——你要走?究竟准备走哪?”母亲被问傻眼。母女两就那么剑拔弩张干瞪着。“你不懂,霏霏,大人的事,你不要搅和……”确实,锦绣不懂。太多太多的不明不白。然而,母亲外表强悍、但时不时流露的黛玉葬花般忧郁眼神中——她觉得有些事情,也就是母亲“非走不可”的理由,肯定是和他们这些儒士一口一口的“气节”有关。

    “他还关在那里,生死未卜……还有我的那些同学老师……他们……他们都还关在那里,生死未卜……”

    锦绣吃地一吓。

    母亲的声音,确实,她听见了。那是有一次的不经意,母亲喝酒把自己给喝醉了,满脸的泪痕斑斑……

    锦绣越想,越心躁而气乱,手揪紧着那画,正准备把那画好的《墨竹图》揉了随手一扔。

    忽然,也就在这时,“夫人!夫人!”丫鬟茜罗气喘吁吁来报。“您快去瞅瞅吧,相爷,相爷他——”

    相爷他正在隔壁东厢的纱橱间大吐特吐……屋里丫鬟们端水递帕的脚步杂乱而琐碎。

    锦绣赶过去时,她的那个素来洁癖稳重的相公,卢大相爷,据说弯腰捧腹,连腹中的胆汁都快吐得没吐了。

    脸色苍白而暗沉,嘴和身体四肢微微抖动着,像受了什么大刺激。

    纱橱间,置放在东面墙角的紫檀木架下趴着一只白色微胖的松狮犬,那狗是锦绣养的,像是在看笑话,舌头吐得又长又傲娇神气。

    锦绣心想:难道是闻着她给他打包带回来的“臭豆腐”?没那么夸张吧?

    锦绣这个人,向来做事很有原则,那《夫妻和平相处条约》一经签字画押,她倒是真正地“改邪归正”改得不要太多。讲文明,不骂脏话,也不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出惹风头。不过,要说彻底地不抛头露面,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对锦绣却是一种酷刑。所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是人,背后是鬼,阳奉阴违,常常趁着卢信良不注意,扮个男装,从对方的眼皮子底下偷偷一溜,贼一样又到大街上逛溜去了。

    其实,要说那街也并没什么逛头。锦绣所逛的,不过就是戏院里听听戏,茶楼里听说书人讲讲各类奇怪故事。有时候,去一些杂货铺子,买些小吃食点心。尤其是,西二街的“臭豆腐”,远近闻名。锦绣那次吃着吃着,不禁就对卢信良这厮同情起来。

    “这么美味好吃的玩意儿,这卢信良,肯定没有吃过吧?”

    她让小贩打包,心一软,就给他这个向来凡是律己的相公给带了回去。

    锦绣上前去拍卢大相爷的背:“唉,我说你也真是的!相公,那臭豆腐我不过是让春儿搁在盘子里,还有一个碟盖儿给封得密密实实,你这鼻子,也太灵验了些……”

    卢信良似乎没听见锦绣的话,终于,吐完了,吐得差不多了。丫鬟递来水,锦绣帮忙递过去。卢信良接了咕噜咕噜把口漱了,这才依旧面色苍白而凄惶地,全身发着抖:“——本相要废除这条风气!废除这条畸形可怕的恶习陈规!”

    锦绣一愣:敢情,不是那臭豆腐之故?

    到了晚上,一阵悉悉索索。锦绣感觉睡躺在她对面的卢信良翻来又覆去,像是得了狂躁症或失眠症,怎么也睡不稳似的。

    嵌玉的象牙雕花大床上,风吹着金色帘勾发出一阵阵“磕托磕托”。

    “你睡不着就到隔壁书房看你的奏折去!要吵死人!”

    锦绣和卢信良这对夫妻,还真是两个怪胎。、

    上一次,锦绣不是把卢信良将了一军,说,你既然想要我为你传宗接代,那每个月也就只两三天才可以行行房、玩玩事儿——因为她要让卢信良“养精蓄锐”,那子孙袋里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浪费抛洒用光的。并把医书养生之道生拉死扯扯了一通。而卢信良呢,倒还天天真真给信了。他不信也得信!表面高冷傲娇淡漠,实际上,每每夜里同榻之时,一会儿旁敲侧击,让锦绣不要穿那么暴露,一会儿拐弯抹角,又提醒锦绣说话要端庄谨慎稳妥,因为,搞不好,那就是“挑逗勾引”,对他卢大相爷的“蓄意挑逗勾引”……总之,憋得难受,一副欲求不满之相。

    锦绣看在眼里。心里笑归笑,然而,到底是乌鸦嫌猪黑,其实她也不见好过在哪里。

    一天,卢信良发现他储藏在小果盒的清心寡欲“冷香丸”一颗比一颗少。

    正纳闷疑惑,“咔吃咔吃”,他就听见一阵老鼠偷食的轻微声响。装作不露声色地,便往那人的背后轻轻地一站——

    “呵呵,呵呵,我说相公啊!你别误会,妾身这不是帮你尝尝看过期没有?还好,这样看来,可以继续吃,继续吃……”

    “……”

    卢信良几乎就没当场僵直倒地。敢情这锦绣,也需要“禁欲”?

    现在,床榻上的气氛颇为微妙。

    当然,是为着锦绣的那句:“你睡不着就到隔壁书房看你的奏折去!要吵死人了!”

    锦绣的嘴巴张在半空中,眼珠子转了转。

    终于,意识到什么,“嗯咳”一声,赶紧嗲声嗲气,把口吻一改:“相公啊,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春心又开始骚乱荡漾了?

    卢信良仿佛越来越烦躁。

    香暖融融热气氤氲的被窝底下,突然,他的手,轻轻地,温柔地,就跟珍重爱抚似地,用他那一双温热宽厚的大掌将锦绣的右足主动搁了在胸前,一握。

    锦绣倒吸了一口气,背皮一抖,身子骨一个哆嗦得劲儿。

    帐帘钩子依旧发出的磕托磕托碰响中,然后,她就听卢信良说道:“我妹妹那脚,霏霏,你都没看见……天呐,你都没看见……”

    他从不主动轻易叫她一声“霏霏”,因为这在卢信良眼里简直是肉麻。然而,时不时地,他却不知,他这样的“肉麻”次数越来越多。

    “她的那脚,真的霏霏……你没看见,太可怖了,这缠足之风究竟是谁提出来的……居然还说好看?天呐,那畸形残酷的惨状……居然……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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