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她对长公主不会有什么想法吧?”说起来钟夫人同司徒姮的恩怨还是因她而起的。

    “都过去多少年了,那时候长公主还是个孩子呢,童言无忌, 你阿娘哪里就真的同她计较了,”钟熹想起儿媳那一点就着的性子, 也有些头疼, 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和你阿兄差不多年纪的人孩子都开蒙了, 你阿娘想来也不会诸般挑剔的。”言下之意钟蔚这样的能找到媳妇儿就谢天谢地了。

    钟荟一想也是, 她阿娘应该也盼着早日抱上孙儿吧,她都活过来了,和常山长公主之间那点龃龉早该烟消云散了。

    她恨不能立时将司徒姮抓来问问, 可是这不求上进的长公主一朝驸马到手,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上课时来时不来, 到了茅茨堂也不好好听课,一天到晚旁若无人地朝先生挤眉弄眼,着实有伤风化, 钟蔚一怒之下将她赶回长公主府去了。

    司徒姮一想,自己府中也该收拾收拾整饬整饬,以便迎接驸马, 便干脆回长公主府安心备嫁去了。倒弄得钟蔚每日心神不宁肠转车轮,生怕一个没看紧他这好色的长公主就喜新厌故去轻薄旁的小郎君了。

    兄长喜结良缘,做妹妹的总要当面祝贺一番,钟荟出了钟老太爷的书房,估摸着正好是午休时分,便去茅茨堂找他。

    到得茅茨堂,钟荟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不见兄长的人影,一打听,原来是回院子里用午膳去了。

    这也是钟蔚矫情臭讲究,卫琇就常和弟子们一同用膳,怎么偏就他钟子毓的肚肠金贵。

    钟荟无法,只得去兄长院里找他,幸好她今日为图方便着了男装,只说是长公主府的下人来给驸马传话,一路上都畅通无碍——钟大郎定了终身,非但主人家松了一口气,连下人们都觉有了盼头,只等着这位祖宗早日嫁出去折腾长公主府的下人。

    院门关得严严实实,也不见阍人,想是临时有事走开了。

    钟荟心里纳闷,伸手扣了扣门环,半晌门吱呀一声翕开一条缝,钟蔚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往外看了看,见是妹妹,当即一惊,想也不想便要把门关上。

    钟荟眼明手快,赶紧伸出一只脚,整个人顺势往门上一靠,硬是闯了进去。

    “不是说你一条胳膊残了吗?怎么还那么大劲?啧,钟蔚揉着被门撞疼的肩膀抱怨道。

    钟荟正待臊他几句,猛然发现他竟破天荒地着了一身紧窄胡服,额发和鬓角微湿,显是出了汗。

    钟荟狐疑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上:“光天化日的你躲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背后藏的是什么?”说着便拉住他胳膊往他身后绕。

    钟蔚一边躲,一边欲盖弥彰道:“没什么没什么!尽管闲事!去去去一边去!”手不小心一松,只听哐啷一声响,钟荟往地上一瞅,奇道:“咦?你在练剑?”掐了自己一把,“奇了怪了,我没在做梦啊?”

    钟蔚叫她当场捉住痛脚,恼羞成怒道:“练剑怎么了?偏我不能练?”

    “对啊,没怎么,挺好的,”钟荟怪腔怪调幸灾乐祸地道,“你避人耳目做什么?好事该让大家伙知道知道么,阿翁啊,阿耶阿娘啊,七弟啊,九弟啊,还有……”

    她摸了摸下颌道:“哎,你说要是长公主知道驸马为了讨她欢心私下里用功,她得乐成什么样儿?”

    “说吧,”钟蔚太知道他妹妹是什么样的人品,认栽道,“你想怎么着?”

    “老实交代你们俩的来龙去脉。”

    钟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拾起剑作势要劈她:“我还是灭口吧!”

    “噫!你打算拿什么灭口?你那把没开锋的小孩子玩意儿么?好大出息啊钟子毓,是不是怕用真剑削了自己脚啊?妹妹我奉劝你一句,莫折腾了,常山长公主不嫌弃你,那是胸怀天下,为民除害。”

    两人闹得鸡飞狗跳,钟蔚嘴上活似加了十七八道锁,钟荟涎皮赖脸软磨硬泡,连阿兄都叫了好几声,愣是没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常山长公主和驸马的故事,就此成了钟荟一生中最大的未解之谜。

    ***

    洛京城里处处飞花,入目皆是嫣红生翠,一年中最美的时节里,常山长公主总算找到了归宿。

    这位长公主的行市虽然远不如先帝在世时那么好,可她定亲的消息也在九六城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驸马出自冠盖之族钟氏,本人俊逸疏朗,气韵高华,是京都首屈一指的名士,两人家世身份旗鼓相当,很是门当户对——这些年走的下坡路也是异曲同工。不过很多不明底细的小女郎对钟驸马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觉得是那一把年纪的长公主占了便宜。

    司徒姮过年已经二十二了,这些年来看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可除了少不更事时嚷嚷过一阵要嫁卫家六郎,便再也没有兴起过招驸马的念头,天子前些年还会旁敲侧击一下,时间一长也就听之任之了,只有司徒姮的亲娘崔太妃始终记挂着这事,三不五时地便要耳提面命一番,可是连她都拿长公主没法子,她这女儿看着万事不关心,其实骨子里是极挑剔的。

    崔太妃闻讯喜极而泣,连咳疾也顾不上了,当日便去白马寺还了愿。

    天子也觉这桩婚事甚是称心如意,一来他同这三姊关系不错,也不忍心她一直这么孑然一身,再来钟禅是他阿耶为他物色的宰辅之材,临终前将他外放广州,为的便是挫一挫他的锐气,也免得在他在天子羽翼未丰时只手遮天,天子在病榻上亲口同他说过,裴霄徒有虚名,实为慵陋之辈,不足为惧,钟禅是个能臣,只是家世太显赫,既要用又得防。眼下钟蔚尚主,正是将他召回帝京的契机。

    天子和崔太妃各怀心思,都不想将司徒姮留到过年,一拍即合,立即下了道旨意召钟禅回京,将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初,比钟荟还早了十来日。

    常山长公主后来者居上,得意非常,自是要寻机显摆,于是时隔数年之后,钟荟又收到了那金雕银镂的海棠花宴帖——这时节海棠花都已经快凋谢了,司徒姮毫不掩饰自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年常来常往的小娘子,前些年入宫的入宫,嫁人的嫁人,孩子都已经开蒙了,即便拨冗前来,他们张口闭口夫君的仕途和考绩,妾室的作妖和啕气,要不就是儿女们多么千伶百俐,司徒姮一句嘴也插不上,好容易将话题掰回风花雪月的康庄大道上,总有个没眼色的带着所有人共沉沦:“哎,你们手上有没有过得去的蒙师?我家大儿眼看着就要开蒙了,现下还没着落呢,他父亲又镇日不得闲,不耐烦管这些细务……”

    立即有人冷笑道:“宋夫人,你大儿两岁还未到,路且走不稳,你这阿娘倒是会未雨绸缪,你们别听她的,有好的先荐给我!”

    这些夫人娘子们一提起子女开蒙,个个都有一肚子话,如此反复几回,司徒姮便觉这名存实亡的花宴甚是无趣。那新一茬的豆蔻美人倒是有不少,可他们喜爱的衣裳首饰乐舞百戏乃至于少年郎都同她大相径庭,活似差了一辈似的——还真有好几个按辈份论得叫她姑母姨母,一场宴席下来自觉整个人都衰朽了。

    如今她有驸马傍身,再办起海棠宴来,心境便与形单影只时不可同日而语。以前听那些已婚妇人掰扯家长里短只觉俗不可耐,恨不能立时拿花露洗耳朵,如今却当作了金科玉律,巴不得一条条地拿笔记下来早晚捧读。

    “上峰送的美人最是可憎!”甲夫人蹙着柳眉道。

    席间几位夫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打不得,骂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母呢!”

    甲夫人又道:“我家那色胚还说什么长者赐不可辞,便是一块墨也要磨一磨以示承情,冷落了人家,回头上峰问起来不好交代云云。啊呸!合着纳妾还能算进考课里去?”

    常山长公主心道,谁胆敢给我驸马塞美人,我便提着刀杀上门去。

    钟荟倒是不怎么担心卫琇,以他的性子大约会直接给人没脸。不过她在一旁听着,不由想起她耶娘的一段往事来。

    当年她阿耶刚入中书省时,有个没眼色的上峰便来过这么一出,那时候她阿耶阿娘才成婚,钟禅为人八面玲珑,不轻易得罪人,便想着先收下随便找个偏僻的院子安置着,也不过是费点米粮罢了,哪只她阿娘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最后还是钟老太爷做主,命人将他儿子无福消受的这份大礼送了回去,不过她阿娘醋癖的名声仍旧不胫而走,成了全洛京出了名的妒妇。

    钟夫人好多年咽不下这口气,每回夫妇俩有什么口角,便要翻这笔陈年旧账,一翻旧账必定以钟禅滚去书房睡冷榻告终。

    钟荟忍不住又腹诽她阿耶这事做得不地道——她阿耶什么都好,只是处事手段太过圆滑,总想着面面俱到两全其美,有时候伤了亲近之人而不自知。

    连着几日风和日丽,三月的广州仿若初夏,钟禅贪凉,早早换上了薄罗衣裳,正靠在竹榻上握着一卷前朝的札记闲闲看着,突然觉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钟夫人的琴声叫夫君打断,不悦地斜他一眼:“说过多少回了早晚风凉,叫你多披件衣裳,总也不听,冻死你算了!”

    钟禅从榻上坐起身,拉着钟夫人的手,直直地望着妻子的眼睛道:“阿纨,若是哪天我先死了,你就赶紧改嫁吧,找个人替我好好疼你。”

    “起开!”钟夫人将他的手一甩,“这话跟你那宝贝疙瘩好翠袖说去!”

    “翠袖是何人?八百年前的事儿怎么还惦记着,章定国那老东西,自己收了个烫手山芋不知怎么办便来祸害我!阿纨莫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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