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将要推出手的一瞬间,墨紫幽却是背对着他取下腰上的一把紫竹箫,执箫在唇,缓缓吹奏起来。

    呜咽的箫声幽幽而起,一瞬间惊醒了楚烈,他推出的手刹那间顿住。那箫声凄凄切切,孤独不甘,是他从未听过的曲调,却意外地合他心意,几乎将他心中积压的不甘全都挑起,让他忍不住一遍遍回想起他这二十几年来的隐忍和压抑,忍不住心生出几分悲愤之感。

    他缓缓收回收,沉默地站在墨紫幽身后,静静听着这苍凉的箫声,并不想去打断她。

    这不甘的曲调回荡在观景楼上空向着四方扩散而去,传出很远,很远——

    ***

    姬渊与曲小姐并肩走在叶府夜晚幽暗的小道上,他们自离开那座偏僻的小院后,曲小姐就特意让姬渊陪着她绕了一大段弯路,好不容易接近大戏楼,她又迟疑着不敢进去。

    看出曲小姐的犹豫,姬渊顿时就笑她,“好了,我都陪着你绕了这么一大段路,叶阁老想必该回大戏楼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好好地去向他老人家敬杯酒,赔个礼,这事也就过去了。”

    “当初帮你的时候没觉得害怕,可现在外祖父全知道了,我就忍不住要担心他会怨我。”曲小姐叹息道。

    “叶阁老是通透之人,他会明白你的。”姬渊淡淡道,“你所为虽是在帮我,却也是在帮叶家,帮永平伯府,帮你自己。覆巢之下无完卵,叶家与永平伯府息息相关,若是叶家有事,永平伯府也不能独善其身。不是人人都能有徐家那般的运气的。”

    “想想当年的苏家,我就忍不住要害怕。”曲小姐苦笑道,她又偏头看姬渊,“只是,你为何确定我一定会帮你?”

    “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么?”姬渊笑着回视曲小姐,道,“我任由你借着我的名头把自己的名声搞得这般臭,还让叶阁老和永平伯对我恨得咬牙切齿,你怎么也算是欠了我的,就当还我一次。”

    “这怎么算是还你,这是又欠了你一次,叶家这趟浑水本来你趟与不趟都与你无碍的。”曲小姐淡淡笑道,“只可惜,我怕是没机会还你这两个人情了。纵然此次我所为全是情非得已,但我毕竟是勾结外人,欺瞒尊长。外祖父和父亲只怕会立刻将我远远地嫁出去。”

    “这样不好么,你很快就能得偿所愿。”姬渊也淡笑道,“你费尽心思把自己的名声搞臭,不就是为了嫁给你那位远在他乡的儿时玩伴。”

    “他出身商贾之家,又无官身,我若非如此为之,我父亲哪里肯让我嫁给他。如今这般,怕是有个人愿意娶我,我父亲就要烧高香了。”曲小姐笑了一声道,“他早已向我父亲提亲,我父亲已经允了。多谢你。”

    “你放心,你欠了我的,将来我总有一日会找你讨回来,你就安心地嫁过去吧。”姬渊笑道。

    “你可千万别来。”曲小姐道。

    “为何?”姬渊问。

    “小心他听了那些我心仪你的传言,吃醋一刀劈了你。”曲小姐笑道。

    “唉呀,我还以为你担心他会对我一见倾心,二见生情,不要你了呢。”姬渊懒懒一笑。

    “你这不要脸的。”曲小姐作势要打姬渊。

    突然,一阵隐隐幽幽的箫声传来,那箫声呜咽如泣,凄凄清清,冷冷寂寂,不甘又孤寂。

    姬渊和曲小姐同时一怔,曲小姐咦了一声,道,“这不是你常弹的那首《笼雀》,除你之外,我还从未听别人奏过这首曲子。”她又微微皱眉,“只是这曲调好像弹错了几处,有些怪。”

    姬渊皱起眉头,他自然认得这是墨紫幽的箫声,只是今日她吹的这《笼雀》调子却十分怪异,曲中的角音竟大都被改为商音。这调子一改,整首曲子顿时就更显沉郁悲凉,竟有几分杀伐之意。

    商音主西方之声,为刑音,表杀意。

    墨紫幽很少吹这支曲子,他只听过两次,一次在那山林里她以为自己将死之时,一次是在墨府吹给他听,但她从来没有吹错过。今日她突然在这叶府中吹奏这曲《笼雀》,又故意将调子吹错,是在向他传达着什么?

    他看向箫声传来的方向,那里有一座三层高的观景楼,一道纤瘦的身影正站在三楼的边缘,夜风强劲,吹得那道身影衣袂纷飞。

    这么远的距离,这么暗的夜色,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他直觉那人就是墨紫幽,他举步就要向观景楼去。

    就在这时,《笼雀》一曲终了,那箫声蓦然间一变,变成了充满杀伐之意的曲调。

    姬渊又是一怔,就听曲小姐惊讶道,“《广陵散》?《广陵散》流传坊间的多是琴谱,我虽听说也有箫谱传世,可却极为稀有,想不到今日竟能听见。”

    姬渊眉头深锁,他非常确定墨紫幽变了《笼雀》的曲调是在向他传达着什么,但这《广陵散》又是什么意思?

    突然,他心中一惊,转头向着大戏楼里看去。

    大戏楼里,叶阁老和楚玄已各自先后回到席间,正若无其事地与人谈笑。墨云飞在外面玩够了也已回来。去找封夫人时,墨云飞有几分奇怪地看着墨紫幽空着的席位,问封夫人道,“娘,四姐姐呢?”

    “她去找你了,你没见着么?”封夫人问。

    墨云飞摇了摇头,一旁也已回到席上墨紫薇撇了撇嘴道,“找二弟只是借口吧,我看四妹妹是自己跑去哪里玩乐了。”她又扫了一眼坐在她身旁闷闷不乐的墨紫冉道,“二姐姐心情如此不好,想是没找到秦王殿下。秦王殿下莫不是正同四妹妹在一起吧?”

    墨紫冉的脸色顿时就一沉,咬牙切齿道,“我总有一天要把你这舌头□□。”

    “二姐姐的脾气是越来越不好了。”墨紫薇的眼中闪过一抹讥讽,闭口不再刺激墨紫冉。她的目光穿过东西两席间摆放着的屏风的空隙,看向东席上正冷着一张脸,沉默地饮酒的萧镜之。萧镜之身旁坐着苏见,只有在偏头同苏见说话时,他的神色才稍见柔和。

    萧镜之边同苏见说着话,目光边看向已走回墨云天身边坐下,一脸懵然不知自己身上被藏了东西的墨云飞。他在心中冷笑一声,又看向正从西席过来的几位叶家女眷。

    叶阁老的长媳叶大夫人正带着三个妯娌和叶阁老的几个年幼的孙子和曾孙一起过来向叶阁老贺寿,叶四夫人自然也带着自己的一双幼子站在其中。叶阁老的四个儿子和已经成年的孙子也都在东席起身,笑着上前陪同。

    不知是谁点了《满床笏》的最后一出《笏圆》,戏台上,净正吊场道:“位极人臣第一家,跄跄挤挤闹喧哗。多来共祝无疆寿,富贵绵绵实可夸。我乃汾阳王府中一个老元公是也,今日王爷六旨寿诞,小老爷又中了状元,那些拜寿贺喜的,不知其数,为此找我辦值前殿,只得在此俟候。道言未了,王爷、夫人出堂也。 ”

    这一出《笏圆》说的是唐朝名将汾阳王郭子仪六十大寿时,七子八婿皆来祝寿,由于他们都是朝廷里的高官,手中皆拿着笏板,拜寿时把笏板放满床头,故而才有了“满床笏”的典故。

    叶阁老身为内阁首辅正是位极人臣,又正值六十大寿,满堂儿孙女婿成年的都是一身官服簇拥在他跟前,颇有几分“满床笏”的盛况,这一出戏现在唱来倒正是应景。

    看着聚在自己面前的众多子孙,叶阁老回想起他方才同楚玄的谈话,心中突然就生出一种感慨。倘若他坚持不肯退,他的这些子孙将来又会如何?他们是否挺得过那些腥风血雨,撑得过那些怒涛巨浪?

    叶阁老在心中长长叹息一声,他自己的子孙有多大的本事,他是清楚的。他稍稍转头,去看楚玄,楚玄也正看向他,他们二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又瞬间错开。他的目光又落在站在最末的叶四夫人和叶四爷身上。

    叶四爷是他的幼子,知子莫过父。叶四爷的性情一向和顺,叶阁老当真想像不出来叶四爷杀人时的样子。到现在,他还觉得此事有些匪夷所思。

    可他知道,空穴不来风,楚玄敢如此说,必然是有确凿证据的。

    叶四爷站在叶四夫人身边,正低声问她道,“方才,你去哪儿了?”

    “有些闷,出去透了会儿气。”叶四夫人低声笑着回答。

    叶四爷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四爷。”叶四夫人却是低声唤他。

    “怎么了?”叶四爷含笑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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