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然来了,想来不几日,自然就会有人上书,让皇帝征辟此人。所以这时候急切之间,将此事拉出来做为借口,赵定方自觉没有任何问题。

    他当然也知道,尚庸与吏部尚书向彦诚关系颇密,自己顶替向彦诚进入尚书阁,现在彼此之间的关系自然是有些尴尬的。但“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赵定方自觉问心无愧,对这件事当然不会有什么想法。

    虞景经过这么一缓和,也醒悟过来,自己不能就这样退朝。既然赵定方将梯子递过来了,他自然也就踩了上去,“此言有理,那就依卿所奏。尚书阁这边拟个折子递上来吧。”

    借着说话的机会,他又走回去重新坐下。等赵定方应声退下,虞景已经恢复了平静,扫了一眼朝臣,才问,“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又有官员出来奏禀了几件事。等他们都说完了,虞景才再次站起来,“朕前几日听说了一个笑话,说是去年江南水患的难民,如今已经走到了京城门口,就停留在石台县。更有意思的是,朕派人过去之后,竟发现石台县附近真有数千难民聚集!而这件事,你们送上来的奏折之中,半个字都不曾提到!”

    他说着用力一掌拍在御案上,“我泱泱大魏,满朝上下数千官员,沿途三十几个州县,竟无一人察觉到到这些难民的行踪?诸卿,你们告诉朕,这一路上的土地还是不是我大魏疆土!这些人还是不是我大魏的官员!这朝廷,还是不是大魏的朝廷!”

    帝王一怒,所有参加早朝的官员们连忙在尚书阁几位宰辅的带领下跪了下去,“臣等有罪,陛下息怒!”

    “有罪?那倒是说说,你们有什么罪?是失职不查,还是……欺君罔上?!”虞景盯着地上跪着的人,最后四个字是咬着牙吐出来的。

    他当然知道,明火执仗的跟朝臣对立,对自己没有好处。但虞景从来不是虚与委蛇的人,让他去忍耐和周旋,倒不如这样痛痛快快。但他之所以此刻发作,并不单是因为难民的事,更是因为到这时候,他心里也多少有些回过味来了,今日这样的场面,怕是早有预谋。

    昨夜的踩踏事故也好,之前的难民也好,都是早就协商好的。

    并不固定要用哪一件事来发难,他的臣子们这般空前的团结联络,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他这个皇帝狠狠的压下去,在朝政上取得主动权,维持治文年间的旧例。如果实在没有意外事件让他们发作,他们也许还会人为的制造出这样的事故来!

    让虞景怎么能不怒?

    既然如此,他索性先撤掉这层温情脉脉的外衣,让大家都装不下去。

    这就是虞景的风格。大臣们对他不满意,实际上虞景对他们也没有多满意,大不了就是将此刻的局面彻底颠覆,从头来过,打造一个符合他心意的朝廷。这其中当然有风险和种种困难,但虞景享受的就是这种挑战。

    而且这种做法虽然冒险,但效果也是极好的。至少这些朝臣的态度,可以试出四五成。而他展露出自己的实力,也能让原本就支持他的人安心,让观望的朝臣及早做出选择。这样一来,局势反倒会变得明晰许多,至少不会是乱糟糟什么都看不清楚。

    所以这番话一说出来,他的心气倒是彻底平复了下来,等着下面的朝臣答复。

    但他那个问题实在是太过诛心,谁也不敢在这时候站出来说话。是要承认自己失察,还是要承认自己欺君?

    尚书令崔绍不着痕迹的转头去看赵定方,希望他能再次站出来平息皇帝的怒火。毕竟他是陛下自己定的人选,方才也证明了,他的话陛下能听得进去。

    但赵定方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围的环境毫无所觉,老老实实的跪在原地,一点要开口的想法都没有。

    最后,崔绍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周旋了一番,好容易将这件事搪塞过去,退朝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背上的衣裳都汗湿了。

    眼前这位陛下,与文皇帝的风格截然不同,这一点,崔绍算是领教过了。他擦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水,领着同僚们回到尚书阁,心里开始思量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

    这一次联合发难,他身为尚书令,自然不可能毫不知情。何况得益最大的也是自己,所以崔绍在这之前,心思还是很坚定的。但经过今日之事后,他心里又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哪朝哪代,其实也不存在什么旧例不旧例的,大臣强势而君王弱势,自然相权就会膨胀,足以与皇权分庭抗礼。而弱势君王强势起来,识时务的大臣们也会保持低调,不去硬抗。

    纵观文帝一朝,其实天纵奇才的尚书令也就那么一个,就是赵训。他不但压住了文帝,甚至也压住了伺候尚书台历任官员,在他的映衬之下,其他人都显得黯然失色。之后的权力更迭,往往都没什么惊心动魄的过程,多半都是论资排辈,挨个上去。

    崔绍自己也是如此。

    他心里当然也有对权力的渴望,但明知事不可为,又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跟赵训的差距,确定自己不可能像他那样强势的压制住一位帝王,便会自然而然生出退缩之念。

    但是这退也要退得有技巧,否则便会引来士林一片骂声,说他阿附皇权。对于一位尚书令来说,这不会是什么好事。

    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对于其他事情崔绍自然也就不那么在意了,在赵定方过来询问对尚庸的征辟诏书该怎么写时,他也只是摆摆手,让他自行决定。

    赵定方看尚书令心不在焉的样子,只好去找其他三位同僚商议。但遗憾的是,每个人似乎都有事情要忙,将事情推到了他的身上。按照他们的说法,反正是你举荐了尚庸,定什么官职自然也由你决定。

    赵定方从同僚们的态度里察觉出了不妥。

    虽然他站在皇帝那一边,就注定了大家立场不同,决定也不同。但毕竟站在这个位置,表面上是不会让关系受到影响的,在一些不涉及对立的问题上,更是能够精诚合作。这便是政治。可这一次,大家推诿的态度都很明显。

    按照常理来说,既然是赵定方举荐了尚庸,那么这个人就跟他绑在一起了,往后如果他为官当政时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赵定方也要一并受到斥责。所以其他人的态度,让赵定方产生了一种糟糕的预感。

    ——就像他们都知道尚庸会出问题,所以干脆不去插手。

    赵定方略略迟疑片刻,便决定回家去请教老爷子,再做决定。

    ……

    赵定方回来的时候,清薇正在跟老爷子说话。

    上回让人把那个袭击自己的人送到老爷子这里来,清薇自然也要过来问问情况,再决定后续该如何处置。

    两人也谈起了京城最近发生的事,都意识到这是山雨欲来的先兆,朝堂乃至京城,很快就不会再这么平静了。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而言,局势乱了也未必是坏事,反正他们只要在适当的时候伸手推一把,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就可以了。

    这世上没什么新鲜事,现在的这些争斗,以前也发生过,以后也不会少。所以惶恐担忧都没有用,怎么在争斗之中取得利益的最大化,或者怎么借助这种争斗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才是重要的。

    也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所应该做的事。

    不过一个老狐狸一个小狐狸,彼此都不肯坦诚的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也只是在这种交谈之中,大约的估摸一下对方的底线,顺便确定两人的目的并没有矛盾之处罢了。

    最后话题来到了尚庸身上。

    赵训叹气,“虽然尚庸迟早会来,我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只怕背后也有人推动。”清薇笑着喝了一口茶,“老爷子不妨猜一猜,这背后是什么人?”

    “吏部尚书向彦诚一向与尚庸关系密切,在朝臣之中,也是最为支持古文运动者。前番入阁之事泡了汤,想找个帮手,也是理所当然。尚书阁里的几位朝臣手掌大权,不希望皇帝过多干涉朝政,想保留治文间的旧例,与古文运动倒也相互呼应。”

    老爷子有理有据的分析完了,然后话锋一转,“京城最近乱糟糟的,不少有心之人,只怕也免不了浑水摸鱼,也跟着搞出一两个小动作。不过蛇鼠之辈,难成大器。”

    “话虽如此,这个时候冒出来,毕竟是个麻烦。”清薇道。显然也是赞成赵训的判断的。

    清薇是早知道实情,而那个袭击者既然在赵训这里,他知道些什么,也就不奇怪了。

    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几位叔王是皇帝最头疼的存在,能够用这样轻慢的语气提起他们的,恐怕也只有这两个人。

    毕竟还是有些忌讳,所以一带而过之后,赵训重新回到尚庸的问题上来,“年前我就说过,此人恐怕会对朝堂造成影响。此番他进了京,朝廷征辟是一定的了。只是不知道会许给他什么位置。但不论如何,他既然有心思入朝,只怕是拦不住的。”

    “这倒未必……”清薇才说了个开头,就有家仆过来,说是老爷回来了,要来拜见。

    赵训和清薇对视一眼,清薇起身道,“那我先回避吧。”

    赵训摇头,指了指旁边的屏风,“你就往后面坐坐便是。即便是朝堂上的事,想来于你也不会是机密。何必多此一举?回头咱们再继续说话。这一阵你的摊子不开了,我连个说话的去处都没有,好不憋闷!”

    清薇便真的搬了椅子,在屏风后面坐了。不一时赵定方便走了进来,先规规矩矩的给父亲问了安,然后又问今日饮食起居等事,问得非常详细。屏风后的清薇听得不由微笑,总算有些明白赵老爷子为什么不耐烦跟这个儿子说话了。

    话说不到一起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以老爷子的脾性,说到兴头上,拍桌子瞪眼都是等闲,赵定方如此方正的性子,到时候他若来一句“父亲息怒,气大伤身”,甚或直接跪下劝谏,那多扫兴?

    也不知道赵训这样的性子,如何会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

    赵定方自己显然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并没有废话,例行问候结束之后,便直接将今日朝堂上所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赵训听完之后,久久无言。

    他刚才还跟清薇说,尚庸入朝之事,恐怕无可避免。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自家儿子提出来的,而且还问计问到自己这里来了。

    这种感觉过分玄妙,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这沉默让赵定方有些不安了,“父亲,可是此事不妥?”

    “你可知尚庸入朝之后会如何?”赵训想了想,问。

    这赵定方自然是想过的,“他是古文运动之首,想来入朝之后,也会不遗余力推而广之。但他是当世大儒,仰慕者遍及天下,京中也有不少。入朝之事,只在迟早罢了。就是朝廷不征辟,他只要在京城开馆讲学,一样能够将这种风气带动起来。倒是入朝之后,行事反倒有所顾忌。”

    毕竟有了官身,就不方便再开馆讲学了。私底下收几个底子没问题,但这种事情,在朝堂上是很受忌讳的的。所以对尚庸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得到皇帝的支持,自上而下的推动自己的理念。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的理念很微妙,绝不符合此时的虞景心中所求,所以不作此想罢了。

    在赵定方看来,一味的排斥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如将尚庸纳入体系之中。这也是他之前会开口提议的原因之一。只是之后看到其他人的反应,心里又不免迟疑。

    “你既然连这些大道理都能说出来,如何又拿不定主意?”赵训问。

    赵定方道,“儿子惭愧,只是觉得同僚辈态度有异,怕有未曾顾虑周全之处,因此才来请父亲指教。”

    赵训想了想,问,“你原本预备给他什么职位?”

    “他既是当世大儒,又广收门徒,儿子想,国子监祭酒或是礼部侍郎都可。”赵定方回答。

    “只怕他不肯屈就。”赵训道。

    这两个位置自然都算不得低,但尚庸费尽心思,不走仕途而选择在野养望,为的可不止是入朝任这样几乎没什么影响力的官职。

    赵定方道,“朝廷征辟贤良,一向都会再三推辞,不断提高官职封赏,若一开始就定得太高,往后又当如何?”

    “榆木脑袋!”赵训瞪了他一眼,“我问你,你当真想让尚庸入朝?”

    赵定方不说话。打从心底里,他是不希望的,但这话与他的本性不符,所以他说不出来,不但说不出来,面上还露出几分惭愧和汗颜。

    这一瞬间,赵训心里有跟清薇一样的念头:我赵训怎么会生出这么一个儿子?

    “朝廷征辟名士,只是以示态度。”最后,他只能直接道,“你只需给出最大的诚意,至于接不接受,就是尚庸的事了。”

    赵定方这才恍悟。如果直接给他一个品阶高身份重的要职,那么为难的就不是朝廷,而是尚庸了。那么高的位置,若是尚庸一次就接受,未免显得太过急切,有失名士风范。好像他进京就是为了做官,迫不及待,如此天下人的评价自然会降低。

    而若是拒绝呢,朝廷不可能再给出更高的封赏,那就是尚庸自己的选择。他虽然仍旧保有美名,其实却是有苦说不出。

    端看他更想要什么了。

    这是不走寻常路,其实赵定方也是会被人所诟病的。但他毕竟是想提携尚庸的意思,说成求贤若渴,谁也不能说什么。反正赵定方一贯的不会办事,谁也没有指望他能做出漂亮的事情来。

    既然心里有了结论,接下来的问题,就不需要再询问赵训了,否则赵定方这数十年的官也算白当了。于是他很快就起身告退了。

    清薇等了一会儿,才从屏风后转出来,赞叹道,“恭喜赵相爷,天兴赵氏。”

    “胡说什么?这话我们赵家可担不起。”赵训轻斥了一句,但面上却含着笑意,显然对赵定方满意之极。

    “赵氏人才济济,难道不该恭喜吗?”清薇道。

    赵训摇头,“到底差了几分。”

    “不过是没有经验罢了。”清薇说,“规则之内,谁又会比谁差多少?这一步既走出去了,往后自然就容易多了。”

    她以前只听过评价,对赵定方的印象也是平板的几个词语,现在亲眼见到了,倒觉得十分有趣。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们的行为难以预料,总能给人以惊喜。

    ……

    赵定方自己在书房里思索了半夜,终于写好奏折,第二日便直接递给了皇帝。

    反正之前同僚们都表示过此事由他全权负责,他索性也就不特意通知他们了。而虞景看到这份奏折,只略略沉默,便提笔写了个准字。他甚至没让翰林院来起草诏书,直接自己口述,让赵定方秉笔书就,加盖印章,然后直接送出宫去了。

    不过颁旨之人还是得经过尚书阁选人。这一次赵定方没有插手,反正圣旨已经封了,不可能半路拆开。

    圣旨颁下,虞景也有种出了一口气的感觉,看着赵定方就更满意了。再想想还在西南打仗的赵瑾之,顿觉赵家都是忠臣良将,十分难得。难怪先帝在时,时常提起赵相,颇多感慨,还数次让他以礼待之。

    这么一想,不免开口问了几句赵训身体是否还康健之类,让赵定方又惊又喜。一时间君臣和睦,气氛都轻松了许多。

    这里君臣和乐,那边接到圣旨的尚庸简直心绞痛。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若说不是诚心征辟,但礼部尚书这个位置简直高得尚庸自己都没有想过;可若说是有心征辟,为何不比照先例,给自己至少两三次推辞的余地,然后再入朝,岂不皆大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  二叔:好处都是你的,想什么美事呢?

    以及明天一定要把男主放出来,就算加字数也要写到,给自己立个小旗子先【努力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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