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跟赵瑾之从小就认识,从小就不对付,而在两个人的斗争生涯之中,一向是有来有往,从来没有谁能够长久的占据上风。就是邱庭波曾经风光了几年,也以进入翰林院而终结,说不上比赵瑾之这个羽林中郎将好多少。

    但这一次,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的一番风起云涌,先是赵瑾之得到了领军出征西南的机会,眼看回来就会连升几级,接着邱庭波便在御前出了头,一时风头无俩。结果邱庭波没高兴几日,他自己未来的老泰山大人就被赵定方挤了进入尚书阁的机会,连累得他的圣眷也跟着消失,而西南的捷报却在这个时候传了回来。

    更不提后来庆王谋逆不成,事后被清算时,向彦诚因为与尚庸过从甚密,自然也被人盯上。虽然最后查证的结果,他跟逆党并没有关系,但经此一遭,向彦诚早没了从前的锐气,已经在着手准备上书致仕了。邱家跟着受了无妄之灾,最近更是门庭冷落。而赵瑾之却携胜回朝、救驾有功,一跃封侯,风头连他的叔父赵相公都要盖过去了。

    这番风云变化,身处其中的时候,只能被动的被推着往前走,很难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但等事情过去了,倒回去再琢磨,自然能看出几分端倪。虽说不能将事情从头到尾想明白,但似邱庭波这样的人,自然能察觉到其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只是千头万绪很难理清。

    但等到清薇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赵瑾之的表妹,而太后更是为二人主婚的消息传出来时,身为曾经从清薇这里受益过的人,邱庭波忽然有了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猜想。

    这猜想是如此的可怕,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一出现,就占据了邱庭波的脑海,怎么都没办法摒除。

    清薇到底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如果在背后算计甚至推动整件事的人是她,那就太可怕了!可怕到邱庭波只是想一想,就把这个可能性给消除了。不过他相信,这件事里肯定有清薇的手笔。甚至也许从他帮助自己在御前露脸的时候,谋划和布局就已经开始了。

    即便只是这样,这份心计也已经足够令人忌惮了。虽然他以前就知道她厉害,但也没想到,竟然连陛下都能算计进去。这让邱庭波兴奋之余又有些胆寒。

    可邱庭波还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清薇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心机手段,邱庭波相信,不管她要什么,都不可能做不到。他自己是个有野心的人,自然而然的也觉得能搅动起这种风云的清薇也必定如此,所以单是从结果来看,得益的全是赵家,对清薇的好处着实有限。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身为没什么根底的宫女,却能嫁给冠军侯,成为一品侯夫人了。

    但邱庭波不相信这就是清薇要的。功名利禄,她有太多方法得到,为什么要去帮赵瑾之和赵家,用这么委婉曲折的方式?

    还有一点,邱庭波不愿意相信,清薇这么费心费力,就是为了帮助赵瑾之。清薇也帮过他,但在那之后两人之间就没有了关系。但现在,她要嫁给赵瑾之了。

    回想起当初清薇也说过让自己娶她的话,邱庭波甚至想过,是否因为自己拒绝了她,所以清薇才会转而去选择赵瑾之?但这推测连他自己都不信,当时清薇虽然开了口,但看上去的确不像是要与自己扯上关系的样子。且那时她同赵瑾之的关系,其实已经相当亲近了。至少邱庭波能看出,赵瑾之对她是有意的。

    那时他还在心里暗嘲,清薇这样的姑娘,做朋友也就罢了,娶回家不是什么人都消受得起的。

    现在回想,心情不免十分复杂。

    说到底,邱庭波不相信的不是别的,而是清薇在两人之间选择了赵瑾之。于是他婚姻失败,政治失败,如今在朝中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赵家却青云直上,赵瑾之自己更是春风得意。

    这让邱庭波怎么都坐不住了。于是他在时隔许久之后,再次登了清薇的门。当然,现在清薇的生意已经不是卤肉摊子,而是一栋酒楼了。这一点也让邱庭波难以理解,因为清薇好像是在认真经营这份生意的。

    这是他第一次来十二楼,邱庭波打量了一番大堂的布置,也不得不赞叹清薇的手段。正思量间,小六子迎了上来,“原来是邱大人,真是稀客。您是自己一个人还是等人?不知是要楼上雅座还是后院雅间?”

    这熟悉的招呼让邱庭波身上的不自在消退了很多,开门迎客,自然笑脸迎人,之前倒是他想多了。所以他想了想,便道,“一个人,后面找个雅间吧。”

    “那您这边走,小心脚下。”小六子引着人进了后院。

    看见中庭的山石花木,邱庭波忍不住驻足看了片刻,才跟着小六子转进了雅间里,点了菜之后,他才问,“不知你们东家在不在?我找她有事。”

    “在的。邱大人请稍坐,我这就去请东家。”小六子道。

    没一会儿,清薇就亲自领着人将菜送了上来,笑着道,“邱大人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了。”

    “赵姑娘就别笑话我了。”邱庭波面露苦色,看向清薇,“我的事情,别人不知道,赵姑娘是再清楚不过的吧?”

    “邱大人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该知道什么?”清薇在他对面坐下,这才问。

    邱庭波垂首思量了片刻,自己也笑了起来,“是啊,赵姑娘什么都不知道。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有什么干系?”

    得到了圣眷,明白皇帝对清薇的心思之后,选择疏远的人是他。清薇送了他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这是邱庭波应该感念的。至于他自己没能抓住这个机会腾飞,反倒重重摔落下来,关清薇什么事呢?

    说到底,那是他个人选择所造成的结果。

    见他说了一句明白话,清薇脸上的笑意倒真诚了些,招呼道,“这阵子又改良了不少菜品,邱大人尝尝,也给我提点儿意见,好再改进。”

    但邱庭波哪有心思吃东西,勉强将点的菜都尝了一遍,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毕竟心思不在这里。于是只能干巴巴的说几句夸赞的话,莫说清薇,他自己都觉得丢人。

    最后邱庭波索性放下了筷子,“我今日来,是向清薇姑娘道喜的。”

    清薇闻言一笑,“借邱大人吉言,到时候你若有空,就请来多喝几杯水酒。”态度落落大方,对此事也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很显然,这是她自己所期望的。

    邱庭波沉默了一会儿,才叹道,“我只是没想到,赵姑娘最后会选择他。”

    这种心情很复杂,不是羡慕嫉妒恨之类的词语可以概括的,就连邱庭波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想从清薇这里问出个究竟。

    清薇道,“谈不上选不选,时势如此,自然而然就到这一步了。正好合适,自然也没有必要推拒。”

    她没有说话,最开始的时候,她想的只是打消虞景的念头,就是在赵瑾之表白心意之后,清薇也没有做出决定。推动着事情发展的并不是她,反倒是一些说不上是注定还是意外的东西,但恰好在那时候出现这个最合适的选择,她也就欣然接受。

    邱庭波闻言,怔了片刻,才感叹道,“时也命也,也许我当真不如他。”

    这才是他的心结所在。

    但清薇对他这种将一切都归结给时运的说法并不赞同,“不过是各人所求不同,结局也不同罢了。就算易地而处,这份机遇你也未必能抓住。何况,邱大人自己不是没有过时运,又何必用这种话自欺欺人?”

    如果当时邱家能够下定决心站在皇帝这一边,那么哪怕后来赵瑾之大出风头,也根本不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地位。说到底,赵瑾之是武官,跟邱庭波天然没有竞争关系。是邱家跟向家联姻,站到了向彦诚的身边,这才同赵定方身后的赵家形成了对立。

    想法不同,选择不同,就算邱庭波站在赵瑾之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得出今天这个结果。所以,没必要怨天尤人。

    邱庭波原本还能强撑着,听到清薇这句话,整个人似乎都“垮”了一下,露出颓然的神色。

    他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选择有错,因为千百年来,世家从来都是这样同气连枝,彼此守望相助。王朝会有更迭,世家却能始终绵延,就证明这种做法是对的。但他又的的确确错了,这并不是因为他有野心不对,更不是因为他不如赵瑾之,只会因为他看错了御座上的天子,他对这种事情绝不姑息和容忍。

    身为臣子,无法揣摩上意,就是最大的错误。

    在翰林院清修的十来年,邱庭波原以为自己的性子已经磨练出来了,但其实不是。一朝得势,他表现得太急躁也太冲动,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够巩固自己此事的地位。他以为自己看清了虞景的心意,所以果断选择联姻,既能够让皇帝明白他并没有娶清薇的意思,同时也能为自己增添一份筹码。

    但这些都是他的想当然,他所侍奉的这位天子年轻锐气,并不接受折中与妥协。

    见邱庭波露出这样的神色,清薇才轻声道,“其实邱大人也不必过分在意,朝堂之上,沉浮起落,原本就属正常。”

    这话说得虽然轻,但响在邱庭波耳畔却是如此的有力,仿佛振聋发聩。他陡然抬起头来,看向清薇,“赵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只是因为一下子接收到的信息量过于巨大,无法接受,所以才会如此颓然。给他一些时间,自己想清楚,也能够从这种状态中走来。但因为少了这一段时间,清薇在最恰当的时候说了这句话,自然让邱庭波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把希望都放在了她身上。

    尤其是他还有过被清薇帮助的经验。

    面对他灼人的眼神,清薇却夷然不惧,“邱大人年纪轻轻,会犯错误自然不奇怪。陛下如今有用事之心,身边却还缺少能办事之人。只要邱大人能展现自己的才能,陛下自然会再次用你。”

    事实上,虞景身边目前还没有取代邱庭波位置的人。

    赵定方不是。

    他跟邱庭波的角色本来就不一样,一个是辅政重臣,一个则是虞景自己培养起来、可以信任的心腹。如果做得好,将来接替赵定方的位置自然有望。所以赵家再如日中天,其实并不能影响他邱庭波。

    之前注意力一直放在这里,实在是因为邱庭波一直将赵瑾之看座毕生对手,觉得自己在这件事里输了对方一筹。

    但剖开事实来看,是赵瑾之早已跳出了这个漩涡,不再将他看座敌手,而他自己还深陷其中。

    见邱庭波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之中,清薇便悄悄起身,离开了。

    灶上还炖着一道菜呢,她离开的时间不能太久,否则就不是那个味道了;老爷子还在三楼等着,他近来已经将自家的书翻遍了,开始去崇文馆那边翻皇家库藏,今儿据说带来了一道从未见过的的菜谱;方才过来的时候似乎瞧见了孙胜,应该是赵瑾之让他过来的,清薇还想着同他说几句话……

    这红尘烟火的生活,琐碎且真实,她很喜欢。

    第58章 飞黄腾达

    孙胜的确是赵瑾之派来的, 主要目的是采购午餐, 顺便问候一下清薇。

    当然在孙胜看来, 问候清薇才是重点, 其他是顺带。

    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自己人”,而且来的次数也不少了,所以孙胜现在跟十二楼的人也混得很熟悉了。清薇过来时, 他正在跟姚老八说话。说的自然是自己这一趟去江南的见闻——此前虞景决意从江南迁人前往西南垦荒,派遣羽林卫随行护送,领队的人就是孙胜。

    去的时候,孙胜原以为这一趟要耗费很长时间。毕竟朝臣中有不少人并不赞同这个政策, 只是暂时引而不发。

    却没想到, 到了江南, 事情却顺利得不可思议。

    水患之后的难民安置问题,是当地官府手头最大的难题。这些灾民闲着没事,就总是跑到衙门门口来,三天一吵五天一闹, 偏偏又找不出合适的办法安置, 衙门里的官员们头发都要愁掉了。所以朝廷有办法安置他们, 官府自然也乐见其成。

    至于灾民们,有许多的确是并不想离开江南, 但没办法, 日子过不下去,不走又能怎么样?在朝廷出这个政策之前,已经有心思活络的人自己走了, 剩下的这些,不少正在观望。现在连朝廷都出面了,他们也愿意去搏一下。大部分人同意了,剩下的少部分,也就不费什么功夫了。

    于是很快队伍就拉了起来,孙胜带着人把他们送到西南去。至于具体的安置,则由西南当地的官府来完成。

    而现在孙胜正在跟姚老八说的,就是自己这一路的见闻。姚老八自己从江南出来,虽然现在跟着清薇,日子好过多了,对这件事却还是十分关注,孙胜也是知道他感兴趣,这才说。

    清薇过来的时候,他正说到有本来已经离开的灾民,听说了消息之后,自己带着干粮和铺盖一路追上来,要跟着一起到西南去。

    “我从前单是听人说江南如何富庶,是天下间难得的好去处。这一趟过去本来还想见识一番,到了地方才发现,大概去的都是受灾之地,实在看不出什么富丽繁华来。城里虽然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但街上行人寥落,倒是角落里的乞丐增加了不少。不过倒是有不少富户施粥赈济,倒也算得上为富而仁……”孙胜说得滔滔不绝,忽然看见清薇,便闭上嘴,站直了身体。

    姚老八听到他这番话,面上讥诮之色一闪而逝,本来要开口说话,看见清薇,便收敛了神色,“东家来了。”

    清薇朝他点头,然后才问孙胜,“怎么在这里站着?到里头坐着等吧。”

    “不必不必。”孙胜连忙道,“我在这里站着就很好。还能跟姚兄说说话。”其实是因为这时候生意正好,大堂里坐满了客人,后面的雅间自然也供不应求,孙胜自然不会再去占一间,给清薇添麻烦。

    清薇道,“进来吧,且还得等一会儿呢。再说,我还有事情找你帮忙。”

    听说有事情要帮忙,孙胜立刻精神一震。他这么积极的每天往这里跑是为什么?固然是赵瑾之的命令,也是大家对“将军夫人”着实好奇,想同她处好关系。而孙胜作为赵瑾之麾下第一员大将,又跟清薇接触过,自然被作为代表推了出来。这会儿清薇开口求助,怎么也得把事情办漂亮了。

    因此他也不再推辞,而是道,“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转入了后面的花厅坐下,孙胜将酒楼夸了又夸,这才问清薇,“赵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但凡是我能办到,自然义不容辞。就是我办不到,我们将军也不会看着的。”

    清薇对他事情还没办就开始邀功的做法不予置评,只一笑,然后道,“从前我在前面摆卤肉摊子,是赵将军介绍了一位许主簿帮忙办的,你认不认识?”

    “自然是认识的。”孙胜道,“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情分,这几年越发亲近了。赵姑娘要找他做什么?”

    “有些事找他帮忙。”清薇道,“若是方便的话,想请他到店里来吃顿便饭。一来是谢他之前的照顾,二来也好说这一次的事。”

    “姑娘为何不找我们将军,什么事还办不来?”孙胜道。

    “你们将军贵人事忙,我如今难得见他一面。何况这件事,他还真办不来。就是找他,也不过再去托人。”清薇道,“你帮忙把人请来,我自己来说便是。”

    孙胜一想也是,但于他自己而言,这件事肯定不能越过赵瑾之去办,便道,“这会儿怕是他也不得空,我先去问问,定下了日子再来回赵姑娘的话。”

    清薇于人情上十分通透,见他犹豫,已经猜到了□□分,但这件事本来也没有瞒着赵瑾之的地方,因此道,“也好,那就多劳你。天气越发热了,店里有井水镇的绿豆汤,待会儿你带一桶回去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孙胜闻言一喜,随口感叹道,“今年的天气实在热得很。”

    清薇闻言,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的确,今年的天气要比往年热得多。去年冬天没下多少雪,春天的雨水也少,这样一来,地里的收成自然就不会好。这对整个大魏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而且,这样反常的天气,总让人心里不安,是否又会是另一场灾祸的先兆?

    清薇听赵训说,赵定方最近正在翻阅史书和农书,想来也是在找这方面的记载。而清薇清楚的记得,历史上的确是有过类似气候出现的。唐高宗永徽元年,春夏间数月不雨,然后……蝗灾肆虐。当年有足足九个州受灾,覆盖近四分之一的国土。另外四分之三也没好多少,大半陷于水患之中。

    在所有自然灾害之中,蝗灾其实并不起眼,而且往往作为旱灾的附属出现。但它的危害却是最大的。水灾也好旱灾也好,就算会影响收成,也不至于颗粒无收,但蝗灾过处,却是能做到寸草不生的,一根青苗都不留下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旱灾都可能带来蝗灾,但加上去年冬天的反常,就足够令人警惕了。

    想到这里,以清薇的城府都有些坐不住。这件事如果是真的,不早作防范,恐怕会带来比去年水患更可怕和恶劣的结果。现在的大魏已经承担不起这样的灾害,到时候势必又会生出新的矛盾和波澜。这并非清薇所愿,所以一定要设法防范。

    虽然到现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有些迟了,但蝗虫还没有完全长成,灾害尚未爆发,若是官府能组织人手捕捉蝗虫,将之烧死掩埋,自然能够最大限度的遏制住蝗灾。就算不能挽回全部的损失,至少能够给百姓留下糊口的粮食。

    这件事清薇自己去提自然不合适,但现在她跟赵家的关系越发密切,只要上楼将这一段告诉赵训,他自然会设法。

    见她脸色凝重,孙胜心下不由有些忐忑,“赵姑娘,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只是想起一点事,不与你相干的。”清薇道,“不过我还有事要忙,怕是不能继续相陪了。且劳你在这里再等一会儿,我让人催一下后厨,想来很快就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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