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相较于勾连胡人反叛朝廷的罪名,伪装胡人冒领功劳就不算什么了。再说,到时候赵瑾之说出来的话有没有人相信,还是两说呢!说不定就被当成胡乱攀咬放过去了。

    所以这份情报自然第一时间被送到了京城,要将赵瑾之的罪名定下。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清薇就算没想到十成,也至少能明白七八成。相较于上一封战报,这一次西北那边没有做出任何指控,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意思,却比上一封更加危险。

    形势越是危急,清薇的头脑就越是冰雪般冷静,她将这封战报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看了两遍。期间虞景没有打扰她,似乎要给足时间,让她彻底的看清楚,无话可说。

    看完之后,清薇将手里的奏折合上,抬头对上虞景的视线。

    “你可有话说?”虞景问。

    清薇晃了晃手里的这封奏折,“陛下可曾将这一封奏报与前次的对照阅读?细细思量,倒是有趣得很。”

    “何以见得?”

    “上一封奏报之中,字字控诉,罗织罪名,这一封反倒半个字都不提。而上一封半个字都没有提到的胡人踪迹,倒成了这一封的主要内容。两相印证,岂不有趣?何况,既然胡人是从长宁关来,围攻宁远军城,那么上一封指斥冠军侯勾连胡人的话,就很多余了。”清薇道。

    既然胡人现在才出现,那么西北的官员们之前是怎么知道赵瑾之勾连胡人的?没有见到胡人的影子,那么就只能是从书信之类的地方得到消息了,但这证据却始终没有被送过来,可见根本没有。既然没有,那么上一封奏报就是在作假。

    既然之前的奏报是在作假,那么清薇的判断就还是正确的。

    西北本来没有胡人,所谓急报完全是自导自演。结果现在胡人当真出现,他们才想着顺水推舟。

    其间的差距,清薇相信虞景能想明白。

    果然,虞景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但还是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改变胡人的确出现的事实。而且他们选择的时机和地点都如此恰当,不得不令人生疑。”若无人通报消息,胡人怎会此时出兵?

    清薇寸步不让,“但是能够在这个时候勾连胡人的,并不只有赵瑾之,不是吗?”

    “啊……”虞景有些意外,往后靠了靠,脑海中自然的浮出一个人来。

    福王。

    其实在西北的战报送来,局势发生变化之前,虞景最防备的就是福王,同时也觉得西北的事情或许有他的手笔。只是后来形势一转,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倒是顾不上他了。

    然而有些事身处其中的时候感觉云里雾里,看不分明,但只要拨开迷雾,其实是很简单的。

    相较于赵瑾之,福王当然更有勾连胡人的需要和本钱。

    毕竟他身为一个有野心的叔王,最大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在于,他没有兵权。哪怕他再聪明,智计过人,但要达成自己的目标,手里没有军权,就很难在关键时刻形成震慑之势。

    比如庆王之前谋逆,就策反了龙骧将军贺固,这才能将虞景堵在宫中,险些就让他功成。但也是经过了这件事之后,虞景对此有了防备,重新调整了皇城的守备方式,同时也借此机会,对整个上四军进行了一次清洗,所以再想下手,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但他这种处境,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在前朝立国之前,中原大地上曾经经历过一次历时很长的分裂和内战,当时西北曾经建立过晋朝,而晋朝君主上位的方式,数百年来一直为中原汉人所不齿,因为他曾经向胡人借兵,并在登基之后将西北大片土地割让给了胡人,甚至与胡人约定为父子之国,胡国为父,晋国为子!

    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数千年来,从来都是番邦小国朝拜附属,自愿为兄弟之国或父子之国,但中原的国家不论是哪一朝当政,永远都是那个占据主动和强势地位的。所以晋朝便成了整个中原汉人之耻,被人唾骂至今。

    但是,撇开民族大义和屈辱不提,至少他建立了晋朝,当上了君主,不是吗?

    何况条件是可以谈的。在晋朝之后,有不少国家都曾经向外借兵,但也不是每一个向外借兵上位的君主,都会落到这样的骂名。所以如果福王暗中勾连胡人,借助他们的势力上位,是很有可能的。

    只要回头去想一下福王的所有安排,问题显然就很明白了。

    在内,他于宫中安插钉子,利用日食的机会来刺杀皇帝并引导舆论。如果不是因为早有准备的话,日食降临的时候,虞景绝不可能及时作出反应。若是刺杀成功,福王便是最有可能上位的。

    当然,朝中肯定也会有大臣怀疑他,反对此事。但若此时胡人陈兵边境,朝堂需要稳定,势必不可能因为此事影响大局,便也只能暂时尊奉他这位新帝。而只要在对胡人的战争中取得“胜利”,他就能够从容布局应对,将朝堂掌控在手里。

    就算当时虞景身边有人保护并没有被刺杀成功,其后的收尾工作也会让人非常头疼。因为日食加上皇后产子之事,会让虞景在民间的声望大跌。这时胡人再出现在西北,虞景便会陷入内外交困之中,到时候福王再要布局,就会容易多了。尤其是朝臣中肯定会有一部分对他失望,转而支持福王。

    现在京城这边的布局已经被彻底粉碎,所以,福王这是孤注一掷,要除掉赵瑾之,断他一臂?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福王的安排十分谨慎,虽然虞景这段时间已经拔出了不少他安排的人,但是却始终没有一条线牵连到福王身上。万星观那边倒是有些联系,但日食是天象,不是对方的安排,虞景也不可能以此给他定罪。

    这样一来,虽然种种安排都被破解,但实际上,福王本人却还安安稳稳的待在皇陵!

    虽然他的损失肯定不小,到了伤筋动骨的地步,但只要人还在,以他的智计,便不算输。尤其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到这个时候,福王还想着除去赵瑾之,断掉自己的一条臂膀,那就说明他还远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眼下局势,仍旧在他的掌控之中!

    这么一想,由不得虞景不心生忌惮。

    虞景轻轻呼出一口气,看向清薇,“的确如此。看来这是个连环的计划,就算在一处失利,他也没有放弃另一处。这般心性,着实可怕。”最好的结果是夺得皇位,若是不成,就逼迫虞景陷入困顿之中,还不成,就削弱他的实力,总归没有坏处。

    层层推进,一环扣一环,哪怕落入下风,仍然显得从容。这份做派,是虞景觉得最难受的地方。

    “倒也没有那么玄妙,他处于弱势,自然未虑胜先虑败。既已立于不败,那么不管计划中发生多少变故,便也能够坦然接受,从容应对了。”清薇道。

    说到底,是因为福王手里掌握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损失了也不可惜,不像虞景这样家大业大,顾虑重重。

    便是俗语所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清薇之所以能够理解这种心态,是因为她自己也经历过。刚刚出宫的时候,心态倒是与此大同小异。及至后来与赵瑾之成婚,行事布局便难免会有束手束脚之感,因为要考虑的人和事更多了。

    当然,实力强大肯定是有好处的。甚至有时候都不需要多么复杂的设计,直接以力破巧即可。

    虞景点头,算是接受了这种说法,又皱眉道,“如今回想起来,西北的战报来得也十分突兀,恐怕其中少不了他的手笔。朕所虑的是,他如何能将整个西北官场捏在手中?”

    如果福王已经掌控了西北,那就太危险了。

    清薇微微皱眉,思量片刻后才道,“也未必是要捏在手中,或许只是因势利导。”这种做法她最熟悉,也最清楚。只要有足够的讯息,那么有的时候,不需要亲自掌握什么力量,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候轻轻推一把,自然就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如果福王当真能够彻底掌控西北,那么局面就不可能是现在这样了。赵瑾之可能一进西北就直接被弄死,风声都不会传出半点。或者福王索性设法离开京城,去做个“西北王”,岂不比在京城里步步谋划更好?

    所以福王或许只是机缘巧合洞悉了西北官场的□□,但却引而不发,将之当成自己的后手。他设法往西北埋了几个钉子,如今发动起来,牵扯着整个西北必须跟着自己的计划行动,如此看上去就像他掌控了整个西北。实际上,他付出的不过只有几个钉子,依靠的是对时局的把握,甚至在关键的时刻自己制造出时局!

    能够有这样的能力,福王也算得上是一代枭雄了。

    而且……清薇从袖子里摸出自己带进宫来的那份绢书,“陛下且看这个,两相映证,咱们的推测,大半应该是准的了。”

    虞景扫了一眼,有些惊讶的看向清薇,“冠军侯的手笔?”

    “是。”清薇道,“正好赵家有两位子弟出门游学,当时正在西北,所以将这份消息带了回来。据说他也去找了崔大人,但……”但崔寿到现在也没有出现,估计不是被西北的人控制住,就是已经死了。

    虞景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清薇来得十分凑巧。她不可能是知道西北的急报之后进宫的,那么就是拿到了这份手书之后,前来找自己商议了。

    等看完了绢书上的内容,他更是震怒不已。

    “西北!”虞景咬着牙,一掌拍在御案上,“荒唐!放肆!他们竟敢!”

    看完了绢书,知道了西北的局势,再去看那几份前后被送来的战报,便仿佛在看一个笑话了。

    要知道,朝廷每年数千万的税收,基本上都有一半是花在军费支出上。而大魏的军费支出,有至少六成用在了西北!

    可是西北这些官员和将领又是怎么回报他,回报朝廷的?!

    一连几个斥责的词语,语气都十分强烈,完全将虞景此刻的心情表露出来。这一切实在是太出乎预料,太难以置信,虞景不愿意相信,但种种蛛丝马迹又都让他明白,这些都是真的。

    对身为皇帝的他来说,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甚至,清薇看着虞景的脸色,觉得这可能是比福王谋逆更让他愤怒的事。毕竟福王还姓虞,是高祖皇帝的子孙。加上本人也的确很有能力,生出野心是很正常的。可是这些大臣们,朝廷待他们不薄,他们深受皇恩,却反过来如此算计,身为臣子不忠不义,怎能不令人心惊?

    现在他们还只是隐瞒,谁知道将来会做什么?长此以往,朝廷会直接失去对西北的掌控,也就等于是失去了一大片的国土。

    按照时间来看,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治文一朝。文帝的脾气实在是太好了,很多臣子都压不住,虽然的确让国家平稳过渡,进入太平治世,但还是留下了许多隐患,比如此处。

    当然,虞景身为子孙,并不方便说文帝的是非,只能自己想办法把这个隐患给除去了。

    “陛下息怒。”清薇道,“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此事。”

    愤怒无济于事,幸好现在知道还不晚,还来得及补救,所以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

    “朕明日便下旨往西北增兵。”虞景道。既然察觉到了对方的目的,虞景自然不可能任由赵瑾之这么被除掉。明面上这些人是去抵御胡人,剿灭赵瑾之,但实际上却是去搭救他的。

    但光是这样,还不够。

    回过神来之后,虞景立刻展露出了他作为帝王的手腕,“朕会秘密派遣内卫前往西北,援救冠军侯的同时也要搜寻证据。”

    之前只以为是福王的事,虞景便不希望大动干戈。毕竟是叔侄,福王又是长辈,真的闹大了对自己的名声没什么好处。但再加上西北的事,虞景就不打算忍了。

    福王也好,西北的官员也好,一次统统解决掉,倒也省了不少功夫。

    “陛下,这样恐怕还不够。”清薇道,“虽然胡人出现了,但冠军侯既然查知真相,西北那些人自然不希望他活着离开,一定会动用全部力量。”

    所以虞景不派兵去增员赵瑾之,他肯定会死,但就算派了人,赵瑾之也未见得就能活下来。

    而经过这样一场战争之后,就算赵瑾之活下来了,其实对福王也没有坏处。

    因为赵瑾之活着,便意味着虞景知道了西北之事。他肯定不能纵容西北官员肆意妄为,如此精力就会被迫转到上面去。而内部的争斗,从来都是十分损耗实力的。尤其西北如今成了气候,说不定跟京城也有关联,按照虞景这种办法,慢腾腾的搜罗证据,等找到罪证时,早就已经迟了。

    以福王的行事风格,勾连胡人肯定也不会留下明面上的证据,很难找到铁证。虞景的盘算虽好,但要成功却很难。

    “依你之见呢?”虞景问。

    清薇道,“须得双管齐下。西北那边要查,京城这里也不能放过。用最快的时间找到证据,然后釜底抽薪。西北的官员和将领们多半都已经被腐蚀,但他们也不会轻易将好处让出来。数十万军队和底层的官吏们极有可能只是被他们蒙蔽,只要诛除首恶,隐患自然就弥平了。”

    这样一来,即便不能立刻解围,但赵瑾之那边的压力也会变小很多。

    虞景皱眉,“朕自然知道速度要快,若是能从京城往下查,能省却许多力气。但要怎么查?须知这些人在京城经营多年,隐藏极深,不可能轻易露出马脚。反倒是咱们可能还没查出有用的东西,就打草惊蛇了。”

    西北有数十万军队,虞景绝对承受不起这打草惊蛇的后果。一旦这些军队都哗变,那可能倾整个大魏之力都难以遏制。

    清薇道,“臣妇心里倒是有个人选。”

    “谁?”

    “南衙总督,卫霖。”

    听到这个名字,虞景神色一动,抬头看向清薇。

    清薇道,“我们大魏,武官转文职,无非是那么几条路,其中进入南衙便是最方便快捷的一条,只要功劳足够即可。当年,卫霖也是积功晋升如南衙的吧?”而在进入南衙之前,卫霖正是领军驻扎在西北。

    算算时间,卫霖在西北的时候,正是他们那一套从上到下的利益集团逐渐形成的时候,他在这里头,恐怕出力不少。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能够安安稳稳的拿到那么多功劳,升入南衙。而现在他成为了南衙总督,提督三军,西北军队也正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种种战报和请赏请封的奏折,也都是先送到南衙,再抄送尚书阁。

    若说卫霖对这些事一无所知,那只能是骗人的。

    他如今只怕已经成为了那个利益集团的核心人物。若是能够从他这里入手,倒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从上到下查一件事,就好像是理线团。抓住了线头,只要往下一抖,就全都开了。但若是从下往上,就只能一个疙瘩一个疙瘩的去解。

    想到这里,虞景点头道,“的确是个好的突破口,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卫霖只怕比平常更加警惕,想要从他这里入手调查,却是不好下手。”

    “臣妇已有一计,只是需要陛下配合。”清薇道。

    ……

    这一年的中秋过得不怎么安稳。

    就连京城的百姓,也变得比平时小心了。毕竟他们居住在这天子脚下,对这些事情是非常敏锐的。

    但越是人人都知道这一点,皇室却越是要显露出不慌不忙的气度来,这也是一种震慑的方式。所以中秋这日,太后在宫中设宴,邀请百官家眷入宫同庆佳节。此外,整个京城也都张灯结彩,布置得十分热闹,官府还弄出了好些新奇之物,调动百姓们过节的积极性。

    清薇其实仍然在月子里,但是包括她自己在内,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一点。所以她也在进宫赴宴的名单上。

    赵二夫人看到清薇时,也吓了一跳,“怎么瘦了那么多?是不是你们那边的人伺候得不尽心?倒不如搬到这边来住一阵子。这里小孩子多,也热闹。我们这些长辈还能看顾你一番。”

    清薇闻言心下一暖。赵二夫人纵然有千般不好,但是在赵瑾之出事的时候没有旁观,也没说出是他连累了赵家这样的话,已经很让清薇高兴了。毕竟她现在实在是分不出心思来处理这些事。

    她却不知道,赵定方“告病在家”的这段日子,已经将大道理反复说过无数次,身为一家人,这个时候必须要同舟共济,若是自己内部闹起来,只是给人看笑话而已。而且赵瑾之不会做糊涂事,所以这种情况也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有所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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