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你姑姑的感情很好?”

    “我的母亲早逝,是姑姑把我带大的。”

    似乎只是很短的时间,两个萍水相逢的少年开始变得熟稔起来,并排躺在狭窄的行军板床上面,望着天窗里单薄的月光,有一句每一句的聊着。

    “唔,这个,是不是你掉下的。”

    安瑟斯从袖管里掏出一张已经被皱拢的薄纸给他,亚伯特微楞了一下接过去,怔怔地出神了许久,然后摊开来叠好,塞进制服的内袋里。

    “是死亡通知,我的养母一个月前去世了。”少年迎着微薄的天光抬头,一蓝一黑的眼睛,如夜空般的澄净深迥。

    安瑟斯微微楞了一下,下意识的侧了侧眸,打量一下身边少年的侧颜,沉默了片刻。

    “呃……抱歉。”

    “没什么。”少年的气息却是异常平缓,将双手交握枕在后脑下面,微微合起双眸,叫人看不清楚那对异色的瞳眸里真实的情绪,“反正……也没有感到太大的悲伤……”

    这一夜的月亮升的很高,淡白色的月光从高高的天窗里射进来,牛乳一般泻在少年们的睡颜上,明暗交织,细细勾勒出彼此五官明晰的线条。

    第100章番外少年们的野望亚伯特篇(中)

    这一次禁闭的时间比安瑟斯想象的要长,因为亚伯特出手太重的缘故,那天参与私斗的几个贵族子弟受伤不轻,为首的那个叫做莫卡·拉尔文的红发少年甚至被踹断了腿而不得不在病床上渡过接下来好几个月的无聊时光,他在参谋处担任次官的父亲马蒂·拉尔文男爵与其他少年的家长们很快便向校方提出了惩罚凶手的交涉,不得不惊动了军校的风纪委员会腾出精力处理此事。

    好在事情的原委并不复杂,风纪委员会的调查也进行的及有效率,起先的那名低年级生被传去协助调查,很快便坐实了以莫卡·拉尔文为首的几名四年生倚仗权势欺负后辈,蓄意挑起争斗的事实,而安瑟斯与亚伯特两人,不过是路见不平,帮助小学弟解围而已。虽然两人出手太重,远远超出了自卫的范畴,但主要责任还在于受伤的肇事者本人。当然两人在这一过程中,无视军校禁止私斗的禁令,并且出手导致校友重伤,校方也会根据情节的轻重,给予适当的处分。

    气势汹汹杀到军校大有讨回公道之势的贵族家长们虽然并不能满意这样的处理结果,但鉴于事实也实在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在军校的副校长,也是两名少年共同的班导师海因兹·伊库斯少将的出面斡旋下,此事终于得到了妥善解决。

    参与私斗的几名军校生均受到了相应处分,而亚伯特·法透纳和安格尔·康斯坦,这两名三年级生,终于免于因为蓄意殴打他人至重伤的罪名而被处以诸如劝退之类的重大处罚,而仅仅因为私斗违纪而遭受记过的处分,在七天之后,被解除禁闭,迎来了明亮的阳光。

    “我就说亚伯特你下手太重了,把他们一个个伤成那样,害的我们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呆了那么多天。”

    “哦,那真是不好意思,连累到无辜的安格尔少爷了。”金银妖瞳的金发少年仅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蓝发少年,嘴角挑起一个冷冷弧度。

    “拜你所赐,今年的全优奖可是就这么泡汤了呀。”安瑟斯·亚格兰无视他的嘲讽的目光,陡然间促狭之心大起,抬手拍拍他的肩头,“不过……我姑且接受你的道歉”。

    亚伯特反应过来,却见他心安理得地将双手枕在脑后,擦着他的肩头走过去,俯身靠在走廊的栏杆上,任久违的阳光斜刺里泻下干净的脸颊,不由得咬了下嘴角,状似不屑的轻哼了一声,走上几步,将挺拔的背脊靠在冰凉的栏杆上,让几天不见天日而几乎发霉的身体沐浴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

    安瑟斯略略侧头,对面的走廊墙壁上,按照惯例挂着军校历代杰出校友的肖像画,从军事名将,到政界要员,灿若星辰,只是他们面前的这一副,淡金色的发,湖色的眼睛,儒雅温文。

    身边的少年金发奢华,侧面的轮廓明晰,明媚的阳光洒下淡金色的光芒,相映之下,竟然像是镜子中的两端。

    安瑟斯讶异于自己突然萌生的诡异想法,嘴角不由得微微一僵。

    “怎么了?”

    “卡诺·西泽尔大公。”年幼的皇子侧过头来,轻描淡写地道,“跟你很像。”

    亚伯特仔细打量一下面前的肖像,“不觉得。”

    头发的颜色要比他略浅一些,眼睛更是纯粹的湖蓝,不是他那样的金银妖瞳。

    “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说,“以平民的出身,军校毕业两年就被授予少校军衔,二十一岁晋升中将,二十三岁便成为上将,一手指挥数十场大规模的战役,确实很了不起。只是最后一场战役,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另一种结局。”

    此时的少年,谙熟古今各种经典的战例,并自信满满有着势要超越前人的倨傲和狷狂,想要告别过去,想要拥有力量,他略略仰起头来,满头的金发被风轻轻的扬起来,灿若朝阳。

    在亚伯特·法透纳转到亚格兰军校之前,学年的首席一直由叫做安格尔·康斯坦的少年稳稳占据着,而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学年的第一和第二便在这两个少年之间轮流转换着,尽管每一次公布成绩的时候,无论同期的学子们多么的不甘和艳羡,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的确拥有着出类拔萃的才华的事实。

    使用安格尔·康斯坦这个化名,真实身份也只有校长和班导师知道,身为皇子的安瑟斯·亚格兰自入学起秉持着一贯低调的作风。宫廷里再不受重视的皇子也是皇子,不管自己取得了怎样的成就,也会被人认为那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地位和特权的缘故吧?更何况,如果稍有不慎犯下过错,也会被人认为是傲慢地仗势欺人吧?安瑟斯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于是不得不谨慎自己的言行,刻意严苛要求着自己,努力地用实绩去存在自己的价值,在大部分教官和学员的眼中,他有很高的天分和坚定的意志,平日里待人谦和友善,是个不可多得的德才兼备的优秀人才。

    而亚伯特·法透纳则是另一种让人头疼的典型,以全国联考第一名进来的转学生,战术、战略、搏击、器械、谍报……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但性情之恶劣也与其本身才华成正比发展:倨傲,冷漠,事不关己,目中无人,甚少与人深交,但一旦被激怒揍起人来毫不手软,时不时还有溜出去喝酒夜不归宿的记录,加上进入军校不久便发生的那次私斗事件,对于传统意义上的全优生来说,算得上的劣迹斑斑。

    学员中不乏不屑他的出身,嫉恨他的才华,恼怒他的倨傲而恶意制造中伤的谣言的人,教官们则对这个有一头奢华金发的少年爱恨交加,亚格兰军校历年不乏才华横溢的优等生和德行败坏的害群之马,但这样集绚烂的才华和一样绚烂的缺点于一身的矛盾体,实在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出现的。

    他的班导师海因兹·伊库斯中将一想到这点,便会用很多年前他自己的某个前辈来安慰自己,现役枪骑兵的统领蓝德尔·斯加奥上将——当年可是令所有教官都头疼的“恶魔学生”。

    当然,亚伯特·法透纳本人甚少去理会这些外界的评价,他自有记忆起,便承受同龄孩子的鄙夷和敌视,对于长大之后所面对的各种各种的目光,早已不屑理会。

    他出身平民,尚未成年已经孑然一身,并且一贫如洗,只能靠着军校津贴和奖学金维持生活,比不上一般家境的平民家庭,更无法殷实的贵族家门相比,想要摆脱过去,赢得众人的敬畏,掌控自己的命运,便只有不断往上攀爬,掌握自己的力量。而从军,无疑是一条快捷的道路。虽然西大陆战争结束之后大陆之上已经少有战事发生,文官的力量在近十几年间逐渐抬头,但军队永远是不可缺少的国家机器,就目前而言,冰海湾沿岸海盗出没频繁,新领土一带也还有不安定的因素蠢蠢欲动,比起一般的行政部门,军队依然是一个能够迅速展现实力,提供更快的晋升之道的地方。

    当然,这样的心思并不适合宣之于口,年少的亚伯特,只是将全身心专注于课业和训练之上,紧扣着能够把握的当下,忽略掉记忆里不堪回忆的混乱片段……

    除了毕业前夕的军事实习,军校也会从四年级开始为学员安排非正式的暑期实习,这一年四年级结束的暑假,与安瑟斯他们同期的准五年级生们也按照惯例迎来他们人生之中第一次军事实习。

    “每天都是在基地外面打杂,还以为进了神鹰军会有很刺激的任务呢。”

    “神鹰军可不是其他军队,我们这些军校生要参与军中的任务恐怕还真的不够格。”

    “唉,真是没劲,本来还以为可以近距离看到柯依达公主,没想到公主殿下跟随皇帝陛下巡视边境去了!”

    白天被太阳炙烤而积蓄的暑气终于随着夜晚的到来而渐次消散,配着军刀在营房里巡哨,安瑟斯听着路过的同期们这样窃窃私语的抱怨,不由得暗暗吐了吐舌头,无奈得耸了一下肩。

    实习地点的分配按照惯例是抽签的结果,但安瑟斯在得知抽签结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恶质的揣摩了一下这是否是哪位军校的高层揣摩上意的结果,不过此后很快便得知柯依达姑姑启程巡视边境的消息,方才略有愧疚地打消了自己略微阴暗的想法。

    暑期非正式的实习在强度上往往不如正式的毕业实习,更多只是让学员加深对正规军队的理解,实地观摩军队的演习,以便在日后尽快地适应艰苦的军旅生活,实习的部队和地点往往是就近安排,等到学员正式毕业拿到少尉军衔的时候才会被派往全国各大军区。

    神鹰军作为王国最神秘的部队之一,其军总部和驻地极少向外人开放,即便接纳部分的军校实习生,也只是安排他们在外围出勤,严禁进入更为私密的领域。初出茅庐的军校生们难以满足对这支精锐部队好奇心而产生的不满和失望,也不难理解。

    “真是鸡肋。”亚伯特·法透纳这样评价。

    “嗯?”

    “只是巡哨,站岗,训练,这跟在军校有什么区别。”金发的少年停下步子,百无聊赖地抬头看看远处泼墨般的天空,“实习不能达到实际的效果,又何必要组织,直接拉去维恩山集训不就行了。”

    “没办法,刚刚读完四年级的我们,严格意义上连个半吊子军人都算不上,军校总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把我们这些菜鸟送到最前线去,虽然最近几年边境太平,可据说冰海沿岸的海盗和西南军区的山匪还很是猖獗。”

    “我的话,要去便去最前线,呆在后方身体都会发霉生锈。”亚伯特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低头踢飞了脚边一颗石子。

    “是说越危险的地方,机会就越多吗?”

    “难道不是么?”

    亚伯特渴望力量,尽管从不宣诸于口,但安瑟斯可以明显的感受到他埋藏在心底茁长的野心。

    “这样的话也好,我就只剩下一个人,没什么可以牵挂,只需要埋头前进就可以了。”

    他记得三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嘴上说着不在意,但金发的少年还是回了一趟自己久别的故乡,祭拜了养母的坟冢,回来的时候一贯的少有表情,只是轻描淡写地这样说道。

    一腔的孤勇。

    还有竭力掩饰的寂寥。

    是因为孤独而渴望力量,还是因为渴望力量而不得不放弃了喧嚣?

    但不论如何——

    “对于旁人来说未必,不过如果亚伯特的话,一定会积累很多让人嫉妒的武勋吧。”

    少年皇子耸耸肩,拍了拍友人的肩头。

    金发少年微楞了一下,一两丝唇线轻轻扯动了一下:“巡完这一圈便可以交班,不如出去走走?”

    “你又要溜出去喝酒?”安瑟斯眉毛一跳,“神鹰军可不是军校,你居然还要……”

    任性妄为。

    安瑟斯的眼里,眼前这个叫做亚伯特的金发少年完全当得起这四个字。

    16岁的亚伯特,人前冷静自持,倨傲而冷漠,做事随性,比如在战术理论课上当众揪出教官的错误,比如在夏日祭当众拒绝伯爵千金的示爱,又比如,眼下偷偷从军营里溜出来到基地附近的酒吧享受酒精的犒劳。

    亚伯特喜欢光顾这样的小酒吧,并非是因为耽溺于酒精美好而屡屡去触犯约定俗成的规矩,真正的原因或许连他自己弄不明白,或许只是喜欢这样一种感觉,坐在灯光昏暗的吧台上,小酌,静静的思考一些事情,虽然屡屡冒着触犯禁忌的风险,却有一种叛逆的刺激,任由他肆意挥霍。

    “虽然不好意思把你变成共犯,但是安格尔,你也用不着用那种怨念的目光看着我呀。”

    “我只是很内疚,没有办法把未成年少年从醺酒的歧途上拉回来。”

    “和我一样坐在这里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至少我成年了!”现年18岁的安瑟斯得意挑眉,拍了拍某人的肩头。

    而后者俊朗的脸庞微微抽搐了一下,冷笑一声,“不过是大了我两岁而已,不用装得这样老气横秋吧?”

    安瑟斯无辜的摊手。

    “哐啷——”

    酒瓶碎裂的声音猝然响起,仿佛一道利刃割裂时空,继而是女子刺耳的尖叫,夹杂着惊恐和哭喊。

    两人愣了一下,和所有的人一起将目光投向酒吧大堂的深处。

    蓦地包厢的门被撞开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披头散发地跑出来,没有几步远便踉跄地跌在了地上。

    三四个穿着军服的少年追上来,为首的红发少年一把揪起她的头发,把这少女从地上狠狠拎了起来,“怎么,还想逃?”

    “少爷,求求你,饶了我吧!”

    “现在知道求饶了,刚才的那股狠劲去哪了?”红发少年狠狠将她往地上一扔,“竟然敢咬本大爷,啊?给我狠狠地打!”

    少女倒在地上,承受着如雨点般落下的拳脚,发出凄惨的悲鸣。

    这座小酒吧里的顾客并不是很多,稀稀落落,一个个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忘记了说话,有人看不过去出声喝止,对方却是飞起一脚将他踢到在地。

    “多管闲事!”复起一拳刚要落下,却被人狠狠的接住了。

    有着一头苍蓝色的头发的少年眼里喷着怒火,绞住对方的手腕,狠狠发力将他甩了出去:

    ——“又是你!莫卡·拉尔文!”

    落在少女身上的拳脚戛然而止。

    红发少年倨傲的抬起头来,略略有些吃惊:“唔?你们在这里?哦,也对,你们好像也分在神鹰军吧,真是冤家路窄。”

    “把你身上这身军服脱下来!”

    少年皇子暗暗握紧着拳头,发自内心深处的怒气冲击着每一处血管,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正义感,更是因为在他的眼里,这帮身穿军服所作所为却禽兽不如的人玷污了帝国军人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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