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十多天里,李嗣昭、李嗣源的骑兵和太原守军几乎每夜都会对梁军大营发动突袭,而每一次都斩获颇丰。老天就像故意配合河东人一样,连绵的大雨几乎就没停过。

    氏叔琮是平原野战的高手,但面对恶劣的天气和敌人神出鬼没的袭扰,他竟然迟迟拿不出有效的应对之策。梁军士气低落,对将帅们的不满和质疑在军中迅速蔓延。

    而此时,其他各路梁军都被大雨所阻,推进异常缓慢,被牢牢牵制在太行山脉的密林和群山中。太原城下的氏叔琮部越来越像一只掉进陷阱的老虎,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朱温寄予厚望的这只砸向李克用的拳头,已被打成了残废。

    氏叔琮的信心终于崩溃了。他叫来副将康怀英商量。康怀英原是兖州朱瑾的部将,朱瑾败逃后投降朱温。作为投降不久的新人,康怀英原本就打定了不求无功,但求无过的念头,你氏叔琮说怎么做,我都没意见。

    氏叔琮嘀咕了半晌,见康怀英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只好无奈地说:“老康啊,你看这太原如此坚固,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打下来的。现在又遇大雨,粮草难以为继,军中已有疾病蔓延,全军士气低落啊……”

    康怀英已经知道氏叔琮想说什么,但依旧不动声色,等着他说下去。

    “现在其他各路友军都进展缓慢,分进合击之势早已不成。我看再打下去与我军无益,不如暂且退兵,等天气转好,再攻不迟。”

    康怀英在心里冷笑了几声,故意说:“这样就退兵,梁王那里将军准备如何交代?”

    氏叔琮眼珠一转:“我立即修书一封,就说大雨连绵,补给困难,军中疫病流行,难以久战,请梁王暂且退兵,来日再战。”

    康怀英哦了一声,再不多言。

    而此时的朱温,正密切关注着长安的动向。

    宰相崔胤除掉刘季述、王仲先之后,想乘势彻底除掉宦官势力,于是请求皇帝把神策军交给他掌管,防止再受宦官控制。李晔可能还没从被囚禁的惊吓中恢复过来,现在他对谁都不愿轻信。如果把军权交给崔胤,以后谁又来控制他?

    等皇帝还在犹豫之时,与崔胤不和的朝臣们又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他们联名向皇帝上疏,说唐朝建立以来,从没有把军队交给文官指挥的先例。崔胤根本不懂军事,怎么可以担任神策军统帅?不如还是交给宦官,以维持朝中的势力平衡。

    刚刚在宦官身上吃了大亏的李晔好了伤疤忘了痛。几个人一吹风,李晔立即动摇,下诏让韩全诲、张彦弘这两个自己还看得比较顺眼的宦官担任左、右神策军统领。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军权又再度落入宦官之手。

    崔胤觉得脖子一阵阵发麻。诛杀刘季述等人之后,他和宦官之间已势同水火。现在神策军又被死敌控制,崔胤觉得末日来临。

    崔胤坐立不安,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要找到制衡宦官势力的力量。他想到了近在咫尺的凤翔节度使李茂贞。

    李茂贞打仗是二流,对朝廷中的事却异常热心。这个人当了凤翔节度使之后,就开始在朝中拉帮结伙,对朝廷大事指手画脚,这让当时刚刚上台的李晔非常不满。李晔和当时的宰相杜让能一商量,决定把这个惹是生非的问题人物调到远离长安的山南西道去当节度使。没想到李茂贞把朝廷的一纸诏书视为废纸,根本不予理睬。怒不可遏的李晔调集官兵讨伐凤翔,结果被打得大败。李茂贞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领军队反攻长安,兴师问罪。李晔捉鸡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骚,只好让宰相杜让能当替罪羊,杀了杜让能请李茂贞退兵。

    李晔知道靠自己身边那点可怜的兵力根本无法制服手握重兵的封疆大吏们,绞尽脑汁之下想到了一出“以藩治藩”的计策。在他的策划下,朝廷终于成功地让李茂贞和李克用发生了火拼,总算暂时制住了嚣张的李茂贞。

    就是这样一个如狼似虎的李茂贞,走投无路之下的崔胤竟然想到要借助他的力量来制衡宦官势力。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崔胤这么糊涂。谏议大夫韩偓听说了这个荒唐的计划,立即找到崔胤:“李茂贞早就对朝中大权虎视眈眈,你现在要让这支虎狼之师进驻长安,这不是引狼入室吗?”见崔胤默然,韩偓又直截了当地质问:“请问宰相大人,你觉得你能掌控得了凤翔的军队?”

    崔胤被问得心烦意乱,心里暗骂,现在有生命危险的又不是你,当然可以高谈阔论。面对韩偓的质问,说能不对,说不能更不对。崔胤干脆不予理睬,拂袖而去。

    心怀鬼胎的李茂贞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控制朝廷的良机。三千全副武装的凤翔军气势汹汹地进入了长安城,就驻扎在宰相府旁边。

    而远在汴州的朱温则比韩偓看得更为清楚。朱温早已在朝中暗布眼线,对长安局势的发展洞若观火。朱温知道,李茂贞不仅是个野心家,还是个彻头彻尾的两面派,私下里和宦官们打得火热,同时又拉拢宰相崔胤,是想借崔胤之手把军队开进长安,控制京城。朱温判断,要不了多久,李茂贞就会撕下伪装,露出他的本来面目。到那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朝廷官员们自然会来哀求他出马收拾局面。

    看似平静而浮华的朝堂之上,正上演着不亚于河东战场的激烈交锋。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戴着各色面具纷然登场,优雅的步履和文雅的谈话中,暗潮涌动,杀机四伏。

    嗅到了长安城中血腥味的朱温,就像一只全身绷紧的猎犬,他在耐心地等待,等待又一场大变局的到来。

    4.蛰伏的狼

    让朱温意外的是,大变局还没来,氏叔琮请求退兵的信倒先到了。

    朱温心头一股无名火起。他的军队,要么大获全胜,要么全军覆没,还从来没有哪个将领仗打到一半就要求卷铺盖走人的。

    更何况,现在他的对手是死敌李克用,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个人面前丢脸。

    朱温叫来敬翔,要他替自己拟稿,痛斥氏叔琮无能,责令他继续猛攻太原,不许懈怠。

    敬翔慢悠悠地摆好笔墨纸砚,正要下笔。一个卫士突然跑了进来,径直奔到朱温面前,附耳低语。

    敬翔抬眼一看,朱温的双眼竟然放出光来,一副志得意满的狂喜状。

    “长安出事了。”这是敬翔脑中闪过的直觉。

    朱温迈开大步向堂外走去,把敬翔一个人晾在一边。

    敬翔只好低头伏案,挥起狼毫,奋笔疾书,把氏叔琮骂了个狗血淋头。

    过了好一阵,敬翔又听见了朱温那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敬翔站起身来,捧着拟好的文书,向他迎去。

    朱温满面红光,嘴角含笑,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不待敬翔说话,大手一挥:“信不能这样写了!告诉氏叔琮和其他各路将领,立即撤军,主力撤退到河中、潞州一线待命。”

    敬翔心中已然明白大半,但仍佯作不解道:“为何?”

    “哈哈,方才细作来报。长安传来消息,崔胤把神策军垄断的酒曲生意给断了,又上奏皇上要求裁撤销凤翔所辖的军镇。李茂贞现在和神策军一伙人正在密谋除掉崔胤。”

    敬翔听了大吃一惊。还在杨复恭任神策军中尉的时候,全国的酒曲专卖就被神策军垄断,用来供应神策军官兵的薪饷。现在崔胤竟然把神策军的这个特权给取消了,这不是釜底抽薪吗,宦官们不跳起来才怪。

    朱温继续滔滔不绝:“崔胤完全是个废物。此人每日到宫中与皇帝密谋除掉宦官之事,却不知韩全诲等人早已在宫中伏下眼线。现在侍奉皇上的宫女几乎全是韩全诲等人的心腹,崔胤的计谋早已被那帮宦官全盘知晓!皇上和崔胤却还浑然不知!哈哈,可笑之极,可怜之极!”

    敬翔听得心惊胆战。宫闱之内,如此杀机四伏,诡计迭出,各方势力暗战之激烈,恐怕比战场上的生死相搏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生可看,不出数月,长安必将发生巨变。李茂贞与宦官联手,崔胤必败无疑。到时候,朝廷只能求助于我汴州。我军挥师入长安,指日可待。”朱温越说越兴奋。

    敬翔疾道:“既如此,我马上下去安排。”

    敬翔匆匆而去,朱温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它如同舞蹈一般剧烈抖动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自己入主长安的欲望竟已盖过击败死对头李克用的冲动。朱温注视着抖动的手,这是为什么?

    也许,他早已习惯了主宰一切,小小的河东已经不能满足他对权力的渴望。也许,他只是想用另外一种方式来击败李克用、杨行密这样的对手。

    不管怎么样,他心里很清楚,现在的他早已不是王重荣眼中那个承载着朝廷希望的后起之秀,现在的他希望得到的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甚至也超过自己的想象。

    接到退兵命令的各路梁军立即开始脱离战斗接触,向后方撤退。而在这股大撤退的洪流中,动作最快的要属氏叔琮那支围攻太原的部队。

    急于脱离苦海的氏叔琮甚至来不及等掩护部队的狙击线成型,就匆匆忙忙率领大部队向潞州方向撤退。但连绵的大雨让这场撤军很快变成了一场灾难,无数梁军士兵拥挤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就像一大群惶惶不安的难民。

    当梁军乱哄哄地堵塞在路上的时候,李嗣昭的骑兵再度出现了。他们挥舞着战刀从周围的高岗上呼啸而来,很快击溃了氏叔琮留下的那些毫无斗志的掩护部队,突进了梁军混乱而拥挤的队伍中。

    这段时间以来,梁军士兵早已被李嗣昭的骑兵折磨得坐卧不安,现在见到这支魔鬼之师竟然又从天而降,他们的斗志立即崩溃,四散而逃。

    但哪里又逃得出去?除了那条拥挤的大道,到处都是大砍大杀的晋军骑兵。

    这场太原城下没有打完的仗,在延绵上百里的道路上有了一个血淋淋的了结。在李嗣昭的疯狂追杀下,梁军死伤上万人,丢弃的辎重兵器更是数以万计。梁军的撤军最终变成了一场大溃败。

    李克用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扭转战局的机会。他命令各路晋军全面出击,对溃逃中的梁军进行全线反击。之前投降梁军的汾州再度被晋军攻陷,守将李瑭被拖到晋阳大街上当众处死。

    面对汹涌而来的追兵,惊慌失措的氏叔琮如丧家之犬,一口气败退到潞州境内。

    负责潞州一带防御的是刚刚被任命为潞州马步军都指挥使的牛存节。这位曾经在淮南之战中挽救了葛从周全军的勇将再次展现了自己临危不乱,独当一面的气概和才华。面对气势汹汹的河东追兵,牛存节冷静布阵,以严密的防御坚决反击尾随而来的河东骑兵。几经恶战,总算是稳住了阵脚。

    朱温亲自策划的这场华丽的六路围攻终告失败。梁军曾经夺取的河东土地,一夜之间得而复失,仅仅勉强保住了泽州、潞州这两座州城。

    听到氏叔琮部惨败的消息,朱温勃然大怒。他立即密召康怀英,详细了解氏叔琮部作战的详细过程。

    天生多疑的朱温对每一个手握重兵的主将都怀有戒心。他的办法是让自己信得过的人充任副将,让两个人互相监视。因为这样的伎俩,李唐宾、朱珍先后惨死,但朱温似乎并没有从中吸取到什么教训,反而继续我行我素,把他这一套发扬光大。就像当年让李唐宾暗中监视朱珍一样,早在出征之际,朱温就已暗中布下康怀英这颗棋子,让他作为自己的眼线,监视氏叔琮。

    康怀英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太原城下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面对李嗣昭的骑兵时,氏叔琮暴露出来的惊慌与胆怯。

    当朱温听到氏叔琮以断粮为理由写信要求退兵的那一幕时,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

    “快去,让王铁枪马上来见我!”朱温扭过头,对着侍卫大叫。

    不多时,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昂首挺胸快步走了进来。

    “子明!你马上整顿卫队,替我备好鞍马!”朱温瞪了瞪那个汉子:“带上你的两条铁枪!随我去杀人!”

    朱温如此激动,口口声声要杀人见血,那汉子却面不改色,行了个礼,转身健步而去。

    一旁的康怀英却心头一震。原来这个高大汉子就是传说中的骁将王彦章!

    军中早就流传着此人的诸多传说。

    据说当年王彦章刚刚加入梁军时,一进军营便向主事的将领提出自己要当队长。同时应征的那些人一听都大骂此人张狂,刚从乡下来就要跳到众人头上当队长,完全是自不量力。王彦章听了,二话不说,抓了一把铁蒺藜洒在地上,脱掉鞋子,光着脚在铁蒺藜上来回走了几趟,面不改色,如履平地。再看足底,毫发无损。众人大惊,叹为神人。

    还有人传说,王彦章擅使铁枪,而且作战常使两条铁枪,一条挂在马鞍上,一条握于手中,斩关破垒,所向无敌,号称“王铁枪”。更惊人的是,据说那一条铁枪就有上百斤重。

    康怀英不知道这些传说是不是真的。但他知道,王彦章虽然一开始只是一个军士,但很快得到提拔,而且还入了朱温的法眼,成为领侍卫亲军的头领。今日一见,果然英武过人,豪气云天。

    朱温专门带上此人,看来这氏叔琮今日是在劫难逃了。

    永远都不要对朱温说谎。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谁才是他安插的眼线。

    朱温瞪了一眼在一旁胡思乱想的康怀英:“你还在这里做甚?赶紧下去!”康怀英脸色煞白,匆匆退下。

    朱温走向放着他佩剑的兵器架,提起长剑,就要往外赶。

    “将军哪里去?”张惠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朱温一愣,转过身,只见张惠已从内堂疾步而出。

    “我心中烦闷,到军营中巡查巡查!”朱温扯了个谎。

    张惠嫣然一笑:“将军方才如此高声大呼,恐怕现在连街上的路人都知道将军要去杀一个人。”

    “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嘿嘿。”朱温尴尬地哈哈一笑。

    “不错,我要去杀一个无能蠢货!枉我如此信任他,让他当十万精兵的统帅!此人竟然在太原城下丢人现眼,损兵折将。还编出军中断粮的谎话来诓我让其退兵!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该杀。只是如果每个该杀的人都像这样一刀砍了,恐怕当年光武麾下的云台二十八将半数都会早早成了无头之鬼。吴汉,盖延,邓禹、朱祐,这些人谁没打过败仗?”张惠知道朱温平生最崇拜光武帝刘秀,索性以此来对付他。

    “此一时彼一时!”朱温骤然想不到更好的说辞,恨恨道。

    “固然时势不同,但妾身以为,道理都是一样。妾身虽然不懂带兵打仗,但听说过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也听说过上善若水,厚德载物,仁者得天下。如今四方变乱,战火遍地,将军要成大业,正是用人之际,为何不多给他们一次机会?”

    朱温默然。他知道张惠说得有道理,但心中那团火却仍烧得他难受。

    “我想将军想杀的这个人此时肯定已惊慌失措,坐立不安。将军可将他唤来好言抚慰,且看他以后的表现。”

    朱温低头把玩着手中那柄佩剑,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就依夫人。”

    氏叔琮被高大威猛的王彦章带到了朱温面前。面对自己的老大,氏叔琮心惊胆战,弓腰低头,不敢正视。手扶佩剑的王彦章威风凛凛地站在他身后,更令他觉得杀气逼人,大祸临头。

    朱温看到氏叔琮这个样子,心头冷笑:“这个老家伙,就先吓吓他。让他知道我朱全忠不是好骗的。”

    “氏将军,听说李嗣昭、李嗣源的骑兵可不好对付啊。”朱温慢悠悠地说。

    氏叔琮的脸霎时变成了一张白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停地滴落。这一句话,他听得很明白,太原城下发生的事情,朱温已经了如指掌。

    朱温瞟了他一眼:“我知道氏将军擅长的是马战,攻坚围城,又遇大雨,确实难为你了!”

    “这次虽然被李嗣昭占了不少便宜,但总算拿下了潞州、泽州,也不枉一战。下次,我会让氏将军发挥专长,在平原上带你的骑兵再展雄姿!”

    氏叔琮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他知道朱温治军极严,当年累立大功的李重胤就因为潞州作战失利,被朱温毫不犹豫的砍了脑袋。

    比起李重胤,他的这次兵败要惨上十倍,而且还有谎报军情之嫌。没想到朱温竟然会放他一马,甚至还暗示要继续重用他。

    氏叔琮不由得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把地板撞得咚咚作响。等朱温扶起他的时候,额头上已鲜血淋漓。

    看着氏叔琮离去的背影,朱温心里发出冷冷一笑。因为张惠,他暂时止住了杀意,但不代表他已经宽恕了此人。他永远不能容忍有人欺骗他。等到时机成熟,他一定会让这个人付出代价。

    而现在,他必须暂时耐住性子,静静等待长安的召唤。一匹狼,当它要捕食猎物的时候,首先需要学会的不是奔跑,而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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