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得忍,忍不下去也得忍,细柳说的对,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着姜家、关系着朝堂。她已经没有亲人了,华贵的头衔下是万丈的悬崖,她得依附着顾子期。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审喆也说不清,她脾气不好,为人骄纵跋扈,可这不代表她愚蠢,出身皇室,她能敏锐的感觉到四周潜伏的风雨。

    她喜欢顾子期,从他舍身为她挡剑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他,喜欢到了骨子里。审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当所有人都一门心思的护着哥哥,当母后撕心裂肺的唤着让哥哥小心,只有顾子期冲到了她的面前,鲜血滚过她的皮肤,也烫到了她的心里。之后的每一日,她都在祈祷他能活过来,而上天,终于在她诚心的祈求中,把顾子期从阎王手里接了出来。再然后,她嫁给了顾子期,嫡长公主下嫁商贾之子,这在蜀国百年间从未有过,她嫁的太低了,低到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除了顾子期,可是现在,居然有人要抢她最宝贝的存在,她怎能不恨。

    越想越气,平林恨的把团扇狠砸在地上,“派人看着,让她一步不准踏出偏殿,本殿就算打杀不得,也得让她看清楚在蜀国谁才是主子。”

    “可是驸马那边…”细柳迟疑地开口。

    “不打不骂已是本殿的底线,他该知道。”

    太阳挂在高空,元容在鸾歌殿等了近一个时辰,之前说要通报的侍女也没了声响。

    元容知道,这是平林公主再给她下马威。

    “小姐。”勺儿咬着唇,老这么坐着也不是办法,可是她又无法开口劝元容走动走动,这是不敬。

    “候着吧。”

    元容打心底有些同情平林公主,那日朝凤殿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多么张扬明亮,即便在她的寝宫里也毫不胆怯的任性,那时候显后还活着,她兄长又是一国之君,自然能挺直腰板谁也不怵,而不像现在这般色厉内荏的,除了轻视怠慢,再过分些的,也不敢做了。

    如今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在尊贵的女子也需要依附家族而生而荣,公主亦不例外。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常乐宫内,裴中尉的声音掷地有声,数位大臣分坐在左右两侧,顾子期端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

    蜀国如今,说好听些顾子期代为监国,说难听点,这审家的江山早就渐渐成了他顾家的囊中物。

    祁中玉摸着胡须,似不经意探了眼顾子期,这些年来,他还是小看他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沉得住气。

    “裴大人所言极是。”有人附和,“事已至此,断不可再拖。”

    “正是。”贺太仆眼珠微转,见姜承畴点头,才撩袍冲着顾子期跪下,“顾大人乃是朝中栋梁,又是大蜀的驸马,小殿下的亲父,正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还望大人看在百姓的情分上,为我等分忧解难。”

    “太仆大人言重了。”顾子期神色诧异,忙起身伸手扶他,“子期何德何能,何况现在有了麟儿,就更不敢想。”

    “大人忠心赤胆,我等岂能不知,奈何小殿下年幼,国事繁重复杂。”贺太仆颤着身子抬头,一双三角眼里竟含了热泪,泣道,“我们等得,天下等不得,百姓等不得啊。”

    “这……”顾子期心知肚明,面上却做出迟疑状。

    “您乃小殿下的生父,并非外人,想必长公主殿下也如是认为。”祁中玉放下茶盏,溅出点点水渍,他抱拳而跪,额头碰到冰冷的石板,嘴角不留痕迹的荡起一抹笑意,转瞬而逝,言辞恳切道,“望大人怜我蜀国百姓。”

    “大人。”

    “顾大人。”

    众人皆撩袍而跪,呼声震彻整座常乐宫。

    门口守着小太监抬首望天,空中万里无云,这座皇城,怕是要易主了。

    “退下吧。”细柳皱着眉听完常乐宫小太监带出来的消息,从袖中掏了沉甸甸的两锭银子塞到那人手中,“这是殿下赏你的。”

    言罢,也不再多呆,匆忙向鸾歌殿走去,回廊却长到仿佛总也走不到头。

    “小姐,有人来了。”勺儿眼尖的看见那抹翠色的身影步履匆忙。

    容貌平平,甚至有些寡淡,发髻盘成半圆与宫中女子无二,上面只将将插着一枚银钗,她步子迈得略大,胸前的葡萄带却摆的依旧优雅,一看就知道是费了心力□□出来的。

    细柳也没想到会在鸾歌殿碰见姜元容,眼神闪过一丝惊讶,又规矩的向她问了礼,才匆匆撩起珠帘,向内殿行去。

    片刻,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响音,伴随着宫女的息怒声。

    “父亲今日是否也要入宫?”

    “是。”勺儿按着元容的交代,把几位公子和老爷的行踪打探的颇为清晰,其实不光她,隔壁院子里的蕊儿也是如此。这事小姐让她正大光明的做,搔耳捶胸自然也就不藏着掩着,每日都拉了伺候的小厮问得清楚,“四爷也来了。”

    能让父亲和四哥同时入宫,又让平林公主这么失态,十有八九是那件事,九五之位空了那么久,不能再空了。

    顾子期坐上去,那些权臣官宦还能生些心思,用些手段,不然便要等顾麟长大,这一等,少说也要十几年,十几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他们等不得,后宫等不得。

    顾子期的算盘打的可真好,他是驸马,于情于理都不该纳妾,而这个节骨眼她却有了身子,背后又有着姜家做靠山,势必要入宫。如今审家仅剩平林一条血脉,孤掌难鸣,若真是这般下去,十数年后,纵观整座宫闱,又有谁能盖的过他们姜家的风头。

    也难怪大臣们急了,他们能不急么。

    而她的父亲,对他这个女儿充满了警觉,他和她之间隔着母亲的死,隔着那么多的算计,人一旦有了隔阂,信任的墙壁轻轻一推便会彻底瓦解,父亲心里清楚,又怎会全心全意助她。

    姜元容垂头,拇指上是母亲留下的那枚翠玉扳指,绿的扎眼。

    她可真是一步好棋,一步下活整盘棋局的好棋。

    “公主这会该是准备要见我了。”内殿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元容理了理衣袖,端坐在牡丹椅上,唇角含笑,一副温和的模样。

    话音落下没多久,内殿就传来脚步声,珠帘晃动传来好听的碰撞声,平林扶着翠湖,下巴微扬起,眉心中的一抹红配上她此刻的表情,显得越发的逼人。

    “公主殿下千岁安康。”元容起身,对着审喆徐徐拜下,风水轮流转,当年她唤她一声皇后娘娘,如今她拜她一句公主殿下。

    眼前的女子与多年前无异,依旧温柔得体,只是,审喆眼神由她的眉眼移到她的小腹,后槽牙咬的咯咯作响,细柳看在眼里忙悄悄扯了扯审喆的袖口,示意她大局为重,莫要冲动。

    指甲陷入手心,平林在元容的跪拜下踱步到上首的宝椅坐下,心里的怨毒压了又压,才冷声道,“起罢。”

    四目相对,审喆没了往日弯弯含笑的眉眼,元容也不在端着一国之母的仪态。

    “本殿一直以为南晋一别,你我此生不会再见。”平林公主端起茶盏,十指染着腥红的蔻丹,小指微微翘起,轻吹着碗中的茶叶,讥讽道,“你好大的本事。”

    “不过是求个活路罢了。”元容被勺儿搀着起身,平林不让她坐,她便只能站着回她。

    “求个活路?你求活路便要与本殿抢么。”茶盅被狠狠砸在元容脚边,审喆恨不得冲上去给她几鞭子,她用尽了力气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倒是一旁的细柳,后背冒了一身的冷汗,就听她继续道,“本殿今日唤你来,是看在你肚子里那块肉,既然是子期的,我便好心留着它。”

    “谢过殿下。”

    “呵呵,你这谢可来的早了些。”审喆看了眼桌面,翠湖惯会看眼色,忙端了杯新菜放在她手侧,“你可要时刻记得自个的身份。”又想到了什么,审喆继续补充道,“左右你也嫁过人,懂得想必也比待字闺中的闺秀懂得多谢,不用本殿再请人教导了吧?”

    “元容晓得。”元容看着审喆嘴角的冷笑,心里暗自摇头,她现在与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审喆向她捅来的刀子跟她之前经历的比起来,简直温柔的不像话,嫁过人又如何,元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后悔。

    平林公主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似乎还没想明白,她只是个开始,随着顾子期踏上高高在上宝座,她会遇到更多的姜元容。这是她的开始,是顾子期的开始,又何尝不是审喆的开始,不是姜月白的开始。

    元容在宫内呆了正正四个时辰,审喆留着她也不做什么,闲来无事便要刺她一刺,直到夕阳西下晚霞渐敛,元容站的脚都有些发麻,才放她离去。

    “小姐,委屈您了。”勺儿红着眼。

    “挨两句骂罢了。”平林说话不好听,搁到普通人家的小姐身上,早不知道掩面而泣多少回了,可平林偏偏遇上了她姜元容,那些刺耳的话语在她听来,不过尔尔。

    马车在夕阳下缓缓前行,马蹄敲在石板上,元容已经饿了大半天,这会只捻了块点心充饥。

    只是马车刚出宫门,车夫就拉了缰绳,马蹄声骤停,元容抬头,眼前一花,顾子期不知什么时候就钻了进来。他来了,勺儿自然就被赶下了马车。

    车内顿时就剩了他们二人,元容手里还拿着酥糕,含了一半在口中。

    “饿了?”

    点点头,下一刻,下巴就被人挑起,顾子期单手揽着元容略微臃肿的腰身,唇就这么覆了上来,唇齿相碰呼吸交融。

    突然,面前的人笑出了声,等元容被放开时才发现,她口中含着的半块酥糕不知怎么就进了顾子期的口中,他叼着点心冲她挑眉,细细咀嚼道,“味道淡了些,怕不是容儿喜欢的味道。”

    她喜欢甜到发腻的糕点,就像熟透的蜜桃,味道在口中回味久久不会散去。

    “肚子饿了,哪里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说着轻轻拍了拍小肚皮,孩子睡得很沉,久久不给她回应。

    “知你在平林那儿呆了许久,我带你去吃点东西。”顾子期敲敲车壁,马车才又开始缓缓前行,她在鸾歌殿的一举一动都被适时的传到他耳中,仅听着就知晓她被平林拿捏的不轻,顾子期转身坐到元容身边,伸出食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眉眼带着化不开的暖,笑道,“都是些容儿爱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顾子期变成了黑坏渣,我很心痛。人生若只如初见。

    ☆、旁观者清

    “容儿尝尝这道荷叶粉蒸肉。”顾子期夹了筷子放入元容的碗碟中,他今日心情颇好,元容执箸把面前的食物送到口中,荷叶用的是鲜荷,炒熟的米粉混着腌制过的猪肉,被紧紧地裹包起来蒸熟,入口带着淡淡的清香,鲜肥软糯却不腻口,很是适合夏日。

    自从入夏以来,不知是苦夏,还是因为肚子里的小家伙,元容就在吃食上挑剔了许多,顾子期倒是变着法的给她带些吃食,元容看着面前的珍馐,腐皮包黄鱼,苔菜小方烤,火腿煨鲜笋,珍珠团子,十几盘满满地摆了整张桌子。

    燃了多年的战火硝烟刚刚湮灭没多久,不少地方食量短缺,易子而食依旧比比皆是。元容夹了一筷金丝饼,咬在口中带着诱人的香气,她想,朱门酒肉臭,大概就是指的当下吧。

    窗户大开,长湖美景映入眼帘,千里河堤上姹紫嫣红,竞相开放好不热闹,顾子期端着酒杯靠在窗框旁,单手撑着身子,指尖敲击着焦黄的老木上,发出好听的哒哒声音,“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子期说笑了,你如今风华正茂,何谈华发苍颜。”元容想了想,夹了块火腿端在碟中,踱到顾子期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苍天助我罢了。”

    顾子期转身,这么些年,他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不管到什么时候,他都会等,等到这天下易主。

    元容笑着夹了火腿送到他唇边,“我方才尝过的,味道极为鲜美。”

    “你尝过才给我?”顾子期在元容鼻尖轻点了下,袖中带着醉人的酒香。

    “不吃算了。”元容皱皱鼻子,反手就要往自己口中送去。

    动作刚做到一半,就被人从中截住,然后筷子转了个方向,顾子期握着元容执箸的手,将薄薄的火腿送入口中。

    火腿是先用冷水滚过再煨出来的,汤底添了香葱、鲜笋、香蕈,因着元容不能吃酒,故而少了一味,若是再添上美酒四两,怕是鲜的人舌头都要化了。

    “如何?”风微微吹过,带着阵阵地花香吹乱了元容耳侧的碎发,她就这么笑着,眼睛好似黑夜中最明亮的星辰。

    “甚好。”顾子期伸手把碎发别到元容耳后,低头与她对视。元容的容貌不是最美的,可是在他心里却是那么好看,眼前的女子,曾陪着他度过了人生最无助的一个十年。顾子期顺势把元容抱在怀里,下巴蹭过她的发鬓,他问,“容儿想要什么?”

    元容被顾子期抱着,看不清他的表情,脑海中掠过各种答案,最后还是伸手环了他的腰身回抱他,不经意地试探道,“什么都可以么?”

    被抱着的人没有出声,他望着楼阁下的繁华,有些微微的失神,鼻息间是熟悉的香味,怀里是他最喜欢的女子,可是他不是什么都能给她的。许久后,元容才听到顾子期的回答。

    他说,“我能给的都会给。”

    而这个世上,有许多东西是他不能给的。

    气氛骤然冷下来,元容含笑拍了拍顾子期的肩膀,她把下巴靠在他肩上,适时的换了个话题,“今个我看你心情好的紧,可是遇上什么喜事?”

    “容儿猜。”顾子期收回了思绪。

    “我猜不着。”元容用额头碰了碰他的侧脸,软糯道。

    “是真猜不着,还是与我卖乖?”青梅竹马有十载,顾子期觉得自己还是把元容看的不够透,直到这两年,他才把她从回忆拉出来,他的容儿,真心是个聪明的。

    “你又点破我!”元容挣开顾子期胳膊的钳制,脸上写满了不乐意,挺着肚子背过身不再看他。

    “乾坤江山乃我所图,容儿亦为我所图。”这句话,除了何飞与顾管家,即便是对姜承畴和月白,他也未曾这般直白,顾子期环住元容的腰身,在她耳边轻声道,“过了今天,就都是我的了。”

    有些事,心知肚明与亲口说出来,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顾子期心里住着的不是豺狼,而是蛟龙,一条想要翻天搅海的蛟龙。

    “长公主那边……”元容背对着他,怯怯开口,心底的迷雾渐渐散去,那些她看不清的真相逐渐的清晰,一环扣一环。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雨便化龙,她不过是顾子期伪装成金鲤时遇到的另一条小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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