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白“嗯”了一声,又乖巧道:“好的。”

    她弄乱了自己的头发,让长发遮挡眼前视线。

    然后顺理成章地哭了。

    她还能保持声音不颤抖:“哥哥再见,我先回家了。”

    转身的那一瞬,风也迎面吹来。

    她踏着台阶跑上走廊,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滚,徐白很想回头,但她不能回头。

    假如被谢平川发现,她一定会破罐破摔,不管不顾,放声大哭——毕竟一直以来,她就不是坚强的孩子。

    她脆弱,敏感,不成熟,充满依赖。

    她甚至不敢面对六月,总在想方设法地逃避。

    徐白曾以为自己很有勇气,却发现她只是一个胆小鬼。

    天边的太阳逐渐下沉,前院的声音愈发小了。谢平川的同学也走光了,只剩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季衡,还坐在客厅里吃着糕点。

    季衡与谢平川不同,他八月才动身去美国。今天和同学一起来谢平川家,也就是客套一番再送送他。

    因为季衡的学校也在加州,大家见个面还是很容易的。

    季衡没有丝毫离别的愁绪,他一个人吃光了两盘糕点,眼见谢平川独自走出卧室,他还冲谢平川挥了挥手:“喂,谢平川。”

    他咧嘴一笑道:“你们家的糕点在哪儿买的啊,真好吃。”

    谢平川拍了他的后背:“季衡,你能不能擦擦嘴?”

    季衡满嘴的糕点渣子,都被他用袖子一把抹了,他是活得很粗糙的人,但其实还算心思细腻。

    他问了谢平川一句:“你见过徐白了吗,有没有和她告别?”

    谢平川道:“见过了。”

    他也拿了一块糕点,吃起来却味同嚼蜡:“五点半了,我该上车了。”

    季衡双手鼓掌,为他打气:“振作起来兄弟,你是去上加州理工啊,这么好的学校,你要开心一点,兴奋一点。”

    言罢季衡又没心没肺道:“对了,谢平川,你们家的茶水在哪里,我嗓子都干冒烟了。”

    谢平川找到了茶壶,随后为季衡倒水。但他今天不在状态,茶水漫过了杯沿,他还出神地继续倒着。

    茶水从桌子上流出,滴在了季衡的裤裆上。

    季衡原本还捧着盘子吃糕点,忽然觉得裤裆一凉,他马上惊坐而起,摇晃谢平川的肩膀:“你醒一醒啊,谢平川,你待会儿还要坐飞机!”

    他可能是把谢平川晃醒了,谢平川没过多久便站起来,走回卧室拿了随身行李箱。

    再然后,季衡陪着谢平川一家三口,亲眼看着他们坐上了轿车。

    黄昏时分,夕阳景象无限壮阔,天上的云朵随风飘移,地面的路段却很拥挤。那辆轿车缓慢行驶着,距离路口越来越近。

    季衡目送着谢平川,不过转身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徐白。

    徐白起初还在步行,但随着那辆轿车速度加快,她跟着跑了一段路——大约只跑了几十米,她就放弃了。

    她不可能追得上,追上了又能怎么样。

    季衡也晃到了徐白的面前:“哎,你也来了。”

    他仰头望着远方:“别难过,据我预测,你们还会再见面的。”

    徐白应道:“是啊,我知道。”

    她只是没有想到,从四岁开始,到十五岁结束,期间那么长的一段岁月,竟然一眨眼就过完了。

    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此以后,要和她相隔一整个太平洋。

    仿佛昨天才是初见,今日便是离别,离别时也不知道,什么日子才能再见。相处的时候有多喜悦,分开以后就有多失落,这种失落无法言说,她只能把它埋在心里。

    徐白心想,正因为思念无法克制,所以她要安慰自己——哪怕没有希望也要安慰,她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们再也不会分开。

    那一天或远或近,终将来临。

    第十二章

    徐白一连几天,都在外面和同学玩,中考已经结束,大家都很放松。

    徐白肆意挥霍时间,每当她傍晚回到家,天幕都是漆黑一片。

    巷子里寂静幽深,院落空荡荡无人。她径直走入房门,不敢看谢平川的家,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没有一寸的偏离。

    她忍不住回想,就在前几日,谢平川还住在隔壁。那时候他们还能一起聊天,他还给了她一块糖……

    她的思维被客厅的争吵声打断。

    母亲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好像一张纸。

    厨房的水龙头没关上,水声哗啦啦地回响,客厅里安静得可怕,父亲坐在沙发上抽烟。

    “你别多想,”父亲哑着嗓子道,“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碎片,徐白的母亲缓慢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捡起碎渣。

    “不是我看到的什么,你连解释都懒得说了,”徐白的母亲压低声音,直呼其名道,“徐立辉,我当年嫁给了你,现在很后悔。”

    她的丈夫听了这句话,烟头也掐灭在了烟灰缸。

    客厅里一股烟味,猫咪趴在墙角,不断地打着喷嚏。

    徐白的父亲走到近前,带来更强烈的香烟刺激:“你不能胡思乱想,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对不起你的事”,指的是什么?

    站在玄关处的徐白,脑子里有些发蒙了。

    父亲并未注意她,仍然在自说自话:“那个女的是我二舅的表妹,她来北京玩两天,二舅托我照顾……”

    徐白的母亲没有直接反驳,她又砸了一个珐琅彩的花瓶。

    花瓶落在地面,“砰”地应声而裂。

    “你没良心,不要脸,下三滥,”徐白的母亲道,“现在还编谎话。”

    她气到了极点,花瓶碎片割破手掌,根本感受不到疼。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部,喘气的瞬间仿佛在吸毒,她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又好像连站也站不稳了。

    无人开口,客厅寂静到恐怖。

    而她扶着墙壁,一字一顿道:“徐立辉,你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和自己的表妹开房吗?”

    她摘下墙上的挂画,一把摔在了地板上。

    墙上的那一副画,是她亲手画出的结婚照。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心甘情愿嫁给了徐白的父亲,勾描的时候心中有多少甜蜜,落笔的瞬间就有多少柔情。

    但是现在,当装裱的玻璃碎裂,从前的点点滴滴,全部化作了锋利的钢刀,没有停顿、不带怜悯,狠狠插进她的心里。

    她道:“我真的非常失望,我没想到你会做这种事,你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你的老婆和孩子吗?”

    徐白的父亲默不作声。

    他是十分擅长辩解的人,徐白很少见他保持沉默。

    一旦父亲保持沉默,大概就是无声的坦诚,无可奈何的承认。

    他仿佛还在尝试挽回:“老婆,我向你保证,我就犯了一次,那段时间你老是忙画展,我回家见不到你的人,我在外面应酬,喝多了酒……”

    他好像有什么话,此刻也不愿说出来。因此句子断在这里,他又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蒸腾如天边的云朵,徐白听见父亲低声下气,嗓音沙哑道:“我认错,你别和我离婚。”

    你别和我离婚。

    这六个字一出,徐白背靠着墙壁,颓然坐在了地上。

    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无法找到源头。

    她在玄关处独坐良久,坐到父母都吵累了。她的母亲去了卧室收拾东西,父亲则在书房里打电话,客厅里的猫咪不安地叫着,徐白才终于爬起来,把那只猫抱进怀里。

    徐白很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等她第二天醒来以后,一切都会恢复原状。

    但是次日一早,恰如昨晚一样。

    六月入夏,七八点的阳光也很晃眼,金灿灿地照在窗台上,好比镀了一层新漆。

    徐白从床上起来,心情却跌落谷底。

    父母的争吵声传入卧室,她的父亲近乎高声道:“我和你道歉了,也保证不会再和她联系了,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人无完人,谁没有犯错的时候?”

    “请你小声点,”徐白的母亲打断道,“徐白还在睡觉,你干的那些龌龊事,别让女儿知道。”

    可她已经知道了。

    徐白趴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耳朵。

    父母的冲突持续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徐白的奶奶赶来救场,家里能砸的东西基本都砸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岁,身子骨十分硬朗,她虽然常年居住在乡下,年轻时却是在城市里生活。

    徐白的父亲是她的独子,徐白是她最宠爱的孙女,她到他们家的第一天,就摸着徐白的小脸道:“你们吵架归吵架,别把我宝贝孙女饿瘦了。”

    徐白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

    她一个人抱着猫,就可以坐上一整天。

    奶奶心疼不已:“看看你们,四十好几的人了,家都没个家样,孩子都成这样了,你们还只顾着自己?”

    她并不关心儿子做了什么,上来就指责徐白的母亲:“不是我说你,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为了家,为了孩子,你多辛苦点,算我这个当妈的求你了。”

    言罢,奶奶握住徐白母亲的手:“妈知道你委屈,可是家不能散啊。”

    家不能散,家不能散。

    可是谁又想散呢,谁不想好好生活?

    屋子里几天没人打扫,当天下午,徐白一个人收拾房间。她清理出几袋碎片,路过书房的时候,又听见母亲在哭。

    在不少孩子的眼里,父母扛起了一片天——他们不会软弱,不会崩溃,更不会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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