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峰出门之前,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徐白听见声音,缓慢爬了出来,她的头发散乱,衬衫扣子开了,因此坐在地上,认真打理衣服。

    谢平川拉开抽屉,找到了一把木梳。他似乎早有准备,把梳子递给徐白,然后单膝跪地,帮徐白系上了鞋带。

    徐白道:“唐经理的话,是什么意思?向你表态吗?”

    谢平川引用例子,为她解释:“二战的时候,除了同盟国和轴心国,也有前期不参战,后期才表态的既得利益者。”

    徐白豁然开朗。

    她低头思考:“唐经理这个人,我接触的不多。不过我相信你和蒋总,就像二战时期的英美联军。”

    徐白收拾好衣服,梳完了头发,依然坐在地毯上。

    谢平川陪她坐着,随口调侃道:“阿拉曼战役之前,英军从未打过胜仗,阿拉曼战役之后,从未打过败仗。”

    “总比法国好,”徐白感叹道,“法国参与二战……还是很快投降了,不过也不怪他们,德国绕开了马奇诺防线,意大利又在背后夹击。”

    言罢,她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应景的法语——谢平川根本听不懂。但他喜欢徐白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他提到的例子,徐白总能飞快理解,举一反三。

    谢平川询问道:“换做是你,四面树敌,国内动荡,会投降吗?”

    “不,”徐白斩钉截铁,“留一口气在,就要负隅顽抗。”

    谢平川被她严肃的表情逗笑了。

    徐白继续说:“初中的历史课本上,1945年二战结束,就没有继续介绍了。其实战后的世界并不和平,苏联和德国受到重创,荷兰在闹大饥荒,反而是尽早投降的法国……恢复得很快。强奸、虐待、烧杀掳掠,这也是战胜国的士兵,对战败国平民所做的事。”

    她并拢了双腿,下巴抵在膝头。

    谢平川接话道:“利益角逐,人性难改。”

    他握住了徐白的手腕:“起来吧,地上凉。”

    徐白被他牵着手,又看了一眼挂钟——时针缓慢移动,将近下午两点。她便抽出了手,同他告别道:“我要回去上班了……明天见。”

    谢平川一路相送,直到徐白进了电梯。

    他不知想起什么,当场说了一句:“我不会让公司的事,牵连到你的身上。”

    徐白心存疑惑,还没有细问,电梯门便合上了。

    她状若往常,回到了五楼。

    叶景博站在办公区域之外,和一位高级主管谈笑风生,而在他们的不远处,透过一面玻璃墙,就能瞧见忙碌的赵安然。

    徐白一直记得谢平川的话——谢平川告诉过她,赵安然的大学专业,是计算机技术,他精通信息安全,甚至还有逆编译。

    但他混在一堆文科生里,竟然也做到了怡然自得。

    徐白进门以后,赵安然便笑道:“小白,你来的正好。”

    “怎么了,你有事找我吗?”徐白反问道。

    她原本就是戒心很高的人,由于确认了赵安然的身份,对他的戒心增强了十倍。但她不能打草惊蛇。

    徐白就站在同事的身边,隔岸观火。

    “也没什么,小白,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不能照顾烧麦了,”赵安然把手机屏幕打开,放出了烧麦的视频,“你方便再养一只猫吗?”

    屏幕里的小猫“喵喵”叫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是海港孕育的黑珍珠。它长着棕灰色的毛皮,被照顾得十分周到,毛色发亮,耳朵粉嫩,看起来活泼又可爱。

    赵安然没有任何养猫经验。所以烧麦的玩具、粮食、猫爬架,都是徐白挑选的,快递寄到公司,收件人是赵安然。

    烧麦能茁壮生长,徐白有一半功劳。

    可她今天,保持了沉默。

    反倒是另一位女同事,瞧见烧麦的那个样子,当下被击中了萌点,跑到赵安然的跟前:“哇,好可爱啊!天哪,你家的烧麦吗?”

    “是啊,我家的小烧麦,”赵安然喜不自胜,“你能养猫吗?”

    “必须能呀!我家也有猫,刚好再养一只,给它作伴,”女同事扒着他的手机,爱不释手道,“这么讨喜的小猫,你怎么不要了啊,赵安然?”

    赵安然失神,松开了手机。

    恰逢女同事手滑,点了一个按钮,返回上级菜单,预览了整个相册——徐白就站在后方,她的视力很好,于是清楚地看到了,几张鲜血淋漓的照片。

    还有切断的手指头,放在厨房案板上。

    女同事惊叫出声。

    “啊——!”她面色大变,爆起了粗口,“什么玩意儿?吓死老子了!”

    徐白也吓了一跳。

    她静观其变,听见赵安然道:“太抱歉了,吓到你了吗?”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赵安然抢到了手机,也不忘安抚同事:“你们听我说,我从前看恐怖片,喜欢用手机看,害怕的时候,还会截屏保存。”

    女同事信以为真。

    她捶了赵安然一拳:“得了吧你,赶紧删了,血丝糊拉的,恶不恶心啊?”

    赵安然笑道:“好,现在就删。”

    他把话题引向烧麦:“等咱们下班了,我回家一趟,把烧麦带过来。它有点怕生,但是不挠人,也不咬人,爱吃金枪鱼罐头,每晚十一点睡觉,清晨六点起床,生活比我健康多了。”

    赵安然和女同事描述一番,约好了晚上见面的时间,便返回了自己的办公桌。期间他路过徐白,又问了一句:“假如别的同事……想把猫咪送给你,你会接受吗,小白?”

    徐白倒了一杯果汁,还没来得及喝,听见赵安然的话,她回答道:“我家面积不大,养两只小猫,不知道会不会打架。”

    “没错,我明白,你肯定要为虾饺考虑,”赵安然压低了嗓音,垂首盯着办公桌,“你看,猫的世界,和人挺相似的,有飞来横祸,也有鸿运当头。”

    他侧身站立,靠近落地窗,沐浴着冬季凉薄的阳光,一时之间,竟然显得哀思如潮。

    赵安然偏着脸,自言自语道:“如果时间能倒退,该有多好呢。”

    徐白下意识地接话:“你想让时间……退到哪一天?”

    “初中吧,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赵安然自觉幼稚,付之一笑道,“那时候我拉小提琴,你弹钢琴,班上同学喜欢起哄,老让我们表演合奏,你还记得吗,小白?”

    他不等徐白回答,就斩断了绮念:“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赵安然对即将发生的事,似乎抱有一种预感。因为没过几天,恒夏集团就以“侵犯商业秘密罪”为由,将包括赵安然在内的几个人,全部告上了法庭。

    根据取证结果,赵安然受雇于xv公司,但是他提供的证词,却与证据大相径庭——赵安然一再坚持,不断指使着他,又承诺了回报的人,是恒夏的技术总监。

    有人以此做文章,发布了深度分析报告。

    技术总监身负巨额股份,又是恒夏的创业合伙人,在董事会里的威望,比不上总裁蒋正寒。

    蒋正寒比谢平川年轻,资历更浅,无论学历、背景、经验,无一处胜过他,试问长此以往,怎么忍受得了呢?

    何况当年在xv公司,蒋正寒还是谢平川的下级,亲兄弟一起开公司,尚且会反目成仇,更遑论一对曾经的上下级。

    舆论哗然。

    恰逢“勒索病毒”肆虐,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消息,恒夏的新款翻译软件,采用了盗版xcode编译器,所以它的mac和苹果客户端,都被植入了二代病毒。但凡使用恒夏软件的客户,都要小心自己的信息被曝光。

    即便几个星期前,恒夏就加班加点,整顿技术部,连夜更新软件,处理了这个错误——但是证据被人截屏,如今又被大面积披露。

    有记者想深入调查,可是恒夏经历了清洗,员工的口风都很紧。记者们怅然若失,却有人牵线搭桥。

    那人正是魏文泽。

    魏文泽认识一批新媒体,他联系了这些朋友,客气道:“恒夏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我自己所在的公司,前几个月,都和恒夏有软件合作……”

    对方便问:“什么合作呢,方便透露吗?”

    魏文泽略微沉吟,装出思考的语气,方才谨慎道:“案件涉及到病毒传播,是网络安全的重罪,我们公司为恒夏集团做外包服务,有些代码,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调用了恒夏的数据库。不过验收的那一天,我们所有的项目,都获得了谢平川的肯定。”

    他站在写字楼里,遥望远处的恒夏,看着他们巨大的金漆标志,在夕阳的余晖中黯淡无光。

    魏文泽勾唇笑道:“我们把所有代码,提交到了物证中心。至于是什么数据库,相信不久之后,就能见分晓了。”

    他还补了一刀:“我认识一个被恒夏开除的员工,因为恒夏对他的评价,至今没找到工作……不瞒你说,他叫何兴怀,是法国留学回来的精英。”

    魏文泽的人脉圈,为何兴怀的破茧,提供了丰沃的土壤。

    何兴怀受到邀请,拍了一个视频短片。而他们背后的赞助商,正是秦氏集团的总裁——与恒夏结仇的秦越。

    秦越拍手称快。

    视频公布的那一日,秦越在豪华会所里,订了一个大包间。

    他邀请了魏文泽、xv公司的副总经理、还有一帮狐朋狗友,在包间里相谈甚欢。周围有不少美女作伴,她们多半浓妆艳抹,穿着一件小礼服,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丰满的胸部。

    一扇屏风相隔,美人花影绰绰。

    四周灯火鼎盛,宛如琼楼玉宇,纱帐飘浮,薄似蝉翼,秦越斜躺在软椅上,左拥右抱两位姑娘,透过帐幔和屏风,看向对面的魏文泽。

    “你干得好极了,魏文泽,”秦越隐有醉意,笑着表扬道,“喝酒吗?那瓶龙舌兰,送你了。”

    他把手伸进姑娘的衣服里,下流又恶劣地搓弄着,姑娘们娇笑一声,发出些微的浅吟,闻声便让人酥了骨头。

    房间内一股烟酒交杂的味道,还有极其昂贵的香水味——或浓烈,或清新,让人想要纸醉金迷。

    魏文泽也搂着一个小姐。但他中规中矩,坐怀不乱,只是翘着二郎腿,还端了一个酒杯。

    “秦总,”魏文泽提议道,“要看视频吗?”

    秦越欣然应允。

    液晶电视被打开,连接了魏文泽的手机,屏幕的正中央,何兴怀并膝而坐,显然还有点紧张。

    秦越抬头,笑骂道:“孬种。”

    自从秦越接手了家族企业,他再不像从前那般,克己复礼,约束自己,反而纵情声色,雷厉风行。

    因为他认识到,奉承、谄媚、逢迎他的人,是从前的许多倍。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既然有条件享受,为什么不享受?既然能报仇雪恨,为什么要忍气吞声?

    恒夏的总裁蒋正寒,曾经让秦越咽下恶气,还有技术总监谢平川,曾经让秦越丢过面子……这些新仇旧账,他都要尽数讨还回来。

    前方的屏幕里,何兴怀正襟危坐,终于开口道:“我受到内部推荐,进入了恒夏集团,在翻译组工作,做一个法语翻译。”

    他说了几句法语,发音标准,吐词清晰。

    而后,何兴怀视线下移,神情变得凄怆。他近日里找工作,屡次碰壁,心中的愤怒和酸楚,全然做不了假。

    他说:“恒夏的翻译软件有很大的问题,他们不愿意进步,不听取意见,喜欢做恶性竞争,搞垮同行……技术总监谢平川,为人专断又独裁,潜规则办公室美女,整个公司内部,乌烟瘴气,我忍不下去,提出了意见,当天就被辞退。”

    何兴怀回忆当天,挺直了腰杆,嗓音却沙哑:“那一天,下着大雨,我没带伞,主管让我立刻走,根本没有……没有辩解的机会。可是我想啊,恒夏集团一手遮天,如果我不发声,谁来发声呢?我不抗议职场性骚扰,谁来抗议呢?我不拒绝流氓软件,谁来拒绝呢?!”

    话音落罢,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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