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料他年轻气盛,会咄咄逼人,便以守为攻,假作不敌,连输三回,将他诱入陷阱。待我面露醉态,而他自以为胜券在握之时,才反守为攻,劈关斩将,一次将掉他十二颗棋子,只令他毫无还手之力,连饮三十六杯,足喝空了三壶酒。

    我见他面色微醺,故意笑着激他:“看来,独儿棋艺欠佳,还需多练练。”

    萧独自不肯服输,正襟危坐:“再来。”

    生怕令我看了笑话,第二局时,他更是下得认真,险中求稳,可这晷棋不比其他,越是想赢,越是容易输,需得如个赌徒,孤注一掷才行。于是一局下来,他又是节节败退,满盘皆输,喝得是醉眼迷离,面红耳赤,话都说不清了,却还求着我教他这棋的下法。眼见火候差不多,我便明目张胆的劝起酒来,讲完一种棋法,就劝萧独喝下一壶,直到他趴在桌上,人事不省,醉得一塌糊涂。

    我叫了他两声,看他毫无反应,等了一会,才传了丫鬟进来,将他扶去榻上。哪知萧独这小子一上榻,便一把攥住了一个丫鬟的手,喃喃出声:“皇叔……”

    见那丫鬟不知所措地被他拽到榻上,我蹙了蹙眉,转头便走。

    脚刚迈出雅间的门,便才想起我得从萧独身上取一样东西。万一等会全城戒严,便得需要凭据才能顺利出城,萧独是皇太子,身上应有可供自由出城的玉牌。

    我连忙折了回去,却见那丫鬟竟被萧独推到了榻下,萧独兀自仰躺在榻上,似乎已然睡着了,当下啼笑皆非,挥手命丫鬟退下。我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拉开他衣衽,不由一惊。只见他结实的胸膛汗液涔涔,那狼形胎纹竟如火焰般散发出隐约的红光,似将皮肤都烧得龟裂开来,从他体内要钻出什么可怖的魔物。

    我忍住想伸手触碰的念头,摸索他衣衽内侧的暗兜,果然摸到了一个扁平的硬物,两指伸进去一探,的确是他的玉牌。我将它塞进腰带间,撑起身子,哪知袖摆一紧,我心下一惊,却见这小子醉醺醺的翻过身,抓着我的袖摆深嗅,活似头狼犬咬住了肉就不肯松口。他剑眉紧蹙,浓密的睫羽颤抖着,双眼却没有睁开,想是未醒,我松了口气,拽了两下袖摆,却纹丝不动。

    “皇,皇叔……我…喜欢你。”

    我闻言一愣,站起身来,怎料他却将我的袖摆越抓越紧:“世上除了你,无人真的关心我。你曾说我举世无双……我便想做到举世无双,不负你所望。”

    我怔了一怔,没料到我那用来哄他的信口胡诌,竟被他记挂至此,当成了金玉良言,甚至奉为信念。他以为我是世上唯一关心他的人,却不知我待他从来只有利用,只有算计。我救他,教他,关心他,无非只是为了我自己罢了。

    却没想到,他这小子喜欢上了自己的叔叔。

    我如此心想,胸腔里那颗冷血的物什竟似裂开了一丝缝隙,生出了一点歉疚。只是这点歉疚,相比我所求万里江山,实在太微不足道。

    我揉了揉他凌乱的卷发,忽而觉得他这般模样,不像只狼,倒似只被抛弃的流浪犬,不禁笑了一下,伸手取出他腰间匕首,扬起胳膊,朝着袖摆,一刀划下。

    裂帛声止,烛火甫灭,屋内陷入一片漆黑,恰似美梦乍破。

    “罢了,是孤负了你。我们叔侄缘分到此为止,以后切勿怪念。”

    掷下这一句,我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当夜子时。

    我与白姬一行人趁夜潜出荻花楼,假扮成一支异域戏团,打算从冕京北门而出,连夜直奔落日河,乘船渡河,而后往山上走,以便甩掉追兵。

    因有萧独的玉牌在手,守门卫相信了我们是刚从宫里出来,便顺利放了行。

    我料得不错,我们刚出北门没多远,城墙上的烽火便都点燃了。戒严开始了,不久御林军就会出城来搜查我的下落。我这样一个废帝,若是下落不明,对现任皇帝的统治而言是极大的隐患,萧澜自然掘地三尺也会把我挖出来。

    望见城区火光灼灼,我心下愈发不安,吩咐刚刚赶来的白厉道:“我们分头行动,你率一部分人,往冕山南麓走,把追兵引开,在落日河与朕会和。”

    “哥哥,你护送皇上,我带另一部分人走!”白姬说罢,一扬马鞭,带着一队人马往南边而去,白厉则带驾着马车带我与另一部分精锐的白家卫朝西面蔓延千里的森林行进。便在我们分成两队后不久,从后方冕城的方向就遥遥传来了追击声,望见随着举了火把的白姬一行人而去,我们趁此机会进了森林之中。许是老天助我,居然天降暴雨,追兵要想夜里进森林追捕我们,更是难上加难。

    只是雨势越来越大,我们亦跋涉艰难,不得不暂时扎营,停下休整一番。

    我睡在马车上,听着雨声,正昏昏欲睡,忽听一阵马鸣之声,立时惊醒过来,掀开帘子,但见不远处的林间有火光闪闪烁烁,御林军竟然追了过来!

    这是罕有的机会,一旦被抓回去,以后再难有逃出来。

    我喝道:“白厉!”

    “你们去拦着,我先带皇上走!”白厉跃上马背,抓紧缰绳,拖得马车摇摇晃晃的行进起来。我急忙扶住车榻,掀开车帘,跳上马背,从他腰侧拔出佩剑,两三下砍断了拖着马车的绳索,又朝马臀狠力扎下一剑:“快走!”

    烈马一声嘶鸣,猛冲起来,却在此时,数十人马从两侧包抄逼近而来,清一色蓝衣红襟,果然是守卫冕京的御林军。我双腿夹紧马腹,一手从白厉背上取下弓箭,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搭箭上弦,颤抖着瞄准了冲在最前一人的脑袋,手指一松,一箭只射中那人肩头。见那人身子一晃,却未摔下马去,反倒俯身直冲而来,我心中一凛,便又想放第二箭,那人却已冲到近处,一身深蓝蟒袍从火光中闪出,我惊愕之下,迟疑了一瞬,便容他冲到前方,当下截住了去路。

    霎时,前后左右已俱被御林军重重包围。

    白厉勒马急停,从我手上拿过佩剑,似欲与他们死战一番。我盯着前方宛若一尊浴血修罗的萧独,反倒冷静下来,按住白厉的手。这小子矫健地跳下马来,将肩头上的箭一把拔下,饶是连眼睛也未眨,一掀前摆,单膝在我马前跪下。

    “请,太上皇随我回宫。”

    这一句是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哪里还有方才酩酊大醉的模样?

    我牙关一紧,这小子酒醒得倒是很快!

    但来得是他,总比其他人来要有转圜的余地。

    今日不走,我也要竭力保下这班白衣卫,绝不能容他们被捉回去审讯。

    否则,我舅舅白延之就不保了。

    我拍了拍白厉,容他扶我下马,而后缓缓走向萧独。

    待萧独抬眼看来之时,我便顺势往前一栽,被他伸手接住。他呼吸里酒气极重,眼底还泛着血丝,似是醉着,又似是很清醒。我勾住他脖颈,凑到他耳畔,轻道:“孤跟你回去。这些人,你将他们放了,你想要什么,孤都答应你。”

    萧独到底还是个小子,听我如此一哄,哪能不为所动。我见他没进一步动作,悄悄摸到他腰间匕首,一把抽出,抵在他咽喉处,厉喝一声:“突围!”

    御林军见皇太子被我胁迫,一时都不敢出手。白厉立即上马,风驰电掣地冲出包围圈,数十白衣卫紧随其后,左劈右砍,与御林军杀成一片。白厉回头见状,便折回来想要救我,哪知萧独却不顾脖子上架着匕首,将我一把搂住,一跃上马,用身子将我牢牢制住,却也没管御林军与白衣卫如何,径直朝城门冲去。

    我不知他是不是听进了我方才那句话,有意放他们一马,心里是喜忧参半。

    到了城门之前,萧独才勒紧缰绳,缓步行进。

    “今夜之事,我不会告诉父皇。”他低着头,嘴唇挨着我颈侧,呼吸灼热,“皇叔,落日河畔有重兵驻守,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放你走。你,莫要怪我。”

    我一惊,复而叹了口气:“孤如何怪你?”

    难道不该怪自己养狼为患么?

    萧独默然不答,朝城门高喝了一声:“开门!”

    守门卫士打开大门,见是萧独,纷纷下跪:“太子殿下!”

    “关闭城门,今夜不要放任何人进出。还有,有前来刺杀皇上的刺客混在御林军里,若见到御林军回来,一律放箭杀之。”

    守门卫士齐声答:“是。”

    我心下咯噔一跳,他这不是在为我杀人灭口,封锁消息?这小子……

    萧独纵马带我进城,行至城道边一片树影下,唤了一声“皇叔”,欲言又止。

    我心知他大抵想提什么要求,便主动开口:“说罢,你想要孤答应你什么?”

    月色下萧独的神情晦暗难辨:“我想要皇叔答应……全心信我。”

    我一愕,未料到他不提要求,竟会如此说。

    我有些疑惑,见他倾下身子,压低声音:“信我,能助皇叔,重临帝位。”

    被他一语道中心思,我瞳孔一缩,呼吸凝滞,却自然不信他是真心诚意——

    哪有当了皇储,还不想争皇位的?况且这小子野心大得很。可这句话太过诱人,我难免心悦,不禁心血来潮,朝这小子耳根吹了口气:“好,孤就信你这句。”他当即浑身一震,险先从马上栽下去。我见他如此反应,心下好笑,这小狼崽子虽成熟了不少,内里还是纯情得很,若即若离的吊着,打一巴掌给颗糖,对付他怕是最有效。只要这小子不触我底线,我这当长辈的,陪他玩玩,也无妨。

    萧独不知我在想什么,我却听得见他心如擂鼓,感觉踏实了许多。

    喜欢上我这么一个叔叔,也算他倒霉。

    正如此想着,萧独就把狼爪搭到我手上来了。

    我缩了缩手,便被他一把拢紧,似在刻意试探我底线在哪。

    握手不打紧,我忍了忍,又觉他另一手搂住了我的腰:“皇叔,不介意罢?”

    我忍了又忍,没吭声,只觉这会萧独只差没愉悦地摇尾巴了,他才夹了一下马腹,驱马慢慢朝泊船的码头行去。

    第23章 大更合一

    远远看见我与萧独归来, 码头周围的宫廷御卫都迎上来, 将我们二人迎上天舟。

    回船后,我便借口身体不适在船舱休息,却是辗转反侧,放心不下白衣卫。

    我出逃不成,惊动了御林军, 白厉与其他白衣卫短时间内是回不了冕京了, 如果真如萧独所言, 落日河畔有重兵把守, 白延之也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在冕京可以依傍之人,除了翡炎那一脉效忠于我的几个老臣,也就是皇太子萧独了。

    这是我自退位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势力在分崩离析。

    因着睡不着,我索性披了衣服,出去观赏日出。

    此时船已沿护城河顺流而下,驶至了下游的夕隐江中, 两岸山脉绵延, 是历来皇家狩猎之地。见天舟徐徐泊于江岸边, 我不由想起萧澜的话,正想回舱房借病不去参加围猎,迎面便撞见萧澜一行人,可谓狭路相逢,躲都没地方躲。

    恰时, 船晃荡起来,我踉跄一下,被萧澜上前一步堪堪搀住:“太上皇小心些,别又落了水。虽是夏夜,也容易着凉。”说着,没容我找理由推脱,他便笑着吩咐左右两个宦侍将我扶住,“太上皇想是晕船了,快将太上皇扶下去。”

    众人下了船后,侍卫们便牵了数匹骏马来供我们上山,我体力有限,不便骑马疾行,碍于面子,仍是挑了一匹脾性温顺的银驹。我踩着侍卫的背,被人扶着爬上马背之时,萧澜已轻盈地一跃上马,冲我微微一笑,乌邪王则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显然奇怪我为何动作如此迟缓。他若是知道当年打败他的那个少年天子,如今已成了一个骑马都会喘气的病秧子,想必会大失所望。

    萧澜叫我前来,不就是想看我的笑话么?

    我咬咬牙,抓紧缰绳,一夹马腹,不甘落后,只听身后一串风流的笑声响起,萧璟扬手一鞭,一阵风似的率先冲了出去,萧默紧随其后,二人你追我赶,鲜衣怒马,少年英姿,引得侍女们发出阵阵赞叹。相比之下,我真像在步入垂暮之年,心中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萧舜却在这时缓缓接近了我身侧。

    “六哥,看着这些侄儿侄女,我都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七弟说笑了,你尚刚及弱冠,便老了,那孤算什么?”我勒了勒缰绳,与他并肩而行,榲肭的事,我虽耿耿于怀,却不愿与我这七弟翻脸。他既然想毒死萧澜,我就有可能将他拉拢为盟友,“你在瀛洲这几年,可还与五姐有来往?”

    我那温柔的五姐长歌公主是萧舜永远的软肋,他脸色稍变:“寥寥书信几封罢了。你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与五姐来了?”

    我摇了摇头:“当年未来得及拦住萧澜,孤一直心中有憾,只是未与你提及。”

    萧舜笑了一笑:“难道当年不是六哥你透露给他的么?”

    我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七弟,你当真如此想我?”

    “六哥,这句话我早想问你。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我讥诮的一哂。

    原来萧舜是看我杀了大哥二哥三哥,心里料定我也会对他下狠手,便将当年他与五姐私情曝光导致二人被远逐两地的罪名算到了我头上。且我登基之后,只想肃清威胁,也未将他二人召回冕京,他对我难免心怀怨意。怨到愿看我去死。

    “你与五姐之事,孤未曾泄露过一丝口风,且还为你二人求过情,你可相信?”

    萧舜独眼闪烁:“六哥如此心冷之人,竟会为我与五姐求情?”

    “若非如此,五姐定会被送去霖国和亲。你难道不记得,当年被送去霖国的女子,是原本将成为太子妃的孟氏小姐么?她会成为和亲人选,是孤私下举荐。”

    萧舜蹙了蹙眉,将信将疑的定定瞧了我好一阵,也未开口。

    我知他心性固执,一时半会怕是难以接受,便将话锋一转:“不过,五姐避得了上次,这次却是逃不掉了。”

    萧舜呼吸一紧:“此话怎讲?”

    我不急不缓,徐徐道来:“五姐早到了适婚之龄,却尚未出阁,又身份尊贵,他日若诞下子嗣,便都是萧氏皇嗣,会成为危及皇位的隐患,而如今乌邪王将圣女嫁过来,冕国难道不应回以同礼?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比五姐更适合嫁给乌邪王的人选?七弟,我们来赌一赌,你说,萧澜会不会命五姐远嫁?”

    我此番一言,可谓刀刀见血,分析得有理有据。

    沉默良久,萧舜才道:“我不与你赌。六哥,你说得的确有理。”他顿了一顿,笑了,“再说,自小到大,我与你打得赌,就没一把赢过。”

    我的眼前匆匆掠过少时岁月,那时五姐与我二人常在御花园舞风弄月,吟诗作画,好不快活。而今那些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成为一场虚幻的美梦。我无声笑笑,点到即止,今日只要令他先分清敌友,以后再进一步也不迟。

    攻心,不可操之过急。

    我一扯缰绳,有意加快速度,渐渐与萧舜拉开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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