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倒的那个是二十左右的美貌娘子?”公子又问。

    “正是。”

    公子不再多问,却是开门出来,直接往事发之地而去。六子不解,不敢问,只能跟在后面。事也凑巧,正值七月底,烧香拜佛的香客们不少,但留在寺中做法事的施主只有两位,一个是杜十娘与平安,另一个便是位公子带着个随从。和尚们找不到搭手之人,只能找个力气大的帮忙将十娘抬回去。却在此时,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过来,二话不说,将杜十娘横腰抱起。

    秀姑愣了,不知道该不该拦。

    思虑间,那公子已将人送入房中,退了出来。见公子只是热心相助,并无不妥举动,秀姑放了心,寺里的和尚们也松了口气。

    这公子也没立刻离去,而是询问主持详细情况,而后问道:“主持如何打算?”

    主持长叹:“都是老衲管理疏忽,竟让歹人在佛门行凶,此时城门已闭,待得明日老衲便去报官。”

    公子闻言却是笑着自我介绍:“家父姓高,正是顺天府尹,我乃家中长子,单名牧。里头昏倒的那位娘子,乃是我世交家的一位亲友,不曾想竟在此处为其父母做法事。夜半被掳到底不是什么好名声,况那位小娘子尚未婚嫁,名声玷污不得,还容大师傅慈悲,莫张扬此事,晚生回去禀报父亲,私下暗查。”

    正所谓口说无凭,高牧不是那等愣头青,说完话便从身上取出家父名刺递了过去。

    主持接过一看,果然是顺天府尹高大人的名刺,于是便安下心来:“既然高公子有了主意,又是为小娘子着想,老衲便听从高公子意思。只望高公子寻到小娘子后与老衲传个音信,好让老衲安心,寺中会为小娘子诵经祈福。”

    “多谢大师傅。”

    高牧与和尚们交涉妥当,便回房去了。

    待得十娘醒来,立刻问秀姑可寻到平安下落。此时天色刚蒙蒙亮,秀姑一晚守着十娘没敢睡,见她醒了忙端来热茶,对于十娘询问却是摇头。十娘顿时泪如雨下,忧心如焚,当即吩咐秀姑收拾东西,打算立刻回城去找孙富要人。

    十娘自认除了孙富,无人会处心积虑对她们两个弱女子下手。

    秀姑想起一事,便随口问道:“媺娘可认得一位高公子?听说高家之父乃是顺天府尹,整个儿京城地面上的案子都归顺天府管,安娘的事儿不正该他们查么?昨夜那位高公子好似承诺了寺中主持,况你们是世交,媺娘不去道谢?何须急着回城。”

    “高公子?世交?”十娘先是一愣,待听得说是顺天府尹家的公子,便了然,不由得苦笑。什么世交,她是何样人,不过是对方厚道,不忍揭破她的旧事罢了。

    十娘也十分意外,竟会在此遇到高牧。

    秀姑有句话说的对,不论如何对方昨夜出手相助,应当去道谢,何况……平安被掳,哪怕真去找孙富,只怕也难要回人,她一个女子,上告无门,正好有个旧日恩客有这等权势,难不成她要清高的不去理会,任由平安生在外死不知么。

    十娘打起精神,重新梳妆一番,前去寻高牧。

    顺天府尹是正三品官衔,因着管辖京城与附近几个县,与御史台、九门提督等部门职责相仿,又能直面天子,所以地位格外不同。作为府尹之子,高牧声名在外,是烟花中的常客。十娘曾与高牧相好过一段时日,有过好感,却未曾放过深的感情,只因高牧此人她看不透,只能感觉出高牧与外在表现的不同。

    旧年在遇见李甲之前,高牧也是她楼中常客,但于旁的恩客不同,高牧担着风流公子的名声,却只与她说笑弹唱,看似夜夜留宿,却不曾真的碰过她。起先她也疑惑,甚至暗中猜测这高公子有隐疾,故意做表面文章掩盖真相,还是后来从月朗口中知晓一段缘故。

    月朗是宜春院头牌,高牧也常光顾,月朗又和文人雅士们相处得益,所以知道好些消息。高牧的事情,便是月朗从一位权贵之子口中听说的。

    高牧曾有个表妹,彼此情投意合,两家门第也相当,算是一门好亲。可就在那位表妹及笄前一年,不知怎么被郑国舅家的公子看上了,郑贵妃便派人来说媒,表妹便到了郑家。这本就是拆散一对有情人,高牧那时年轻,若非家人看得紧,险些跑到堵郑家公子。好不容易渐渐放下,谁知不足半年,表妹竟然死了,高牧大病一场,好了之后就变成个浪荡风流公子。

    这段旧事是高牧十五岁那年的事,如今过去近十年,多数人都淡忘了。

    当然,高牧的风流名声虽有夸大,但也确有其事。高牧喜欢和名妓谈诗论画、吹拉弹唱,却不喜肌肤相亲,但家中有妻有妾,又有美婢,总不是摆设。在外并非洁身自好,不过是嫌脏罢了。

    这一点十娘心中很明了,也曾十分刺痛,每每面对高牧,就越发憎恨自己的身份。若可能,谁不愿冰清玉洁?谁又愿意倚栏卖笑?

    十娘见到高牧,见其一身素净,眼神隐隐悲伤,心中一动,有所猜测,但彼此关系没亲近到可以闻讯的地步。十娘道了谢,试探着提出求助之意。

    高牧道:“昨夜我已向主持承诺,这件事我来办。”又道:“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不方便,况且不知那些人底细,你暂且躲着的好。这寺里已不安全,你得另寻个住处。”

    十娘苦笑:“躲到寺里都能寻到,我又能躲到哪儿去?只要能找到平安,其他的都不要紧。”

    高牧瞥她一眼,略带诧异道:“十娘变了好些。”

    “高公子也变了。”这是十娘第一眼就感觉到的。

    高牧沉默,始料未及的说道:“拙荆月前病逝了。”

    十娘一怔:“公子节哀。”

    高牧只是叹息。

    高牧突然说:“若十娘无处可去,我于城外有家庄子,十娘可去暂住。待我寻得平安,便将她送去。”

    十娘本想拒绝,可想到平安下落不明,自己再出了事,谁为平安担心?况且这高牧相识不短,有财有势,若真贪图美色,何样的寻不到?于是便接受了对方提议,又请他带着秀姑进城,和刘大夫妻招呼一声。

    高牧当天便进城,运用自己的身份和人脉,在城中暗暗查找。不是他不去寻城外,而是一旦真是超过京城范围,他便鞭长莫及。

    此时的平安却悠悠转醒,瞪眼看着眼前的精细纱帐,满耳朵都是莲香的那番话,整个人都懵了。

    第44章 《杜十娘》

    原本以为是孙富记恨上回被泼水,又以她来拿捏十娘,谁知竟是另一桩祸从天降!

    本朝皇太子于去年十月册立,尚未册太子妃,皇帝今年年初降旨,为太子选妃。明朝宫女的出生必须是非医、非巫、非商贾以及百工的良家女子,经过层层筛选,留出三百人在宫中试用一月,选出最出众的五十名为妃嫔,其他或放回家,或留在宫中做宫女。太子选妃的过程类似,规模小些。

    莲香陪着自家小姐赵琳儿来京城参选,谁知赵琳儿竟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刚到京城就断了气。选秀日子逐渐临近,按理莲香等人该上报朝廷,由朝廷核准之后,抹掉赵琳儿的名字,然后调转回乡,可护送赵琳儿来的兄长赵琦不甘心。

    赵琳儿父亲只是个九品主簿,一心想往上走,始终没得机会,可先前宫中内监在各地甄选秀女,赵琳儿通过了,这使得赵父野心升腾。赵琳儿自身也存了青云之志,奈何命薄,临死还在哭辜负了父兄期望。妹妹没了,赵琦自然伤心,想着先与父亲去信,结果在大街上竟看见一个与妹妹长得十分相似的女子,赵琦当即眼睛一亮,几乎本能的生出桃代李僵的主意。

    赵琦没贸然行事,先是暗中查了平安底细,觉得足以拿捏,这才将人掳走。

    平安得知事情缘故,禁不住讽笑出声:“天底下竟有这般天真之人!世上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朝廷选秀何等严格?我与你家小姐再相似,到底不一样,当初去筛选的内监定然都做有记录,一核对肯定露馅儿……”

    莲香截断她的话:“这一点公子早就考虑到了,不必小姐担心。实话与小姐说吧,初见小姐,我等着实吓了一跳,若非张妈是家中老人儿,记得太太当年生产时的情形,只怕还以为我家小姐有个双生姐妹呢。你与我家小姐高矮胖瘦差相仿佛,身上也没什么特殊印记,只是少些规矩,不过你这口官话倒是说的好。”

    未免出纰漏,赵琦已下令,以后对平安都称小姐,不准有别的称呼。

    这些都是家生子或卖了死契的,赵琦谅她们不敢胡说,但为防万一,他已准备了万全之策。选秀不能带人,若平安当选,这些人都要随他回乡,一程水路,翻船溺亡,死无对证。

    平安嗤笑:“你家小姐一口吴侬软语……”

    莲香轻哼,反倒嘲笑她:“自从小姐过了初步筛选,老爷便为小姐请了师傅,除教授各样礼仪,也教导官话。这是所有秀女都必须学的!”

    平安垂死挣扎:“我什么规矩都不懂,肯定会露馅儿。”

    “公子说了,距离入宫还有十天,这十天你跟着我学规矩。我家小姐十分聪慧,规矩礼仪学的又快又好,我不过跟着学了五六分。”莲香提起此事,想起逝去的赵琳儿,不免情绪低落,又见平安与自家小姐相似的容貌,软了嗓音:“我劝你别做无谓挣扎,听公子的话为好。公子说了,若是你落选,或故意露出马脚,那、那你就活不成了。不单你活不成,还有杜十娘也得死。”

    平安顿时气的发抖。

    一个小小主簿的儿子竟这般猖狂,为谋权势,不折手段,视人命如草芥!偏生她连个平头百姓也不如,无亲无故、无财无势,又有十娘软肋,只能任对方拿捏。可那皇宫是什么地方?岂能那般轻易的任人混进去?一旦进了那围城,一举一动上百只眼睛盯着,即便是本尊都能挑出错儿来,何况她一个冒牌货。

    她绝对不能进宫!

    她不是被权势迷了心的赵琦,也没莲香那样天真,哪怕她天赋异禀在十天内学会了规矩,可只要旁人一接触,立刻就会察觉她不对。她对赵琳儿的过往丝毫不知,对赵家当地风俗不了解,甚至赵琳儿懂的诗书、会的绣活儿、素日喜好,她全都不懂,十天,短短十天怎么可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

    赵琦真是异想天开!

    平安不再说话,看似妥协,也遵从赵琦与莲香的意思,每日里学着赵琳儿的言行举止以及各样规矩礼仪。莲香倒是认真,见缝插针的将赵琳儿的喜好脾气、赵家人口等一一讲了,平安看似听的认真,实则心中一直在盘算着逃跑。

    眼下这住处是个独立小院儿,她的房间居中,别说外头有人守着,便是莲香都时刻跟着她。

    转眼十天过去,到了入宫的时间。

    平安内心焦灼,脸色也不好看,莲香以为她是紧张,一边为她梳妆一边安慰,可莲香自己的手都在发抖。莲香也怕,甚至是一直显得十分自信的赵琦也害怕,但更有种侥幸,总想着上千的秀女,宫里怎会记得那般清楚?或许混过去了呢?或许被选上了呢?或许得了太子殿下的宠爱呢?在这一个又一个幻想的刺激下,赵琦心中的畏惧被极尽压缩。

    终于到了出发的时间。

    天色刚蒙蒙亮,秀女需要去宫门口验明身份,排队进宫,然后分组初选。初选会淘汰一半。第二日复选,看的更仔细,又淘汰一半。第三日再复选,自然更精细,也涉及到私密部分。如此只选出二三十人,留在宫中生活一月,勘察行事秉性方方面面,最优异者册为太子妃,次之,册为侧妃,或有出众者,可充才人选侍淑女数名。

    眼看着马车走到半路,离宫门越来越近,但耽搁就要入宫,可莲香死死守在车门处,外面又有赵琦几个亲自护送,一旦她踏入宫门,哪怕先前是被逼迫,也会成为同谋。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宫中,她不想去挑战皇权律例森严,更不想稀里糊涂丢了小命。

    不知行到何处,马车突然停了。

    只听外头有人说话:“哟,前面堵了。”

    各地秀女云集京城,都在今日入宫初选,马车一多,可不就容易堵路。偏生有两家马车不期然撞上,不知怎么不对付,都不肯相让,两家的马都对着嘶叫,旁边有劝的,有骂的,一时乱糟糟。

    平安眼睛一亮,这是个好时机!

    平安突然出手将正朝外探望的莲香狠狠一推,莲香毫无防备,惊叫一声就从车门口跌了出去。平安紧跟着跳下车,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撒腿就跑。

    “站住!拦住她!拦住她!”赵琦一看急的大喊。

    赵琦是骑在马上的,按理追上平安十分容易,但前后都是马车,反倒不容策马前行,只能跟着车亦步亦趋,但人跑起来毫不受阻。赵琦喊着话,那平安的身影却是已消失在各家车马之后。

    赵琦跳下马,挥着手臂吩咐车夫张妈等人都去追。

    别家秀女的车马瞧了这一幕,无疑是看了出大戏,竟有秀女逃跑!这可是本朝从未出过的大事!别说车夫护院儿们惊奇议论,就连端坐在车内的各家秀女们也忘记了紧张,一边儿猜着谁家女儿不顾家人死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一边儿又啧啧惊叹此女胆气。

    平安对京城并不是处处都熟,又是慌不择路,结果迷路了。

    隐约听到后头有追声,她再次提起全身的力气跑起来,刚过街角,正好与一个人迎面撞上。她勉强稳住身形,可对方却朝后一倒。定睛一看,对方是个男轻男子,锦衣玉饰,趴在哪儿低低呻吟,一副痛苦的样子。

    她一个小女子都无事,一个大男人撞一下就伤着了?

    平安不由得想到“碰瓷儿”。

    后有追兵,平安正值逃命关键时刻,不敢耽搁,狠狠心不理会那男子,抬脚就跑。怎知一只手快速神来,紧紧攥住她的裙角。

    “救、救我。”这声音不似伪装,的确十分痛苦。

    “你怎么了?”平安走又走不脱,又不敢耽搁在原地,特别是不经意瞥见男子压着的地面上渗出一小摊儿鲜红血迹,顿时头皮发麻。

    她身后就有个麻烦,谁知又撞上个大麻烦!

    平安牙一咬,脚一跺,扶起男子就快速钻入巷子。男子似乎失血过多,整个人昏昏沉沉,脚步踉跄,大半身子都歪在平安身上,压的平安几乎走不好路。平安一贯文明,这时急的一头汗,禁不住在心里爆粗口。

    什么叫祸不单行,这就是!

    “长福街怎么走?”平安无处可去,忽然想起那晚救过自己的人,抱着试探,问男子方向。

    男子眯着眼分辨方向,断断续续道:“从前面巷子出去,左转,往右,直走,再过去一条街便是长福街。”

    平安听从指挥,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看到长福街。此时街面上已经热闹起来,平安扶着个受伤流血的人,不敢贸然出现在大街上,便绕到后面巷子里,拍响了桃记纸货铺的后门。

    开门的是月娘,不用平安多言,便请他们进来了。另有木山接过受伤昏沉的男子,径直安置到上房右边的房间里,而平安看着满手鲜血眉心直跳,赶忙问月娘讨些水,用了好些香胰子把血迹洗干净。

    收拾完,平安想起这回带着麻烦来这里,主人还未见,便问月娘:“你家公子可在?此番能逃出生天,多谢你家公子未将我二人拒之门外。”

    “公子正在为那位伤者医治。”月娘答道。

    平安忙解释道:“那位受伤的男子我并不认识,也不清楚底细,我是为躲另一帮人,无意和他撞上,没办法才带他过来。此举莽撞,不知是否会为你家公子带来麻烦?我该报官吗?”

    平安见惯了百姓对衙门的避讳以及衙门的黑暗,也对衙门心有抵触,深恐因此惹来更大的祸事。

    月娘道:“公子说那位伤者乃是贵人。”

    贵人?

    平安闻言非但无喜,反而越发担忧,能够追杀贵人的人岂会简单?若查到是她多管闲事,只怕她、甚至是十娘都将有性命之忧,这比被赵琦威胁灭口更紧迫危险。然而在当时带着男子一起跑,一方面的确是不好脱身,另一方面却是心有恻隐,无法对一个重伤之人弃之不顾,尽管清楚或许这一点良善会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但人往往情感压过理智。

    她来求助于桃公子,不是因为那晚桃公子救过她,而是因为桃公子出场的方式太震撼,那是一种超脱于世俗范畴的能力,好似皇权都不那么可怕。

    平安来到房中,见一身白衣的桃公子正将一枚药丸塞入伤者口中,那伤者十分年轻,面容白净俊雅,似乎还有点面熟。平安认得的人不多,全都仔细回想一遍,并不记得认识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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