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二丫是那种黑里俏的美人儿,肤色微黑却容貌俏丽。只是有点不会打扮,穿了一身紫色的袴褶,显得肤色更加晦暗。但她年方十五刚及笄不久,正是人生最好的时候,皮肤柔嫩身姿窈窕,长发半拢梳着双鬟髻,系着紫色的绸带,另一半乌发散披在身后,长可过腰,发梢随着微风轻轻拂动,不时调皮地绕到身前。

    此刻她静静立在银杏树下,一对黑漆漆的眼珠正瞧向季南山。桑榆回头,发现季南山亦是如此,正静静与她对视。有那么一刹那,桑榆甚至觉得她与那陶三丫一样,在这画一般的景致里,有点儿多余。

    一瞬间,桑榆就觉得心里紧绷着的那股气儿散了,无影无踪,无迹可寻。第一次觉得,也许他们之间,有些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还是陶二丫先回过神来开了口,她的声音温柔而镇定,就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南山哥,这是去哪儿?”说完又跟桑榆打招呼,因是初次见面她又是年岁小一些,敛衽行了个礼叫了声,“季阿嫂。”

    桑榆回了个礼,也叫了一声“二丫妹妹”。见季南山犹自僵着不说话,便替他开了口:“正要往妹妹那儿去,家里没米了。”

    陶二丫连忙道:“啊,阿婶在我那儿还存了小半缸,我带你们去取。”说完牵着三丫的小胖手,当先往村南边走去。季南山跟桑榆默默跟在后头,桑榆斜眼看了下,季南山的唇角抿得紧紧的,一路无话。

    到了陶家并没有见到其他人,二丫解释道:“爹和哥哥下地了,娘带着嫂子去市集卖鸡蛋和绣品了。三丫有点儿闹肚子,我正打算带她去找溪和先生瞧瞧。”

    季南山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抬手摸了摸三丫的头发,动作中带着亲昵。

    桑榆抬眼打量着院子。陶家的房子还算不错,四间土坯正房扣着青瓦顶子,外墙新抹了泥皮子,看上去很新。典型的一门两户,中间两间各开了一个屋门,进门都是堂屋,也是待客的小厅,里间就是卧房。右边卧房窗户上,百子闹春的红窗花还没褪完颜色,想来应该是陶二丫哥哥和嫂子的新房。

    乡下院子都很大,陶家院子左侧盖了三间厢房,一间较大的支着窗户,黑瓷瓮里插着两大蓬野花,正晒着太阳。陶二丫拿出钥匙,打开厢房中间的那道门邀请道:“进来喝口茶吧。”

    桑榆提脚跟了进去,季南山略沉吟一下,也跟了进去。

    这间厢房不大,正对门的墙面上挂了一副字,似乎是一篇文章,笔画挺连的,桑榆一时也认不全。字下面摆了张罗汉床,中间放了个小木几,几上摆了一个茶壶并几个倒扣的茶碗。屋子正中摆了个石制的熏笼,里面并没有燃什么香。左右靠着罗汉床,各放了两张桐油漆过的杌子,杌子中间摆着一个高脚凳,是给客人喝茶时用来搁置茶碗的。

    陶二丫斟了茶递给季南山和桑榆,边介绍道:“这是今日新煮的大叶茶,喝喝看味道怎样。”

    桑榆不知道这大叶茶是什么茶,抿了一口,倒觉得有浅浅的一丝果香。

    陶三丫还惦记着前几日的鳝鱼,问道:“那些鳝鱼,你都吃完了吗?”

    眼前的陶二丫进退有度,落落大方,桑榆虽是第一次见她,却也难起恶感。此刻听三丫提起鳝鱼,就想起来前两天跟小丫头抢地笼的事情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回道:“鳝鱼都让你季阿婶换了油盐了,我也没吃着。”

    陶三丫果然大乐,拍掌笑道:“活该!要是给我带回来,二姐做好定给你们送去两条。”

    桑榆抿抿嘴,不跟小孩子一般见识。陶二丫倒喝斥了妹妹一句:“三丫,又满嘴胡说了!找打!”陶三丫吐吐舌头,爬到罗汉床上去,不再乱动了。

    陶二丫道:“仓房有些乱,你们看三丫一会儿,我把米缸找出来。”

    季南山抢着起身道:“我去吧。”说完从屋门后头一串钥匙里捏出一把来,转去了厢房最后一间,一看就熟门熟路得很,桑榆心头五味杂陈,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

    陶二丫似乎会错了意,低声对桑榆道:“季阿嫂,三丫七岁时发烧,好了后脑子就有点慢。她说什么你别介意。”

    桑榆有点愣,看了看胖乎乎、瞅着很乖巧的三丫问道:“她多大了?”

    陶二丫叹了口气道:“十一了。”

    季南山在外头敲了敲门板,依旧惜字如金:“找到了,走了。”

    陶二丫道:“等一下。”然后出了厢房,不一会儿抱了个小瓮,拎了几个纸包回来了,将东西往桑榆怀里塞,“这里有点小米,两包大叶茶,还有一包我自己做的点心,带回去尝尝吧。”

    桑榆看向季南山,季南山绷着脸抿着嘴,生硬地蹦出俩字来:“不要!”

    桑榆就推辞道:“不用了,二丫,家里都有,你留着吧。”说完就觉得自己矫情,刚才在银杏树下头还跟人家说家里没米呢。

    二丫仍是诚心诚意地要给,季南山冷着脸不松口,眉眼间已有些不耐烦。

    桑榆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二丫又开口了:“我……日子定了,下月十五。一点心意,谢谢……这些年对我的照顾。”

    这是成亲前,要把话说开,分清楚了。这本是桑榆盼望的场面,此时却觉得万分地尴尬。

    季南山闻言没再说什么,弯腰抱起米缸走了。桑榆接过东西来道了谢,连忙匆匆地跟上。走过仓房的时候,一打眼,看到几件新打好的家具,还有两个绑着红绸的木箱,想来是夫家的聘礼。

    抬头看前面的季南山,他抱着米缸并不见费力,仍旧腰背挺直着,走得飞快。桑榆却觉得他的背影里,总像是杂糅进那么一丝悲凉之意。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如今长大成人,竹马已经他娶,青梅就要另嫁。

    这其实算是一个单纯而略带悲凉的故事,桑榆觉得她心中的硬刺儿变柔软了一些。

    其实细想一下,这里是古代乡下,所谓的青梅竹马,也未必像现代那样暧昧难言,顶多是彼此心中怀揣着朦胧的好感,却又被现实残忍地扼杀在摇篮里。这种感情,无关肉/欲,并不肮脏。而且,桑榆模糊地感觉到,她应该就是二人分开的原因。

    6

    第五章:竹桶米饭

    。

    桑榆想跟季南山谈谈,却发现他放下米缸后,一转眼就不见了人。正想去那屋问问季婆子,却看到季南山从大门口经过。桑榆追到栅栏门那,发现他拿着两包药草,正往坡下去。

    桑榆想起陶二丫说的话:“三丫有点儿闹肚子,我正打算带她去找溪和先生瞧瞧。”

    桑榆心里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总之很不好受。正在大门边呆站着,隔壁孙溪和出来了,对桑榆道:“季阿婶让我告诉你和南山,她去旱田里打理菜蔬去了。”

    桑榆道了声“多谢”,却还是在门边呆站着。孙溪和可能瞧着她神色不对,走过来问道:“桑榆,你怎么了?”

    桑榆扭头看向孙溪和,半晌才喃喃自语般地道:“溪和先生,心里泛酸,有药治吗?”

    孙溪和愣住了,回过味儿来后,瞅了瞅季南山刚走过的山坡,若有所思。

    见了孙溪和的样子,桑榆顿觉刚才有点失态,她连忙宁了宁心神,决定先旁敲侧击,就扭头正经问道:“溪和先生,你知道陶二丫是什么时候定亲的么?”

    孙溪和回想了下道:“刚入春三月,南山带着你回庄不久。”

    桑榆心里的猜测又验证了一分,接着揣度着问道:“可知夫家的情形?”

    孙溪和道:“只听说夫家姓陈,是三叶镇上开茶馆的,具体情形就不知道了。不过乡民们都说这是门好亲事,二丫的茶煮得出了名的好,将来当能让家族生意更加兴旺。”

    孙溪和回完她的话,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桑榆想起她问的这些,原本就是她到了荷塘村之后发生的事情,难怪孙溪和有些疑惑。

    她不经意地用小指将头发往耳后勾了勾,笑着解释道:“今日看到二丫,听她说亲事定在了下月十五,总觉得似乎快了些。想不起她何时定亲的了,所以问问。”

    孙溪和目光柔和,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快了些,不过原因我倒是有所耳闻。你知道,我虽独居于此,乡邻却多有往来,消息倒不闭塞。”说完也不待桑榆问,就继续道,“听说那陈家少爷,是见过二丫的,也知道她的本领。想来是十分钟意,希望早日把亲事结成。”

    桑榆点点头,又看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备小食1了。”

    孙溪和忽然道:“哎,桑榆你等等。”说完回了院里,端了一碗红烧肉出来道,“有乡人送来的,我不喜油腻吃不了,转送你了,作为鳝鱼的回礼。”

    桑榆也不扭捏,接过来道了谢,就往院里走去,听到孙溪和在后头叮嘱道:“桑榆,闲事休问,仔细身子,多吃东西,肚里娃娃才能长得好。”

    桑榆勉强“嗯”了一声,匆匆往院内行去。一时间只觉得心神大乱,不知该何去何从。她与季南山已经成亲,陶二丫也即将出嫁,纵使明知两人有意,如今再想成全似乎也太晚了。

    桑榆摸了摸肚子,颇有些自怜自哀,正自心酸难抑,忽然脑中又灵光一闪,觉得有些不对。试想就算季南山旧情难忘,对陶二丫多有眷恋,可桑榆已有了他的娃,往事已矣,难道还想抛妻弃子不成?而那季婆子的态度也很不对头,试问有哪个阿嬷不喜欢孙子?再刻薄的婆婆在儿媳妇有孕的时候,都应该有所收敛才对。难道?

    桑榆摇了摇头,不可能!要真是这样,季婆子怎会容她进门?

    桑榆心头百转千回的,彻底乱了方寸。只下意识地走到灶上,开始淘米洗菜、生火做饭。

    灶膛里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米饭的香味渐渐透了出来。忽然间,桑榆把烧火棍扔了,几乎跳了起来,一把揭开了锅盖!

    完了,完了!她刚才光顾着胡思乱想,完全是下意识地做的饭。这下子季婆子不吃了她才怪!本来就闹米荒,她却捧出两大捧,做的蒸米饭!

    大灶里的竹箅子上,一个竹片箍起的小桶里,一粒粒米饭雪白晶莹地散发着香气。竹桶蒸米饭啊,她上辈子最爱吃了,怪不得下意识地就做好了。

    桑榆盖上锅盖,看着米缸欲哭无泪,完全不知道怎么补救。

    不过就算她知道怎么补救也来不及了,季婆子脖子上挂着布巾,擦着汗进了家门。

    “做的什么啊?闻着挺香。”季婆子边打水洗脸边问。

    桑榆僵直在大灶旁,不言不语。季婆子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可能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擦着脸走过来揭开了锅盖。

    一碗红烧肉香气滚滚,一桶蒸米饭热气腾腾。季婆子的脸变得跟锅底灰一样黑。

    桑榆本以为前两日时,已然见识了季婆子撒泼的功底,此时却才知道那不过是牛刀小试。季婆子先是拿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瞪了她许久,接着就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小姐身子丫鬟命的败家娘们!今个是过年过节,还是访友来客呀?红烧肉,蒸米饭!你这是要先痛快了嘴,然后一家子去要饭啊!”

    “你个懒婆娘怎么就那么嘴馋!啊?要我是你啊,就冲着这张嘴,我狠扇!我狠扇!叫你不过日子!叫你馋!叫你馋!”

    季婆子一边大声叫骂,一边配合着动作,假意扇自己嘴巴子。因为又气又怒,面色胀的通红,神色间却恶狠狠地,满是嫌恶与不满。

    事到临头,桑榆忽然不慌也不急了,完全没有了紧张害怕的感觉。季婆子跳着脚,嘴里不重词儿地一直叫骂着她,除了开头两句外,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肚子里也空空的,只想等着她骂够了消气了,好放桌子吃饭。

    没想到季婆子越骂越精神,不知道什么时候,院子里的人也越围越多。

    直到孙溪和挤进人群,勉强劝住了季婆子,桑榆才重又回过神来,发觉四周聚着十几位乡邻,都是听到动静赶过来的。这时候正是后晌收工的时辰,不像白日里都去田里做工,家里没几个人。

    有一位大嫂看起来心肠比较好,见季婆子不再大声叫骂了,就上前来劝道:“季阿婶儿,桑榆这不是怀着娃呢吗?吃顿好的也应该。刚才溪和先生都说了,红烧肉是他送过来的,想是难得吃肉,桑榆才蒸的米饭。一顿半顿的,改善改善也不算什么,你就别气了。待会儿要是头再疼起来,就得不偿失了。”

    没想到这话却似乎提醒了季婆子,她立即捂着脑袋叫唤起来:“哎哟,疼,疼得很!谁摊上这样的败家媳妇谁不头疼?”

    那位大嫂赶紧过来拽了拽桑榆的衣角,提点道:“快去跟你娘认个错。”

    桑榆向前挪了两步,对着季婆子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她的心还在半空中飘着,没落到实处,眼前的事儿让她心口犯堵,道歉的话儿实在是说不出来。

    正僵在这儿,忽然有个小伙子道:“南山回来了!”边说边迎上去,将大致的情形都告诉了他。

    季南山也是黑着脸走了过来,到灶上看了看,忽然对季婆子道:“娘,南山无能、不孝,一顿白米饭也让你吃不起。”

    季婆子闻言恍然大悟,她这么一通大闹,最后丢的是季南山的人。回过味儿来之后,当即就不再闹了。孙溪和见场面控制住了,就劝退了围观的众人。

    那好心的大嫂离开前,见桑榆木头桩子似的,有点不放心,上前来拍了拍她的手道:“放宽心,这没啥。牙齿还免不了咬着嘴唇呢,谁家过日子不都是磕磕绊绊的?”

    桑榆瞅着她硬扯出一抹笑容来。她本就长相柔美,招人怜惜,那位大嫂也有个难伺候的婆婆,又与她有些同病相怜之意,便多说了两句道:“我叫梨花,就住在溪和先生隔壁,你要是心里不痛快,用了饭可以去找我说说话。”

    桑榆在她柔和的眼神中,渐渐放松下来,也听了进去,诚心诚意地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梨花嫂子。”

    这餐小食,蒸米饭,红烧肉,桑榆都一口未动,怎么盛上来的,又怎么端了下去。

    桑榆又去了山坡上,那棵最粗的海棠树下,倚着树干发着呆,心头似乎转着很多念头,又似乎是一片空白。经季婆子这么一闹,她也不觉得饿了,只是觉得对不住肚子里的娃娃,跟着她这个没用的娘,饥一顿饱一顿的。

    这次,季南山倒是出来寻她了。他拎了个草蒲团出来,对桑榆道:“太阳落山后,地面就返潮。”

    桑榆坐到了蒲团上,没有说话。季南山陪着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桑榆,你现在后悔了么?”

    桑榆扭过头来看着他。

    季南山曲着膝盖,一只手在上面缓缓地敲着,继续问道:“我说你当日非要跟我走,如今后悔了么?”

    桑榆没有记忆,不知前情,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季南山却又不多说了,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她道:“夜还长着呢,多少吃点吧。”

    桑榆接过来,打开纸包,发现是陶二丫让他们带回来的小点心,四四方方的,闻着有一股清香。

    桑榆拈起一块放到嘴里,说实话并不怎么好吃,她却一口接一口,一块接一块地,都吃完了。

    最后桑榆将纸包拢了拢,将掉落的点心屑都倒进了嘴里,吃完了伸开手,看着一阵风过来,卷着废纸飘远了,她抹抹嘴,回头问季南山道:

    “南山,跟我说说吧,你跟陶二丫,是怎么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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