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还能说不好吗,”袁训说过纳闷:“只是我呢,我怎么又没有了?”宝珠吃吃缩头笑:“我背着你备下一份儿东西,是你上春闱用的,请教过母亲呢,保你喜欢。”宝珠垂下手拧着袁训袖子:“宝珠的,怎么会没有你的呢?”

    “我想也是,”袁训抬抬下巴,再一笑收回:“我们得快点儿,这一闹,就快到中午,我们一定是晚去的。”

    宝珠忙应是,走去把钱给奶妈,又让奶妈不要出轿来谢,出来进去的又折腾时间。红花上轿,宝珠上车,袁训赶着车,轿夫们抬起来,这才是往安家来。

    ……

    马车驶近大门,车上下来赶车人。他半佝偻着腰,抬起脸来细白嫩滑,虽是个男人,但半根胡子也没有。

    顺伯见到他,一言不发往院内走。赶车人一动不动,站在马车旁低着头。在他的世界里,像是除了身边的马车,再没有别的事情。

    很快,脚步声过来。起车人还是充耳不闻窗外事般,但上前一步,腰更低下来,取下一只红木板凳,而车帘子,从内往外的拉开一半,露出里面两道谨慎的目光。

    这目光的主人隐藏在车里,警惕地往两边看,也许还警惕地往车外面去听。马车不是诧异的,像正常拜年的人。赶车人不是诧异的,像正常赶车的人。

    但这车中的目光,却锐利的似乎这天地万物都将与她为敌,惊风草动她都要担心。

    袁夫人步出大门,在心头暗叹。

    一个女官在宫中都警惕到极点,那姑奶奶呢?她过的又是什么日子。看似她集荣华于一身,又有谁知道她心头的苦?

    下意识回身看一眼自家大院,院门深处自己的住宅中,有着自己丈夫的牌位。

    她每天所拜的,那隐藏佛龛中的不是神佛,则是袁训的父亲。

    为了那佛龛中的灵位,袁夫人才每年都步入宫中。年初二的这一天,中宫或不出来,她就去见她。

    哪怕是提心吊胆的见上一面,袁夫人也会前往。

    大年初二,本就是姑奶奶见娘家人的一天。而袁家的长辈,早就都去世。

    立于大门上微作思忖的袁夫人,宝珠袁训若在这里,都将认不出她。她的满头白发,细细的抿得整齐。有数枝钗环压住,白发银若明霜。

    她本就面容年青,这看上去又年青许多。

    布衣换下去,换的是一件浅紫色有风就将随去的锦袍。她和她的儿子都是边城出生边城里长大,并不是过于怕冷。这锦袍又料子柔暖,总有些春风徐来般,在北风卷起又休,休了又卷。

    她的人,就乘风将去般的高凌起来。

    稍作打扮的袁夫人,不仅高贵,而且富华。

    奉命接她的女官在车中也赞叹,实在是太美了!

    她算是中宫的心腹,接来送去的已有好些年。可她,还是并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今天,为什么一定要接这位“民妇”。

    袁家无官无职,上追三代也追不出一点儿官气出来。在女官眼中,袁夫人虽气质高华,从身份上也只能算是一个民间妇人。

    马车上,自然是无标无识。悄无声息在隐蔽的宫门夹道中停下,一乘小轿飞快过来,袁夫人屏住气息飞快上去,小轿再就飞快地离开。女官跟在轿后,也一样是飞快,那裙子边因快速而舞得若游鱼水波,在地上闪过一道又一道金边银线。

    好看是好看,但主人内心的凶险担心也暴露出来。

    淑妃立于宫室中,不让一个宫女靠近。等见到几个人夹着袁夫人进来,淑妃暗暗放下心。到了!

    由宫门到这宫外面,都有让人看到的嫌疑。

    但到了这里,也就安全无事。这宫里的人虽然多,没有一个人敢乱出去。

    袁夫人悄然滑进宫室般,淑妃又伤起心来。大年初二的,娘娘还有娘家人可以见见。而自己的家人,却往哪里去寻找?

    廊下的冬青正长青,而淑妃却想不起自己的家乡父母。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淑妃脑海中一出现那晃动的小船,同自己一般哭泣的少女们,脸上都沾着泥灰,手上都绑着绳索……就头疼起来。

    她按住额角急步回宫,她不要想,她也不想再想。“娘娘,”宫女们发现她的不对,忙过来搀扶。

    “我没事,我又犯了头晕病,让我睡会儿就好。”淑妃有气无力的靠在一个宫女身上,闻到女身上那进贡于外疆的脂粉香气,再睁开眼看看金粉涂就的宫墙。

    这是在宫里。

    我是淑妃。

    过去那不堪去想的事情,已经过去。

    有谁被卖过再卖过,还会觉得这种事儿不算不堪呢?

    龙凤纹五屏式坐椅上,中宫眸子中微微的几点泪。在淑妃心门紧闭,不愿意回首往事时。往事,也濡湿她的面颊。

    袁夫人带着一个小食盒进来,正在打开觉得不对,看了看,就微笑:“姑奶奶见娘家人,没有不落泪的。”

    “是啊,”弟媳宽慰的言语,总是能把中宫的悲伤抹去。她往食盒中看,带泪而笑:“大年初二的,还能见到你,也不枉我在这宫中挣扎一场。”

    她只有一个弟弟,自然有一双父母。

    她还记得当年离家时,母亲抱着她哭了一整夜,她至今还记得那颤抖的腔调和落在面上的泪,泪水滚烫的,曾无数回把她从梦中烫醒。

    “大妞儿,不卖你,弟弟就不能活。”

    她的弟弟在娘胎里受惊,从生下来头一天起,就三灾八难的过每一天……。

    中宫拭干泪水,对袁夫人打起自然的笑容:“又给我做饼子了。”袁夫人取出的数个小碟子里,摆的不是精细点心,而是野菜饼子,微黄的玉米面饽饽。

    “这是宝珠做的,宝珠如今也会做了。”袁夫人取过一个野菜饼子,这是去年的野菜剜了来,晒干,等到初一做好,放在蒸笼里,才能今天带来。

    野菜饼子看时,甚至是好看的。特别是用精细白面蒸成的,野菜乌黑,白面雪白,颜色搭配上先就取悦了眼睛。

    中宫迫不及待伸手去接,袁夫人和往年一样,放在嘴里先咬了一口,再撕去咬过的缺口,再送给她。

    中宫就笑:“你呀,”

    咬上一口饼子,苦涩漫入口中。中宫却喜悦上来,细细的品着那苦,点头愈发的喜欢:“还是往年的那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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