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制成的矢锋敲击在青石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在草原静谧的夜空中,显得尤为清晰。

    在场的大部分戎狄,脸上都闪过了惊异的神色。看向江俊的时候,眼中多了几分审视和惊异不定。

    反是被江俊抢了弓箭的阿鲁浑,只在原地愣了半晌之后,突然回神、眼眸皓亮地锁定住江俊,然后他舔了舔嘴唇,道了一句戎狄语。

    “他问你要怎么比,”卫五站起来,却满脸肃杀地走到江俊身边虚扶了他的腰一下,冲阿鲁浑警告地瞪眼:“注意你的眼神。”

    阿鲁浑舔了舔嘴唇,笑得狂狷。

    怎么比?

    骑射有许多种比试的方法,早年替太子凌威参加的秋猎,是比试骑射获得的猎物多少、大小和珍贵程度;而在骁骑营、前锋营当中的骑射比试,却是定木桩、草靶子,比箭矢的准头。

    这里是草原,对环境不熟悉极可能吃亏。

    眯起眼睛极目远眺,江俊满意地在不远处看见了连片的芦苇。那些芦苇有半人高左右,连排成片,静静地立在夜风中。

    心里有了主意,江俊便笑眯眯道:“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说过射柳之戏,只是可惜他们这里没有柳树,退而求其次,就用那边的芦苇吧。”

    射柳之戏。

    这是前朝贵族们逢重大节日必办的活动,重阳节令之时,斩长短一致的柳条插|在场子两侧,比赛者由场子这头跑向那头,疾驰劲射到革囊中没有弓矢为止。

    既折断了柳枝又能用手稳稳接住驰去的人,即为胜者。

    此戏不仅考验射速、准头,还考验骑者的反应能力。而且,相对控制了变量,江俊觉得比这个,最为合理。

    只是不知道那阿鲁浑,是否接受这种看起来“场面很小”的把戏。

    见卫五将规则同阿鲁浑说明后,这戎狄脸上只是露出了一种饶有兴味的表情,江俊便放下心来。

    掂了掂手中的弓,江俊看向阿鲁浑道:“这弓是你的,且是张绝世良弓,无论是你、是我用这柄弓,都会有失偏颇,所以,我们随便寻两张普通的弓比试,十支箭为限。”

    阿鲁浑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之后,却找人牵来了两匹差不多的马、两张差不多的弓,将缰绳和革囊递给江俊,还冲他挤了挤眼睛:“你就不怕我在上头动什么手脚?狡猾的中原人?”

    “戎狄为人素来坦荡,你都叫我狡猾的中原人了,”江俊翻身、一跃上马:“那肯定你就不会使诈了——没有心机的戎狄小伙。”

    看着那漂亮的身姿,阿鲁浑忽然吹了个响亮的口哨,回头看了卫五一眼:“他可真是个宝藏。”

    卫五无奈地笑了笑,摇头:“我说过,阿鲁浑,别打他的主意。”

    随着一声响哨,江俊和阿鲁浑两人策马急速地飞奔出去,弯弓搭箭、箭簇飞速地射向那些插在地上的芦苇,飘着小白花的芦苇在一阵阵风声中坠落。

    然而一段都没有落地,无论是江俊还是阿鲁浑、都没有打算让步。

    虽然芦苇是分别插在场子两边的,但是江俊和阿鲁浑的速度几乎不相上下。周围围观的戎狄,从一开始的不屑、再到震惊,最后一个个兴奋起来,站在场边来劲儿地吆喝。

    卫五却至始至终,都只盯着江俊,唇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月光如水,夜风习习。草浪翻卷,如同一卷怎么也抖不完的绿色布卷。

    十支箭不算多,场子也不算大,胜负往往在一瞬间分出:

    阿鲁浑和江俊在射出前九支箭的时候,一直不分高下,两个人都能在激射出一支箭之后,稳稳地接住斩断的芦苇,然后插入革囊当中。

    但是,在第十支箭的时候,却出现了不同。

    砍下来的芦苇非常多,绝对超过了十数,大约是为了防止他们两人脱靶才准备了超出十支之数,他们最后一支箭面对的,是剩下的三四根芦苇杆子。

    通过前面九箭,阿鲁浑对江俊已经不再那么轻蔑。

    所以他准备好了一个和江俊打成平局的收场,规规矩矩地射出了一支箭后,稳稳地接住了那支芦苇。

    但是,江俊要赢,而且必须得赢。

    所以在阿鲁浑惊讶的目光下,江俊弯弓搭箭、飞射出去的箭矢,竟然前后穿透了两根芦苇。断裂的芦苇被风一吹,江俊只来得及接住其中一根。

    另一根眼看就要落地,江俊却一夹马肚、用弓抽了马儿一把。

    更是整个人一歪、半挂在马背上,利用马匹吃痛急蹿出去的速度,用嘴稳稳地叼住了那个芦苇。

    阿鲁浑看呆了——

    那个人如同划破了黑夜的闪电,又好像是海上升起的明月,如雪后初晴的天,又好像是水草丰饶的一大片土地。

    让他眼前一亮,唇舌干涩。

    同样震惊的还有广大戎狄的围观群众,他们全部用[还有这种操作.jpg]的表情,呆呆愣愣地看着江俊,眼中从震惊、渐渐变成了崇敬。

    江俊“呸——”地吐出了嘴里的芦苇杆、稳稳地扔进了革囊当中,然后用弓直接指着阿鲁浑,勾起了嘴角:“你只有十支、我有十一支。”

    “这一战,你输了。”

    或许直到很多年后,当阿鲁浑带领大戎部众宣布对锦朝臣服的那一天,他在路过镇国大将军的时候,还是会想起他的故人。

    不是想起这位故人曾经陪同凌武征战南北创建的丰功伟绩,而是想起在他们相逢之初,在草原上的这一场比试。

    即使日后得到了再多的宝石,阿鲁浑当时就知道——

    在他发现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黑曜石的时候,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拥有这宝石的机会。

    因为,在阿鲁浑怔愣的时候,卫五从后面走了上来,接住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江俊,然后转头对他说了一句:“阿鲁浑,你输了。”

    各种意义上的输了。

    阿鲁浑走过来,同样警告地看了卫五一眼,竟然将右手放在了自己的左胸口,然后朝着江俊单膝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然后,他亲吻了江俊脚边的泥土。

    江俊:……

    “抱歉。”阿鲁浑说了一句不怎么地道的汉话,然后他看着江俊,说了很长很长一段戎狄语,而卫五,却只是挑了挑眉,然后告诉江俊——

    “他说,他和他的部落,此生都会为你效忠。”

    “……”厉害了,射箭还能赚队友?

    江俊不知道剧情大佬心中的天平是怎么摆的,但是卫五在旁边给他加持了这样一种神助攻,让他也体会到了一把打开金手指的快|感。

    “他们是伯颜部落的,部落图腾是一头白狼。伯颜——就是‘白色’的意思。他们部族最出名的人,还和我们锦朝有些瓜葛。”

    在回去的路上,卫五同江俊解释清楚了一切。

    “伯颜……”原主江俊并不是个谙熟《锦绣书》的,所以到了江俊这里,他也不太知道。

    “还记得《千岁大人房|中术》吗?”卫五面无表情,眼睛里却充满了诡笑:“那位卫奉国、卫公公,原本就是大戎国的十二翟王之一,他的戎狄名,便叫伯颜伊洛。”

    千岁大人……房?中?术?

    江俊终于想起了那本教会了凌武把他这样、那样又这样,还能羊皮筏子普雷的书,想起了这位“千岁大人”,他的脸不由得一阵红一阵绿。

    然后他狠狠地踹了卫五一脚。

    卫五眼眸闪了闪,语调却还是带着笑意,他轻声道:“后来伯颜部落渐渐没落,阿鲁浑如今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将。”

    “等等——!”江俊忽然惊呼:“他姓伯颜?!”

    这他娘的不就是原书里面的那位四海冶府的守将、伯颜阿鲁浑吗?!

    当时西路军惨败于束鲨、呼赤尔之手,联合四海冶府大将纳哈萨在定远山埋下伏兵。然后上官尘遭遇了伏击战死,西路征虏军前锋营全灭。

    西路军的余部,余部被四海冶府的守将伯颜阿鲁浑诱入乌兰沙漠,十来万人被流沙吞没,少数几个逃出生天的,也被等在外头的戎狄大将伯颜阿鲁浑、太尉呼赤尔生擒。

    然后副将叶问夏就投递叛国,投的、不正是眼前这位伯颜阿鲁浑吗?!

    ……

    江俊头一次变成了呆头鹅,只懂得满脸不解地冲着卫五眨眼睛。为什么、为什么戎狄四海冶府的守将,竟然和卫五看起来关系不错?

    似乎被江俊瞪大了眼睛的姿态戳到了萌点,卫五不管当着众位戎狄的面儿,便凑过去亲了亲江俊的眼:

    “许你穿书进来预先知道剧情,改变自己的命运。难道便不许我,重获新生之后、稍稍用些巧劲儿?”

    说着,卫五在江俊恍神的时候,一把将人抱起来、翻身跃马上了疾风。

    白色的马儿发出了愉快的嘶鸣,似乎和江俊久别重逢,在江俊惊呼出口的同时,卫五咬着江俊的耳朵,压低了嗓音道了一句:

    “你不是问我,如何藏我的私兵吗?今日,江公子,我便告诉你答案。”

    说着,卫五夹紧了马肚子,疾风真如一阵疾风般激蹿了出去,转瞬就将伯颜阿鲁浑的部众甩在了身后。

    私兵,江俊确实担心恭王凌武的私兵。

    羽城固若金汤,陈家势力雄厚。就算恭王府有亲卫,却还是很难同锦朝的大军抗衡。而且,这也是江俊赢下这场战争最大的顾虑——

    他是可以赢,但是赢了之后,便再没有逃兵。

    没有逃兵,恭王如何获得那些、对皇帝不满的逃兵和残兵,组建自己的王师?

    疾风很快将江俊带出了草原,半人高的水草消失后,江俊看见了藏匿在乌兰沙漠和定远山、云台山口之中的一个广阔的腹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一大片的城。

    而且,里头住满了人。

    这些人手上都拿着兵器,没有统一的军旗和兵甲,看上去散乱无章,暗地里却尽然有序。冶炼、练兵、驯马一样都没有落下,而且还有教习营,有不少孩子在对练、对打。

    “……这是?”

    “你可以说是戎狄的部落,”卫五从后面搂着江俊的腰肢,“也可以说,是我恭王自己的人,属于我恭王凌武,或者说——属于你我的人。”

    “我、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只要戎狄和锦朝交战,我便能够有人,”凌武明白江俊的意思:“以战养战,只要开战,无论戎狄和锦朝,都会有逃兵,而我凌武,接纳这些逃兵、伤兵,甚至是——俘虏兵。”

    “……可是这样,虽然人多,但是……”质量也太层次不齐了吧?

    卫五笑了,他刮了一下江俊的鼻头:“前世那样一盘残局,那样一场骗局,我不是也一样打下了半个天下。今生——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

    “唔……”相信是相信,可是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何况,今生我还遇到了你,”卫五蹭了蹭江俊的肩膀,动作亲昵语调却严肃认真:“何况,这里也并非只有逃兵,逃兵、残兵、伤兵,也只是一个借口。北地义军之中的大部分藏兵,我都放在这里。”

    “阿鲁浑有野心,他绝非甘心只是做个部落首领、一城守将这么简单,”卫五拨转马头:“和他合作,他取大戎,我取锦朝,从此互不干涉。他算得上是戎狄里,很有想法的人了。”

    确实,江俊记得这位阿鲁浑最后在剧情里,确实成为了戎狄的翟王。

    只是,却是因为被戎狄的大巫设计陷害、毒死在了翟王任期中。

    今日同那汉子不打不相识,至少江俊不讨厌他,便也弯了嘴角:“也是,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只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

    瞅着江俊一本正经地和他谈城府和政交,卫五忍俊不禁,只觉得江俊可爱得紧,心念一动手上便不怎么客气,直闹得江俊面红耳赤。

    偏偏他一边推拒、一边说着“你再闹我就要生气”了这样没威胁的话时,某位不算小的江小俊同学,却很给卫五面子地、来了个升旗起立,标准地站了个挺拔的军姿。

    江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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