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近藤想了想,“说不好。刚才也说了,从脑死亡到心脏停跳,还有几天时间。一旦心脏停止跳动,很多器官就不能用于移植了。”

    他的意思大概是,如果要选择脑死亡的话,最好尽快说明。

    和昌望着薰子。

    “要不,先回家好好想一晚上?”

    薰子眨眨眼。“把瑞穗留在这里?”

    “你想陪在她身边,这我理解。我何尝不是呢。但这样,就没办法冷静下来做出判断啊。”和昌的视线移向近藤,“我们明天给您答复,可以吗?”

    “可以的。”近藤回答,“照我的经验,最少也能维持两三天。不过,什么事都不能说死,您最好还是做好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准备。如果有什么变化,我们会和您联系,请保持电话处于可接通的状态。”

    和昌点点头,又问薰子:“怎么样?”

    她带着失望的神色按一按眼角,轻轻点头。“在回家之前,我想再去看看瑞穗。”

    “也是——可以去看的吧?”

    “当然。”近藤说。

    回到广尾的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穿过大门,走向玄关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感情袭上和昌心头。他已经有一年没踏进这个家了,没想到再次回来,却是在这种情况下。

    一推开玄关大门,传感器就自动点亮了门厅的灯。正在脱鞋的薰子忽然停下了,目光直直地盯着斜下方。

    那是一双小小的凉鞋。粉红色的,还缀着红色的蝴蝶结。

    “薰子。”和昌叫了一声。

    她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径直冲上了楼梯。

    和昌也脱了鞋,缓缓走向楼梯,却在半路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薰子的哭喊和尖叫,就像出自黑暗的绝望深渊一般,响彻整栋房子。那压倒一切的悲伤,使得和昌无法再前进一步。

    5

    客厅柜子上放着一瓶布纳哈本威士忌(?bunnahabhain),还是一年前没喝完放在那儿的。和昌从厨房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又从冰箱里取了些冰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威士忌倒入酒杯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他用指尖搅了搅冰块,一饮而尽。独特的香气从喉间直达鼻腔。

    薰子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不是悲伤已尽,恐怕是没了力气。他眼前浮现出薰子伏在床上,泪眼婆娑的样子。

    和昌把杯子放在桌上,重新环顾房间。家具的布置和一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但气氛却截然不同了。客厅柜子上的装饰盘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玩具电车;房间角落里放着足球,球上印着有名的动漫角色;旁边还有一辆幼儿自行车。还不仅仅是这些,玩偶、积木、球——这些散落在各处的物件,无不显示这里生活着一个活泼的六岁女孩,一个好动的四岁男孩。

    这是薰子为孩子们布置的屋子啊,他想。她的大部分时间,应该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吧?为了不让父亲的缺席给孩子们留下丧失感,她一定想尽了办法。

    咔哒一响,他回头看去,薰子正站在客厅门口。她换了衣服,穿着t恤衫和长裙,头发蓬乱,双目红肿。才不过几个小时,她看上去已经瘦了不少。

    “能不能让我也喝一杯?”薰子看着桌上的酒瓶,声音微弱。

    “哦,好啊。”

    薰子走进厨房,只听见里面有声音,却不知道她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端着托盘出来了,上面放着一只细长的玻璃杯、一瓶矿泉水和一只冰桶。

    她与和昌隔着桌角坐下,默不作声地开始兑酒,手势算不上熟练。她原本就不怎么喝酒的。

    薰子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叹息道:

    “总觉得怪怪的。女儿都那样了,夫妻俩还在喝酒。更何况,都已经分居,快离婚了。”

    这话带着点自暴自弃,和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好沉默着将威士忌含在口中。

    于是相对无言。最后还是薰子打破了寂静。她低声说,我不相信。

    “瑞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从来都没想到过。”

    我也是。和昌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想起这一年来与瑞穗有限的接触,他就感到自己没资格说这些。

    薰子攥着玻璃杯,又开始呜咽。泪珠从面颊上滚落,吧嗒吧嗒掉在地板上。她扯过旁边的抽纸盒,擦了泪,又去擦地板。

    “哎,”她说,“该怎么办?”

    “你是说器官移植的事?”

    “嗯。我们不是为了商量这个才回来的吗?”

    “是啊。”和昌凝视着杯中的酒。

    薰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把器官移植到别人的身体里,瑞穗的一部分是不是就会留在世上呢?”

    “这要看你怎么想了。就算心脏、肾脏留了下来,但孩子的灵魂并没有附在上面啊。不如这么考虑吧?用作移植的器官能帮到别人,那孩子的死也就有了价值。”

    薰子扶住额头。

    “说实在的,我对去救助素不相识的人没什么感觉。或许是我太自私了。”

    “我也是。现在这时候,我没办法去想别人。而且,也还没告诉我们,将要把器官移植给谁,那人又在哪里。”

    “是吗?”薰子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的确。所以,就算同意捐赠器官,也要先知道器官的去向。或许,还要让医院告诉我们,移植手术进行得是不是顺利。”

    “嗯。”薰子凝神思索。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子。

    和昌喝干第二杯威士忌的时候,她轻声说:

    “不过,也许可以认为,她还在某个地方。”

    “……怎么说?”

    “拿走那孩子心脏的人,获得那孩子肾脏的人,都在这世上的某处,也许今天也还好端端的活着……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你觉得呢?”

    “或许吧。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和昌道,“如果要捐献瑞穗的器官,我们或许情不自禁地就会这么想了。”

    “是啊。”薰子喃喃着,从冰桶里舀起几块冰,加进杯子里,摇着头,“太勉强了。我还没办法接受瑞穗已经死去的事实,却必须要考虑起捐献器官的事了。这太残酷。”

    和昌也有同感,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为什么他们非得经受这样的试炼?

    近藤的话忽然复苏在脑海:您应该也想和别人商量一下吧——

    “和大家商量一下吧。”和昌说。

    “大家?”

    “你家、我家、各自的兄弟姐妹之类。”

    “哦,”薰子疲惫地点头,“也是。”

    “都这么晚了,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也是不可能的,要不分别打电话问问?”

    “好吧……”薰子的目光有些虚无,“可是该怎么开口才好?”

    和昌舔了舔嘴唇。“只能实话实说了吧。你那边的亲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先跟他们说,看来孩子是救不回来了,然后和他们商量一下捐献器官的事情就好。”

    “不知道能不能把脑死亡这件事说清楚啊。”

    “如果觉得有难处,我可以替你解释。”

    “嗯,总之得做点什么。你用家里的电话吗?”

    “不,我用手机。你用家里的座机吧。”

    “嗯。”薰子答应着,站了起来,“我去卧室打。”

    “好。”

    薰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向门口走去,在出屋之前,又回头道:

    “你恨妈妈和美晴吗?如果他们照顾瑞穗更用心些……”

    她说的是游泳池的事。和昌摇摇头。

    “我了解她们。她们不是那种草率马虎的人。当时必定是无可挽回的了。”

    “你真这么想?说实在的,我倒真想冲她们发脾气。”

    和昌不知道该不该附和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再次表示否定:“那种场合,换了你我,恐怕也会是同样的结果。”

    薰子缓缓眨了眨眼,说了声“谢谢”,走出了房间。

    和昌捡起丢在一边的外套,从内袋取出手机,开机看了看邮箱。里面有几封邮件,都不算紧急。

    他从通讯录里翻出多津朗的号码。拨电话之前,他想了想该如何开口。与薰子的父母不同,和昌的父亲并不知道孙女出了事。在医院等候时,和昌也曾想过要不要通知多津朗,又觉得还是等有个结果再说为好,就没有联系他。

    和昌的母亲在十年前因食道癌去世了。她临终时的遗憾,就是独生子不知道何时才会结婚,自己见不到孙子的面。这样一想,去世得早反而是好的。母亲稍微有点神经质,溺爱有加的孙女突然死去,她一定无法接受吧。会不会卧床不起呢?抑或是歇斯底里地质问千鹤子和美晴?

    他在脑海中整理了一下思路,拨通了电话。看看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不过七十五岁的多津朗睡得晚,现在应该还醒着。和昌结婚离家后不久,多津朗就卖掉了老房子,独自生活在一幢超高层公寓里。平日里利用家务服务,生活过得还算舒适。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是父亲低沉的声音:“喂?”

    “是我,和昌。您现在还好吗?”

    “嗯,怎么了?”

    和昌咽了口唾沫,开口道:

    “今天,瑞穗在游泳池出事了。溺水,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他的语速飞快,屏住了呼吸。

    父亲干脆地问:“嗯,然后呢?”

    “没有恢复意识。说是救不过来了。”

    对面传来的似乎是呻吟,多津朗不说话了,或许在调整呼吸。

    “喂?”和昌问了一声。

    长长吐出一口气之后,多津朗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声音有些尖锐。

    和昌说还在icu治疗中,但那只是延长生命的措施,孩子恐怕已经脑死亡了。

    多津朗的话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悲怒交加:“怎么会……小穗她……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去摸排水口的铁丝网,手指卡住拔不出来。我会继续调查原因的,但现在不是时候,必须考虑接下来的事。所以才给您打电话。”

    “接下来的事?什么事?”

    “是器官捐献的事。”

    “哈?”

    多津朗还有些弄不清状况,和昌开始向他解释志愿捐献器官以及判定脑死亡等等。但多津朗马上打断了他:

    “你在说什么啊?现在不应该谈这些吧?小穗还生死未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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