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数值都开始恶化。薰子再也没合眼,守了一夜,但瑞穗并无好转的迹象。

    事情讲完了,薰子望着和昌,微微侧着头。

    “你不相信?觉得我在说谎?或者不是说谎,只是单纯的妄想,要么就是睡糊涂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觉得你撒谎,你没理由那么做。是妄想,还是睡糊涂了,我不知道。但既然你相信,那就把它当作事实吧。”

    薰子微微一笑,说,谢谢。

    “只是,”和昌加了一句,“说实在的,我很迷惑。你知道,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也接受了瑞穗的死亡。但这样的形式,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送她离开。可你也送不了呀,因为重要的时候你都不在家。”

    和昌不知道怎么回答,用手摸摸脑袋。“为什么是昨晚呢?”

    “不知道啊。这得问瑞穗了。”薰子的语气甚至有些欢快。是想通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态打击到了?和昌弄不明白。

    “老公,”薰子唤他,“这样很好,对不对?我们已经对瑞穗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对不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对不对?”

    “那当然。我就不提了,但你是完美的。”

    “你这么说我稍微高兴了点儿。”薰子捂着胸口。

    “不过,”他俯视着病床,“接下来该怎么办?”

    薰子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走了过来。

    “现在正在打点滴对吧?这孩子的身体正处于缺乏抗利尿激素的状态。这样会引发尿崩,那是不可控制的。所以,为了防止脱水症状,必须给她补充大量的水分和糖分。在此期间,她的手脚会出现浮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给她注入抗利尿激素,就能够控制住小便。”

    “你真了解。”

    “对吧?我学了很多呢。”

    “瑞穗以前不需要这种激素吗?”

    “刚发生事故的时候是需要的。不过在家护理的时候不需要。医生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瑞穗必需的药物越来越少,专家们就更惊奇啦。”

    “可现在又需要了。”

    “嗯。”薰子点点头,然后用疑虑重重的目光看着和昌,“主治医生很快就要来作说明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

    “这件事,只有我能决定。”

    4

    正如薰子说的,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主治医生与他们进行了面谈。这位医生叫大村,性格温厚,过去的三年里,都是他在诊断瑞穗的身体。

    大村说,瑞穗的情况和上次就诊时完全不同了。

    “虽然令嫒的大脑功能几乎已经丧失殆尽,但在此之前,她还保有着身体统合性。血压和体温都很稳定,也能控制排尿。但很遗憾,从现在的状态来看,她的身体统合性正在消失。或许这样说你们更容易理解:她的状态和事故刚刚发生之后相似。”

    接着,大村开始解释今后的治疗方针。最先说到的就是薰子刚才提起的抗利尿激素。

    “如果注射,就能脱离现在的尿崩状态。如果不注射,她的心脏很快就会停止跳动。有的人宁愿亲人不要这样勉勉强强地活下去,但从二位之前的经历来看,即使你们要选择注射激素,今后继续护理下去,也没关系。”

    和昌看看身旁。薰子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和昌转头看着主治医生。

    “这是以瑞穗脑死亡为前提的,对吧。”

    “对,不过,就算是接近脑死亡的状态……”

    “那么,”和昌道,“我们可否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义务……您的意思是?”

    “选择。不确认一下我们有没有捐献器官的意愿吗?”

    大村瞪大了眼睛。

    “啊……可是……在事故发生后,你们不是拒绝了吗?”

    “因为我们觉得她没有脑死亡,”薰子回答,“所以不想让她接受那种奇奇怪怪的测试。事实也表明,从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们家的孩子一直活得好好的。难道大村医生您会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检查,进行诊断吗?”

    大村惊讶地看着这对说话出人意料的夫妻。

    “但这次,”和昌说,“我们觉得,恐怕是得接受脑死亡的事实了。那样的话,就要面对选择。不对吗?”

    大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大张着。“请稍等。”说完,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面谈室的时候,还几乎绊了一跤。

    和昌与薰子重新对视一眼。她微微笑着,什么都没说。和昌也保持着沉默。

    一个小时之前,薰子提出的建议正是这个。她表明了捐献器官的意愿。

    “瑞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一定在天堂。她说,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使用我的身体吧。”

    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啊,薰子加了一句。

    和昌没有异议。问题在医院一方。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这是从未有过的案例。

    薰子给千鹤子和美晴打电话,把现在的情况和自己的意思告诉她们。她们都哭了,但都表示理解。

    敲门声响起。薰子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近藤。和昌与薰子想站起来,近藤忙让他们坐着,自己也走到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近藤长出一口气,看着两人。“你们总是让我惊奇。”

    “是吗?”薰子问。

    “不用人工呼吸器,利用最新科技让令嫒呼吸;用磁力刺激脊髓,通过反射,让全身肌肉得到锻炼。”

    “还好这些我们都做到了。”

    “是啊。结果我们就有了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不依赖于大脑功能的统合性。那种状态能持续到今天,不能不令人惊异。但最让我惊奇的,还是今天。你们居然要求选择。”

    “我不觉得这是违反规则,”和昌说,“如今的法律中没有‘临床型脑死亡’这种表达方式。如果并未接受脑死亡判定,那么就还有植物人的可能性。直到昨天为止,瑞穗都处于那种状态。但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三年零几个月之前的瑞穗,和现在的瑞穗状态完全不同了。我们应该有重新要求选择的权利。”

    “您说的没错,”近藤说,“但有件事我要先告知一下:按照正式的手续,首先要检查令嫒如今的大脑状态,当脑死亡的可能性极高的时候,才会让你们做出选择。可是这次,不会再做这样的检查了。其实以我个人的意见,也的确没必要再做。不知你们是否能接受?”

    和昌和薰子一齐点点头,说,能。

    “我明白了。那么,请听我说。之前也问过,在此我要再确认一遍:令嫒有没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有没有谈起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没有。”

    “那么,如果依照脑死亡判定基准进行测试,确定脑死亡之后,你们是否愿意捐献令嫒的器官?”

    和昌扭头看着薰子,薰子也正望着他,目光澄澈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是,”他回答近藤,“我们希望捐献器官。”

    “好的。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此后的详细事宜就由他来告诉你们。”

    近藤起身,稳稳地走出了房间。

    和昌叹了口气。看看表,离接到千鹤子的电话居然才过了不到三个小时,这让他十分惊讶。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但这是现实。他的女儿去世了,他同意捐献女儿的器官。可他仍然觉得那么不真实。

    身边的薰子正摆弄着手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机的。屏幕设置的是瑞穗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她还能活泼地跑来跑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近藤回来了。

    “我联系上协调人了,他应该很快就到。”近藤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管是脑死亡判定还是器官移植法,你们应该都很熟悉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尽管问协调人吧。你们或许知道,接下来你们仍然可以拒绝提供器官。”

    “就像那时候一样,对吧?”和昌问。

    “没错。”近藤正色道。

    “我只想再问一个问题。”薰子说。

    “什么问题?”

    “我想确定一下死亡时间。您说脑死亡判定会进行两次对吧。先判定一次,过几个小时再判定一次。第二次判定脑死亡的时候,这一时刻就成为死亡时刻。对吧?”

    “您说的没错。”

    “如果接下去就进行判定的话,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这……”近藤看看表,“因为要做很多准备,所以不能马上开始。判定本身不会花太长时间,不过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必须相隔一定的时间间隔。通常是六小时,但未满六岁的儿童需要间隔二十四小时。虽然令嫒已经年满九岁,可也不能和成年人同等对待。间隔十个小时应该比较好吧。考虑到这一点,判定结束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了。”

    “明天……也就是说,她的死亡日期就是四月一日了。”

    “如果确定她已经脑死亡的话。”近藤说话仍然很慎重。

    “医生,”薰子的身体稍稍前倾,“这个日期,能不能写成三月三十一日?”

    “诶?”近藤瞪圆了眼睛。

    “我希望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三月三十一日,而不是四月一日。因为,今天才是瑞穗正确的死亡日期。”

    近藤迷茫地把视线移向和昌。

    “据说在我女儿启程前往那个世界的瞬间,我妻子见到她了。在那之后,瑞穗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近藤难掩惊愕,为难道:“是这么回事啊……”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希望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

    但近藤抱歉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不能这么做。当通过第二次脑死亡判定,认定患者已经脑死亡的时候,那个时刻就将成为患者的死亡时刻,这是确定无疑的。死亡诊断书不能说谎。”

    薰子重重地靠回椅背上,望了会儿天花板,又带着近似于嘲笑的表情问近藤:

    “说谎?明明心脏还在跳动,却说她死了,所以是说谎吗?那我倒要问问您,什么是真实?您能告诉我吗?”

    近藤皱着眉,静静答道:“我们只是按照规则办事而已,如果和规则不符,那就是说谎。”

    薰子哼了一声。

    “要我说,那才是弥天大谎。不过既然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那我就不追究了。死亡诊断书只不过是一张纸片,在我心里,女儿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死亡时刻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我看过表了,绝对没错。我这个当母亲的可一直守着呢。我怎么能让国家,让当官的去决定我的宝贝女儿死在哪一天?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我绝对不会让步——你也记好了。”

    “好的。”和昌说着,掏出手机,让薰子重复了一遍时间,记了下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近藤问。

    “我也想问个问题,”和昌竖起食指,“瑞穗在那种情况下过了三年零几个月,这样的身体,还可以提供器官吗?”

    近藤点点头,说:“您的疑问很合理,其实我也不知道。不经过检查,什么都无法确定。不过据主治医生说,可能性还是有的。就算往最糟的情况去考虑,至少令嫒的内脏是健康的,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您知道我们医院管令嫒叫什么吗?‘奇迹般的孩子’。她一定还能创造出新的奇迹。”

    和昌长出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很骄傲。

    “近藤医生,这是我今天听您说的话当中,最棒的一席话。”薰子说。

    近藤有点不好意思。

    没多久,协调人就到了。不是三年多以前的那个人了,这次是个中年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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