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莳将审问出的宗卷交给李皎看,李皎奇怪问:“我出京一事,尚没告诉我皇兄。我皇兄都不知,他们怎知道的这样清楚?”

    雁莳诧异满满:“啊?在圣上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您就要远去和亲啦?您打算回京后给圣上一个措手不及的马后炮?让他想阻拦也失去了先机?”她脑中一下子就蹦出了那个坐在高位、脸上神情寡凉的天子,如噩梦般挥不散。打个哆嗦,雁莳往门口方向退一退,头皮发麻地干笑一声,“殿下……您真是女中豪杰,我敬佩您!”

    李皎才不在意雁莳怎么想,她想做什么,向来只独自筹谋,不管他人如何。

    眼下自己行踪被泄露的事,让她怀疑自己公主府上有内应。

    李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当时大洪至官寺,官寺牢门无故打开,那帮和官吏相通、借住在陈氏园林的匪贼们跑了,至今还没抓捕归案?”

    这事发生时雁莳不在,她倒是不知的。

    门外进来两个人,乃是明珠和江唯言。针对公主的问话,明珠解释了一番,江唯言才简单道:“属下无能,未能查到他们踪迹。”

    李皎神色淡淡地瞥一眼江唯言,心中微诧。她最是清楚江唯言出身,信任江唯言的武功。江扈从轻功最出众,擅长伏击。他这样的高手,居然说查不到那些贼子的踪迹?

    江唯言淡淡然,任由殿下怀疑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明珠急声:“殿下,江扈从之前在陈氏园林里被迫服用‘软筋散’,之后跟着殿下东奔西跑,一直没来得及解毒。这并非他之过。再者,那些贼子来自凉国,一路扮的是江湖人,走的是江湖道,身上必然有些他们自己才知道的手段。江扈从并不是江湖人,他摸不到对方行踪,也情有可原啊。”

    “殿下若真急迫的话,咱们这里不是有了个江湖人吗?那位郁大侠整天无所事事的,您请他帮忙追查下匪贼,不比让江扈从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更好些吗?”

    李皎神色再为诧异地看眼明珠,视线回到江唯言脸上,说:“其他倒无妨,我也没有追究江扈从过错之意。不过江扈从也是出身江湖,明珠你不必为他洗白了。”

    明珠:“……!”

    明珠与江唯言退出去后,只记得李皎说她再重新安排,务必要把那些贼子引出来。侍女头脑昏昏然,脑中不停地转着公主说江扈从曾出身江湖的话。出了屋子,江唯言转身便走,明珠追上去,好奇十分:“江湖人?你不是长安江家大郎,江武卫吗?什么时候成了江湖人?江扈从,你身世离奇啊!”

    江唯言不耐烦理她,也不想回答明珠。他忽视身后喋喋不休试探他的侍女,到了自己住处,关上门,隔绝了外头消息。

    清凉冷夜,烛火不点,拍门声渐渐停歇,问不出话的侍女不高兴地离开。月光浮下来一片霜白色,屋外树木枝叶影子在霜白色中漂浮,光影如水影般荡漾,一波又一波,照在青年冷硬的面孔上。江唯言神色漠然地站在窗口,站了一会儿,不知想了些什么,才去洗漱上床。

    他闭上眼,脑中有清晰无比的认知:他与公主殿下之间出现了裂缝。

    随着郁明的回归。

    江唯言翻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郁明自是不理会他们那些弯弯肠子,他丝毫没有加入其中的意思。雁莳等人日日听李皎的吩咐忙前忙后,李皎请不动郁明,郁明也不往跟前凑。不往跟前凑,郁明又拿不到钱财。算下来,郁明已经有四五日未见到李皎了。

    郁明在蓝田转悠,给自己找点活,赚点小钱。

    他无意中帮一家富商赶走了地痞流氓,对方千恩万谢,给了丰厚酬劳。郁明掂了掂钱袋子,便上酒肆去买酒快活。他选了雅舍,在其中漫不经心地饮酒时,天突然降大雨。听到外头哗啦啦的水声和民众的喧哗声,郁明想到前几日蓝田的洪水。洪水刚过,天再降雨,郁明担心这雨水又引来灾患,便手支在窗上,探身往外看雨势。

    雨水不大,牛毛细雨,天地间若有烟霞升起,丝丝缕缕,罩起一片雾蒙蒙的世界。

    街上行人左奔右跑地躲雨,前方行来三个人。侍女和扈从随后,前方女郎再窈窕也如落汤鸡。侍女寻找着躲雨之地,那位娘子抬头,沾水的睫毛下眸子被清水洗过般乌黑,看向探窗撑下巴的青年。

    看到她,郁明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拿开撑窗杆,啪嗒一声将窗关上。

    过了一会儿,酒肆楼梯处传来上楼声。小二敲了门后进来,身后领着半身湿漉的女郎。小二看舍中青年冷冰冰地看着他,心中尴尬地不停弓腰道歉。那女郎倒是无所谓,还对那坐在窗下喝酒的青年扬了下眉:“嗳,我进来躲雨,奈何外面都坐满了。”

    她眉目清润,礼貌无比:“旧情郎,能拼个桌,容我躲雨不?”

    郁明淡着脸看她。

    他喝口酒:“不行哦,旧情人。”

    李皎:“……”

    李皎用眼神示意比她还窘迫的小二出去,关上舍门。她无视郁明的拒绝,走了进来,坐于案边,自行低头整理微潮的衣袂。

    郁明:“……”

    所以无论他拒不拒绝,她都要进来坐。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恋爱!嗨起来~~

    ☆、第22章 彩虹

    舍外下雨,舍中燃香。

    女郎于对面静坐,郁明骤然起身,扔下酒壶,心里想着“你不走我走”。李皎一惊,本能地跟着他站起。青年高挺的背影刚到门口,门就从外敲了两下自动开了。

    站在门口的小二与郁明面面相觑。这个两次碰到郎君冷脸的倒霉小二笑得依然尴尬:“客人,您要的酒菜,小舍给您送来了。您不必这么热情地相迎啊……”

    郁明气:“胡说八道。谁热情了?”

    他看眼小二端来的丰盛菜肴,有荤有素,有热有凉。他穷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钱挥霍,改善下自己的生活,凭什么要走?更关键的是,他走了,这一桌好菜,就便宜身后那女郎了。

    郁明一下子愤怒:她那么有钱!她缺心肝都不缺钱!她还花我的钱吃我的饭!凭什么我这么傻?!

    李皎探头看郁明和小二在弄什么花招,她还没想什么,就见那脸黑黑的青年转个身,重新走回来入座,极有气势地挥手如刀,示意小二摆菜了。饶李皎七窍玲珑心,也没猜到旧情郎的心如此多变。她茫茫然跟着坐下,与郁明对面坐,看小二一边摆餐,一边同情望她。

    小二想:摊上脾气这么坏的郎君,娘子你很辛苦吧?

    郁明快要气死了。

    李皎努力忍住嘴角笑意。

    等人下去,屋舍重新剩下二人。本着绝不浪费的原则,郁明动箸就菜。他先前喝了酒觉得不错,眼下觉得菜肴也十分美味,心情便好了些。他低着头吃饭,吃着吃着,发现李皎依然盯着他看。

    郁明头不抬:“不吃?”

    李皎摇头:“你自便。”

    郁明微笑:“辟谷修仙啊?”

    李皎正儿八经答:“哪里哪里。以前想辟谷修仙而已。”

    郁明手上的箸子顿了顿,突然抬头看她。他盯着她看半晌,发现她貌美如昔,人却十分的清瘦。时以瘦为美,以清逸飘然为崇。李皎这般明艳,又这般身姿,每走一步都如仙子般出尘优雅,娉袅欲飞,是极为符合时人的审美观的。

    郁明也觉得她挺好看。

    然他突然发现,她的好看是以瘦为代价……

    而她的瘦,是以不吃饭为代价……

    从两人这次重逢后的相处来看,李皎吃饭确实很少。之前关在园林中,郁明和她关在一起,两个人的饭,只有他一个人吃,她根本没碰过;后来山洪将两人逼到山上出不去,郁明摘野果给她充饥,她也就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再后来下了山到民舍,民舍中的饭,她依然吃得少。

    她挑食?或是非味美佳肴不碰?

    以郁明看,这家酒肆中的饭菜已经很美味了,李皎都没有碰一下的意思。

    郁明心中惊疑,想她这是得什么病了?

    怎这样怪异?

    说起来自重逢,就觉得她怪怪的……整天想着官寺想着百姓,以前纵是想,也从未想得这般全心全意吧?

    郁明眼睛盯着李皎看,看得李皎分外紧张。李皎忽然起身,走向他。一个几案的距离,两步就走到。郁明思绪被她打断,警惕地往后一靠。

    李皎说:“先前你说我欠你一万两,我觉得数额有误,你该重新算一算。”

    郁明眼中浮现了然之情,嗤笑一声,扭过脸不看她。

    李皎弯身向他行礼:“郁郎,我对不住你。”

    郁明冷静的眸子里写着迷茫,他刻意掩饰迷茫,淡定地回望她的大礼。

    李皎弯腰,湿了的衣袖被窗口风一扬,飘向郁明。她微抬的脸上神情很诚挚:“我数次得你相救,却从未向你致谢。你冒险许多次,我还一次次算计你,利用你,逼迫你,现在想来,实在不该。我……”

    郁明面无表情:“你确实对不住我。”

    李皎低着头。

    郁明修长手指叩了叩案面,屈指上上下下审度她一番,嫌弃又奚落:“然你这般道歉?诚意未免太不足?”

    两人视线对上,李皎顿有所悟。她幽黑的眸子亮了一下,唇角微抿,站直身子:“忘了你方才看到的。我诚意特别足,你稍等。”

    郁明正想跟她说“诚意用钱来解决就好啦”,就见李皎衣袖一甩,转身便往外走。郁明惊愕,疑心她是不是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但是她那么自信地走出去,郁明嗤一声,扭过头,继续喝酒吃菜……

    斜风细雨,气候凉爽。

    屋外小雨不足以形成大灾,郁明曲起腿,意态悠闲地品味这难得的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李皎简直去而忘返。

    一刻的时候,郁明还记得她。过了两刻,他酒都喝完了一壶,她还没回来,郁明就忘了她了。他想那么个尊贵人,反正爽他约爽得次数很多,人家再爽一次,不来很不正常嘛……

    郁明靠窗看雨,吃酒夹菜。

    啪。

    门从外推开。

    郁明本能侧头去看,看关门进来的女郎,把门外神情一言难尽的侍女明珠和扈从江唯言挡在了外头。李皎再出现在郁明面前时,大变了样。她高髻长裙,博带飘然,乍一看,翰逸神飞,清华绝俗,美丽得几乎晃瞎郁明的眼。

    郁明心跳骤急。

    看她换了身衣服,换了妆容。之前若是清新山兰,现在就是华贵牡丹。这朵牡丹花一扫方才被雨淋透的落汤鸡形象,站在门口,对郁明微微一笑,婀娜无比地走过来。

    郁明真烦她。

    但她一笑,他脸就忍不住红了,喉结滚了滚,略微狼狈。

    李皎走到他面前,开始欠身。如此美人,长裙曳地,弯身而欠,郁明镇定无比地坐而不动,看她闹什么名堂。李皎弯身道歉:“我对不住你,我好多次都没向你致谢。郎君你那般威武,数次相救,我心中甚愧……”

    郁明:“……”

    他看出了这位公主殿下道歉的决心和诚意。没料到她为了一万两,居然这般有牺牲精神……

    李皎正道歉呢,就见郁明忽然趴下了去了。青年两手撑在窗口,头埋在双臂间,肩膀微抖。李皎看出他在笑,却不知他在笑什么。她茫然地看他,他笑了一会儿抬起头,鬓角略潮,眼中湿润,因饮酒而眼角绯红。郁明仰头看到面前不知所措的女郎,呆呆的十分傻。

    郁明:“哈哈哈……”

    笑她以为他说她诚意不足是嫌她形象不好,笑她还特别自信地去换了衣服……谁听诚意是从衣服上听啊?她这么有意思,弄得他火气顿消,都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两人一个傻站着,一个趴着笑。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高兴地喊“雨停了”“出彩虹了”,说的人越来越多,李皎和郁明一起去看。天地小雨已停,楼阁重重后,有色泽极淡的虹彩挂于天际。大人小孩踩在水洼中,仰着头看天上的虹。

    长虹贯出,烟雾融散。

    下方有许多人欢喜声传来,李皎盯着那道七彩长虹看,忽听到耳边一声极轻的“我原谅你了”。她侧头,见郁明站了起来,回头冲她笑了一下,英俊十分——“不讹你了。你还你许好的一千就行了。”

    他站直身子,推开窗,人跳了下去。李皎奔过去趴在窗上,急叫了一声“郁郎”,眼前只见他惊鸿翩影般,身形十足俊逸潇洒。他从楼上一跃而下,跃在地上,踩到水洼处。水洼中泥水溅起,旁边玩水的小孩子尖叫,要这位大哥哥相赔。

    郁明板脸:“赔什么呀!我多穷呀。”

    小孩子鼓起勇气:“那你陪我玩……”

    郁明甩个响指,慵懒而笑。他这样冷峻却不难亲近,很快被小孩子推着走远……

    天上有虹,地上水清。踩水而走的那个青年,是那般的俊俏,豁然,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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