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掌柜叫了几次,大家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只是刚才安静的气氛荡然无存。

    一位老人把这场争吵从头看到尾,他狠狠地盯了几位身穿长衫的读书人,甩袖而出,嘴里则怒道:“真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黄姓少年正和人争赢了,心里跟打了胜仗一般,正得意呢,听到这话就撇撇嘴:“老古董,看看话本怎么了?小爷就不信他年轻的时候没偷偷看过!”

    他身边的小胖子连忙附和。

    顾青云好不容易选了几本流行话本,他拿到柜台结账,好奇问道:“每次都会引发争论吗?”

    谢掌柜认识他,知道这是主人的好友,偶尔会来买书,就按照惯例给他一个最低的价格,一边答道:“现在还算是好的,黄粱先生话本连载的时候,每个月新的话本出来时,都会有一大帮的人在门口等候,每次都会争得面红耳赤,有一次甚至打起来。现在还好点,热度已经比以前降低很多。”

    顾青云点点头,付钱后,让顾三元拿着,两人就回去了。

    一个月后,顾青云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的时候,方子茗就兴奋地走进来,叫道:“青云,一枕黄粱出新话本了,你看!”

    顾青云无语,方子茗一直都向他推销自己的话本,这让他很是无奈和尴尬,每次一说到这个话题就想避开。

    此时他就有逃避的冲动了。

    “终于出了?”顾青云接过来看,果然是自己写的《将军传奇》,他想不到好名字,干脆就随便想一个作为文名。

    为此谢长亭还很不满,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可他自己同样也想不出好名字。

    “你看,你看!我的打赌赢了,我就知道,一枕黄粱肯定不会封笔的,肯定会继续写的。”方子茗很高兴,他认为是自己的推荐才让顾青云把一枕黄粱的三篇话本给看完了。

    这很有成就感。

    顾青云见他高兴的模样,头又隐隐作痛了。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可一想到以后子茗知道自己的马甲就是一枕黄粱时,到时的表现……

    难道是友尽的节奏?

    “新话本写得如何?”顾青云随手翻阅,不错,纸张的质量还行。

    “挺好看的,笔力比之前更好,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物的性格。”方子茗早已一睹为快。

    “不明白你怎么喜欢看话本。”顾青云百思不得其解,方子茗这种优秀学生不是应该一直读正经书吗?怎么会有喜欢看话本这种不高大上的爱好?

    “你不懂,儿时父亲老是把我关在书房里读书,我心里苦闷得很,有一次无意中看到一篇话本,突然觉得被关在书房的日子再也不无聊,从此就喜欢上了。”方子茗终于说出自己的理由,感慨道,“看了这么多年,我还是觉得一枕黄粱的书写得最好,里面的情节曲折动人,合情合理,可以自圆其说。而且他书上的主角很合我心意,都讲究有付出才有收获,没有其他人写的那种不劳而获就能获得成功的主角。”

    “一转眼就七八年了,我希望一枕黄粱能一直写下去。”方子茗感叹道,“把这本还我,你自己去买。”

    “我先回去了,娘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她都快生了,我可不敢离开太久。”说完就快步走出去。

    顾青云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目瞪口呆。

    所以说,方子茗这次来,就是为了和自己说这几句话?不知为何,顾青云觉得浑身发冷,脑子里闪过一幕幕当他暴露身份时的悲惨景象。

    时间一如既往地流逝,一转眼,就到了年底,他已经上班三个月。

    顾青云在翰林院适应得还不错,自己已经可以帮忙做事了,就是一次都没见过皇帝,颇为遗憾。

    只是后来想想,自己没有强烈的进取心,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自己还需要继续积累,以后即使真能见到皇帝,也不会发沭。

    现在他有空就借藏书楼的书看,认真学习国家的规章制度,还有一些治国之策。不过他的重点还是放在算学书上,打算按照时间顺序把到目前为止的算学书都看一遍,这样才知道自己该如何写书,知道看的书中是否有所错误等。

    这是公事上的,秉持着寡言少语、谨慎的性格,他目前没遭到传说中的陷害,倒是慢慢和同僚们混熟了。当然,也只是混熟而已。

    至于家事,顾青云已经打听好附近一家私塾,这是一名举人开的,离家不远,听说教得好,打算过年就把儿子送过去,过年他就四岁了,可以开始正式启蒙。

    至于简薇,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临近产期,产婆说就是这几天。

    现在是过年的时候,即使大家再高兴,注意力还是放在她身上。原先大家都以为会在除夕前生,没想到都过了除夕了,孩子还没出世。

    这都迟几天了!大家都着急不已,要不是大夫说还不着急,还不到瓜熟蒂落的时候,让他们安心等待,否则他们早就急得团团转了。

    相比起顾青云等人的急切,简薇却不慌不忙,按照自己的作息来休息,还抽空安慰上火的顾青云。

    顾青云能不急吗?夏氏十二月二十日就诞下一双孩儿,都是女儿。方子茗高兴不已,在他面前动不动就走神傻笑,俊美洒脱的形象荡然无存。

    顾青云虽然很高兴,可自己的妻子迟迟没生,心里还是很着急的。

    终于,大概是知道了大家都在等待,大年初三,简薇终于要生产了。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心就提起来。

    所幸,大概是第二胎,简薇生得比较快,傍晚的时候就生下来了,比生小石头的时候快多了。

    这次还是儿子。

    顾青云这次表现得比上次好,起码没有再哭,就是非常紧张。等二儿子出来时,大冷天的,他却大汗淋漓。

    看到二儿子的模样,顾青云心中一阵喜悦。

    等他满月时,他却再次考虑这个问题:自己要把这个儿子过继给方家吗?

    虽然老师早就说过不需要,可他总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占有的太多了。可用儿子去还,对他不公平。

    第111章 为难

    “夫君, 你在想什么?”简薇见顾青云正直愣愣地盯着小儿子看,偏偏眼神没有焦距。今天是儿子的满月礼, 即使有外婆的帮忙, 可要宴请夫君的朋友同僚,还是忙了许久。

    加上自从夫君入职后,她几乎没有出去和其他太太们应酬过, 一直在家安胎。现在孩子满月,算是她第一次在夫君的圈子亮相,自然格外重视。

    所幸一天都没出什么意外,就是太累了。

    顾青云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什么大事, 我只是刚刚想到一个问题。薇儿,你还记得咱们成亲前老师想让咱们的儿子过继给他们的事吗?”想想现在简薇都出月子了, 这件事不会对她的情绪造成很大的影响, 他这才说出口。

    要不然他还想再等一段时间再说。

    简薇一愣,良久,才点头道:“记得。”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因为自己是母亲唯一的女儿,外公外婆从小就对自己非常好, 尤其是外婆,把未来传承香火的希望都压在自己身上。也因为有这个要求, 她的婚事从小看到大, 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不是有这样的不足,就是有那样的不好。

    这才导致她已经进入花期,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对象。

    幸运的是, 她的运气十分好,他们还是为自己找到了这么好的夫君。如今,她非常感激外公。

    “那你的意见是怎么样的?”顾青云忙轻声问道。

    简薇默然,虽然从小就知道自己未来的孩子可能会被过继出去,可当时他们成亲的时候,外婆已经想通了,说不必如此。这样一来,她就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没想到现在夫君会突然提出来。

    “外婆不是说不用了吗?”她看着摇篮里睡得正香的小儿子,他的小名刚定下来,夫君说他是漏网之鱼,就称他为“小鱼儿”。

    一想到这个孩子要被过继出去,以后不能称呼自己为娘亲,她的心里就非常难受。

    “外婆是这样说的。”顾青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在床沿边坐下来,和她一起看着小鱼儿,小声道,“可我总觉得不好意思,毕竟老师给了我太多的帮助,没有他,可能就没有如今的我。”可是他认为对小鱼儿又有点不公平,毕竟他以后可能还会有儿子,小鱼儿长大后会不会问自己为什么偏偏是他被过继出去?

    这世道,一般都是小儿子被过继出去的。

    “我明白。”简薇握住他的手,知道他对外公很是感激,只是想了想,她还是问,“你问过公公婆婆他们了?他们可同意?”

    顾青云闻言,点点头:“当然,这次回家他们知道你怀孕后都很高兴,我就趁着这次机会说了一下过继的事,除了我大爷爷有些不高兴,爷奶和爹娘都没意见。”毕竟这是一开始他拜师时,方家提出的条件,顾家人早就有心理准备。

    只是后来他拜师,方仁霄从来没有用这个条件来绑架,到了成亲前,连氏更是宣布不会再有过继的事……就是因为如此,顾青云才会越发地愧疚,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内心深处,他当然是不想过继的,谁乐意自己的孩子不叫自己为爹娘。而且古代的过继程序很严格,就是现代,你过继了,继续叫生父生母为爸妈都不好。在古代,涉及到财产分割、血缘继承,更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要不是方仁霄的地位在方家族人中最高,最有话语权,他想要过继一个外姓孩子是非常不容易的。

    可同时,他又希望自己能帮上忙。可这是他自己的人情,用儿子去还他心里又过意不去。如果师母没有说出不过继的话,他就不会如此纠结。

    一时之间,顾青云郁闷极了,所以简薇一说,他才这么痛快地说出来。

    顾青云把自己的顾虑说了一遍。

    简薇默然,许久没有作声,最后只说了一句:“夫君,你想如何做,我都听你的。”

    “那我去问问老师的意见,没什么意外的话,就把小鱼儿过继出去吧,就当做履行我之前的诺言。”顾青云考虑良久,终于开口。事实上,自从简薇怀孕后,他就已经考虑很久了。

    反正到时他们还会一直住在一起,即使儿子不能叫自己为爹,但等他大一点,告诉他就是了。只要有感情,叫什么都可以接受的。

    夜已深,一时无话,两人这晚各自睡下。

    顾青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简薇也是,他知道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接下来的几天,顾青云和简薇都有些闷闷不乐,虽然他们掩饰得很好,但方仁霄和连氏是谁啊,大家一起同住这么多年,加上他们人老成精,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面对方仁霄的询问,顾青云忙摇头:“没有,在翰林院都挺好的,没人针对我,我不是其中最出色的,也不是最差的,在那里我过得挺好的。”虽说他的殿试成绩排在第四名,可前十名中有几个的背景很深,就是方子茗,人长得俊美,岳父是吏部的官员,最近有传言说可以再升一级。

    那就是从四品官员了!

    四品是一道门槛,可以说是从中层官员踏入高级官员最关键的一步,毕竟从四品以上就可以天天上早朝,可以经常见到皇帝,这是绝对不一样的!很多人一辈子都会卡死在正五品上。

    比如说方仁霄,他的品级已经卡在五品将近十年,现在已经是快致仕的年龄,没什么意外的话,不可能在最后几年晋升的。

    所以怎么看都是方子茗比他的前途更远大,更别提比起他来,子茗的交际能力和说话办事方面都比自己要好一些。

    再加上还有谭子礼呢,他虽然自傲,但在一些前辈前面还是很谦逊的,世家子弟的风度展现无遗。

    方仁霄一听,满意地点点头,道:“你在算学方面有天赋,但又拉不下面子去钻营拍马,和老夫很像,这样一来,指望你以后位极人臣是很难的事了。从翰林院出来后,可以直接去工部或户部,这方面老夫有一点人脉。”

    顾青云有些羞赧,拍拍脑袋道:“还是老师懂我。”不得不说,出身是一个人最深刻的烙印,他前世是一个普通人,出身农村,一路读大学,等到毕业直接在乡镇做一个基层的普通公务员。这一世,他的环境更差,虽说通过自己的努力,现在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员,可有些东西可以通过学习来改变,有些东西就很难改变了。

    比方说他的身份地位可以通过读书来改变,他的礼仪风度也能通过学习来改变,可对政事的敏锐和对人心的揣摩,这方面他就不足了。

    于他而言,对官场上的这些弯弯绕绕,自己的脑子好像缺那么一根弦,不怎么明白。不像方子茗,几乎是一点就通。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是不是最近还有其他事让你心烦?”方仁霄开始泡茶,风炉上的茶壶水已经烧开了。

    顾青云想了想,还是老实说出口:“我这段时间在琢磨着小鱼儿过继的事。”

    方仁霄一怔,放下手中的茶罐,皱眉道:“你怎么突然琢磨起这个事情了?”

    顾青云用火钳把脚边炭盆里的木炭拨弄一下,低声道:“我这不是想起成亲前的事吗?现在我有两个儿子了。”

    方仁霄忍不住欣慰一笑,捋捋胡子,道:“你还能想到这个问题,老夫就很高兴了。不过老夫是不介意这个的,介意的话,早就纳妾了,何必等到现在?是你师母一直放不下,她总觉得对不起老夫,不想让老夫这一脉的香火断绝。”

    震惊过后,方仁霄重新开始泡茶,继续说:“老夫是不相信死后有什么阴曹地府的,也不相信香火能对老夫有什么影响,到时老夫都入土了,死后的事想知道也难。再说了,天底下绝对不止老夫一人断绝血脉,其他人能过老夫也能。再者,即使现在有子孙如何,万一子孙不肖,迟早有一天也会把自己玩完。”

    顾青云沉默下来,他和方仁霄接触这么久,早已了解他的想法,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这时代的精英知识分子想法都很超前,很现代,特别是没有经过元朝和清朝的阉割和文字狱,大家的思想开放多了。

    自己有时候更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

    “你师母既然已经在成亲前说过不要求过继,那说明她真的放下了。你现在重提这件事,那不是自找麻烦吗?”方仁霄笑得很是开心,为自己的弟子有那份心。

    “不过老夫可说好了,以后老夫和你师娘的养老,就靠你们了。”方仁霄第一次这么明确地提出以后的养老问题。

    顾青云一惊,随即就是大喜,连忙应道:“老师,那是我的荣幸。嘿嘿,子茗知道了,非得生气不可。”

    之前方子茗认为,如果方仁霄不过继的话,以后养老什么的可能都是他负责,他也一直做这样的心理准备。

    顾青云知道他的想法,于是自己就时不时流露出以后和方仁霄一起住的想法。而方仁霄知道后,一直没有表态,就这么沉默着。

    对于弟子显而易见的喜悦,方仁霄颇为欣慰,笑道:“至于过继的事,你们就不要提了。现在小鱼儿还小,得精心养护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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