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武功当真如此深厚?竟能从气息中,辨出我是睡是醒。白马心里咯噔一跳,再装不下去,不情不愿地睁开双眼。他对于自己的厢房,十万分的不习惯,面上仍保持着初醒来时的震惊神情,看二爷毫不费力地单手拎起一张大躺椅——那可是需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扛动的东西。

    二爷径直走到西侧的窗边,先将躺椅放好,再铺上软垫。

    白马实在无法理解,忍不住开口询问:“你,不,您这是做什么?”

    二爷胡乱拍拍坐垫,自在地躺了上去,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感叹:“呜——舒坦!”

    “二爷,这是我的厢房。”白马瞪大眼睛,双眸几乎要射出愤怒的绿光,心道,你闯进来就算了,还好意思躺着?还呜呜怪叫!实在太不要脸。

    二爷伸手一摸衣襟,不知从何处摸来小银针一根,边掏耳朵边说:“爷自然知道此乃你的房间!故而,我才未着人将它搬走。”

    他像是累了大半天,此刻懒洋洋地一躺,表情极为享受,解释道:“一来,青州有些远,爷知道你喜爱这个房间,不然为何住了三年,却不曾逃离?我原本想着,让人单独把它凿下来,一路抬着去青州。可是,毕竟是抬着个房间,虽个头并不算大,但毕竟是个包袱,无法朝发夕至,磨磨蹭蹭,我不喜欢!再者,你就躺在房间里,若是半道醒来,出去尿尿,被人多看几眼,爷不就亏大了?二来,这房间破旧,没有咱家里的好,我看,不必带回去啦。”

    “您发得什么疯……不,您发得什么慈悲?”白马看二爷自说自话,直是欲哭无泪。他心道,我问的是房间的事吗?尿尿如何就能吃亏?呸!我就算是吃亏,跟你有分毫关系么?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这地儿太破,住着不舒服,爷喜欢你,自然要疼你。铺上地毯,若咱俩夜里激战正酣,突然从床上滚下,嘿!”二爷越说越起劲,面上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地上也不凉,咱们就继续干。”

    白马:“……”

    嫌破?嫌破就不要来,说得跟我让你来似的。白马一阵腹诽,骂完才发现不对劲,他被二爷搅得头昏脑涨,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这似乎不是房间破不破的问题。

    二爷花言巧语一套套,白马越听,脸色越黑。

    可是,看看自己的房间,再看看二爷满脸笑容,他的愤怒不知何时,已如烟云般消散,只觉得二爷总是如此奇怪——嘴上说着污言秽语,神情却自在坦然,做事虽十分激进甚至于无礼,可他的心,又好像赤子一般,没有污垢,叫人骂不出口。

    他起身,对二爷行了个礼,恭敬道:“二爷美意,我心领了,多谢。然而,柘析白马虽身在此地,却从未将自己当作春楼中人。我会曲意逢迎,却不会假戏真做。无论如何,纵使身体残缺,我也并不是女子,多谢二爷错爱,白马对不住您。”

    二爷吊儿郎当地听着,饶有兴致地打量白马。

    少年刚过十六,身长已七尺有余,许是长得太快,略显瘦弱。他的皮肤上,几乎看不见汗毛,肤色极为白皙,当他沐浴着日光,会显出皮肤下的血管,仿佛能隐约看见鲜红的血液,在其中缓缓流动着。

    那种白,不同于中原人的严密护养,是天然而成,未经修饰的,带着些远古的荒凉,像埋在天山里数万年的璞玉,甚至有那么点圣洁的意味。

    看起来如此脆弱,却有着难以想象的顽强。

    “我的眼瞎了么?”二爷嗤笑,朝白马勾了勾手指,“爷当然知道你是个带把儿的,如若不然,我还不稀罕呢。过来,过来!”

    白马吃过一次亏,说什么也不愿过去,杵在原地,恭恭敬敬地说道:“您有事,吩咐就是。”

    “你头上戴的是什么玩意儿?那东西也忒寒酸了,姓孟的送你你便收下?我给你的,比他给的好上千万倍!为何轮到我这儿,怜爱就变成了错爱?你跟他搂搂抱抱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说的!”二爷鼻孔朝天,唇齿间透着股酸劲儿,全然一副打翻了醋坛子的模样,。

    白马又好气,又好笑,道:“逢场作戏罢了,我不想敷衍您。”

    “听话过来,还能吃了你?”二爷柔声道,说话间摊开右掌,对准白马,五指虚虚抓握。他做着动作,自己转念一想,嘿嘿笑了起来,道:“爷吃不了你,最多是把你日了,你也不算吃亏么。”

    白马面色泛青,咬牙切齿道:“二爷,我才十五。”

    二爷竖着食指,左右摇晃,拖长了声音,道:“你今年十六、开年十七,二爷会摸骨,休想骗我。”

    白马先前就觉得奇怪,心道,他知道我的名姓,许是从树梢上挂着的生辰牌上看到,可他还知我年纪,这事我一直隐瞒着,连愣头青也不晓得,若非周望舒向他提起,还有谁能说与他。

    平日里,周望舒会谈及我?

    白马不及细想,见到二爷的动作,脑海中便浮现出老麻葛的模样,她隔空将自己抓回时,强大无形的内力,就如一张网,让白马无奈、无力,避无可避。

    他连忙用双手挡在身前,退后躲避,极其防备,道:“不,您说就是。”

    二爷干脆伸出两手,在半空中张牙舞爪地比划,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却已把白马吓得左躲右闪。

    他玩游戏似的,一通瞎胡闹,玩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收手、抚掌,发出一阵爆笑,叹道:“哈哈!瞧你那小模样儿,活像我会打雷放电似的。电芒钻进你心里,电得你小鹿乱撞。嗨,你这人,怎生得如此有趣?”

    “若您无事,还请出……”白马几乎要崩溃了,那个“去”字还未说出口,二爷已随手扯起一条绸缎,他将真气灌注其中,缎子便如灵蛇游移,眨眼就缠住了白马的腰肢。

    绉纱衣,宽袍大袖,颜色绿如碧波,缎带仅有掌宽,鹅黄明媚。

    白马身无二两肉,腰腹被紧紧锁住。因常年练舞,浑身都是软的,突然被二爷扯过去,竟是双腿先跪到榻上,上半身朝后翻去,活生生地——下了个腰!

    “嘶——”白马疼得嘶嘶吸气,趴在二爷胸膛上使劲喘。

    二爷被他那模样吓住,立即松开缎子,关切道:“二爷给你摸摸,摸摸就好。”

    “你松……!”白马紧咬下唇,努力压住心头怒火,暂时做小伏低,低声讨饶,“请二爷高抬贵手。”他心道,等练好了功夫,看老子不打死你!

    “得了吧,你现在心里若不是想要打死我,我便不姓曹。”二爷的手,没有一刻是老实的,在白马腰腹上又掐又捏,带着股玩笑的意思,“我天,你如何生得这般软?”

    “您自重。”

    “已经很是克制了。你二爷见多识广,床上功夫知道两百多式,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体味。你看你,竟这柔若无骨,咱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日后、日后定是无边快活。”

    “我日你二大爷!你放开我,下流!”白马彻底绷不住了,破口大骂。

    “你怎能随意辱骂他人呢?”二爷玩性极重,甚至莫名其妙探出手指,去戳白马的肚子上的软肉,咋咋呼呼:“你可真有趣!软得我都不敢揉了,莫要任性乱动。”

    “您是有身份地位的大人物,不可如此轻佻……”白马被二爷捏住痒痒肉,想笑不敢笑,努力憋着一口气。

    可怜他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突然发出一阵爆笑,如同离水的鱼一般跳来跳去,笑骂:“哈哈哈哈!哎!你快松手!别闹!你个臭流氓!放开我!哈哈哈哈!”

    白马被挠得又哭又笑,心中那些杂乱的想法,忽如烟云随风消散。他也不再顾虑,反手去挠二爷。

    两人短兵相接,你来我往,不觉已过一刻。

    “你是三岁小孩儿么?”白马气喘吁吁,他的动作并不慢,但几乎没能接触到二爷的腰。胡闹过后,他终于意识到两人身份上的差距,决定及早放弃,“哈!别闹了!”

    二爷突然拽住白马的脚踝,将他的袜子摘掉,捉住他的脚踝,用绸缎上头的碎须,搔他脚底心,“说,服不服?要不要让二爷疼?”

    “不服!你放、放开我!”白马笑得眼角飙泪,一会儿捂着肚子,一会儿将二爷的肚子当枕头捶,“我天!怎么、哈哈哈怎么、怎么会有你这样奇怪的人!”

    二爷突然停下动作,把手放在白马胯间捏了捏,懒洋洋道:“看来,我将你伺候得很舒服么?”

    白马未有所觉,整个人都窝在二爷怀里,脑袋正磕在他肩头。此时,突然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胯间的感觉极怪异,那处微微发热,略有些肿胀,像个……像个去了皮的软香蕉。

    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起了反应。

    他被去势时年纪小、做得不干净,五六年后两侧的囊袋逐渐鼓胀。冯掌事也说过,他也许还能人事,只不过仅有的几次被迫受调教,他都觉得痛苦大过欢乐,那话儿毫无反应。

    不想,自己在二爷手中,连着两次如此狼狈,白马心头怒火高涨:一则,是以自己的残缺示人,他内心不可谓羞愤。二则,是想起前几日听墙角时,二爷所说的话,觉得这人说话真真假假,做事颠三倒四,不知能不能相信,不敢轻易相信,似乎白瞎了自己的感动。

    白马害怕,怕自己喜欢上二爷,结果,对方不过是玩玩而已。

    “你欺人太甚!”白马暴起,劈掌直击二爷面门。

    “我?”后者满脸疑惑,随手化开少年的攻击,“咱们玩得好好的,你怎么说打人就打人。”

    “花言巧语!”白马见过太多人沉溺情欲中的丑态,再看他那漫不经心的模样,更觉受到侮辱。

    “再说,我也不是有心的,爷什么大风大浪未见过,怎会打你这身无二两肉的小鸭子的主意?别打了,乖。”

    “不打我主意?那四次三番调戏,都是你酒后梦游不成。”

    “那是爷喜欢你,想要追求你。发乎情,止乎礼,何错之有?”

    可怜白马心思重,几次三番被二爷带入这荒唐的窘境,心中羞愧大于愤怒。他闻言,有些不知所措,被二爷带得如同小孩吵架般回了句:“那也不行!就是、就是不行!”

    “为何不行?”二爷还来劲了。

    白马被气得既忘了要在贵人面前做小伏低,更忘了为自己隐藏武功,骂道:“我对你恭恭敬敬,你却对我言语戏弄、百般欺侮!”

    二爷一脸懵逼,反问:“我喜欢你还来不及,何曾有过欺侮?天理人欲,如何就成了恶心的事?小东西,我看你是害羞了。”

    拳脚相交,噼噼啪啪地响。

    “咱有病及早治,不要讳疾忌医。你打得我好疼,轻点儿。”

    “讳你爷爷的!”

    白马的武功没有招式,都是在别人交战中惊鸿一瞥,靠着日积月累学来的。东一拳、西一脚,竟能严丝合缝地接上,可见除了记忆,他是真的下过苦心。

    “八卦游身拳、落叶追风掌、劈挂、小天星……”二爷惊异极了,将白马的武功套路一一点出,感叹:“我说,你是练武呢还是吃卤煮,竟没有练岔气?”

    “只要能打死你就行!”白马身体柔韧灵活,虽处境艰难,但未有一日懈怠,练武极为勤勉,连串速攻使出,端的是快如疾风骤雨。

    二爷的内劲霸道,招式大开大合,跟白马缠斗,就如同逗弄小孩般简单,令人看不出什么套路。

    他是单手对敌,另一只手还死死捏着白马的腰不放,活像小童在田间捉住了一条泥鳅,高兴得不得了,“哎呦!别打了别打了!你的手不疼,我的手都青了!你要给我揉揉。”

    白马打红了眼,骂道:“你把我扔在山洞里!穴道过了第二日也未曾解开!你、你就是将我视为草芥,肆意玩弄轻易践踏。喜欢?见鬼去!”

    “你听我……”二爷面上本带着笑,可抬头望见白马眼中泪光,忽然就停下不动,“是,那是我的错。”

    白马未想过,二爷也有老实认错的时候,可自己总伤不到他,现在一掌劈下,是蕴足了所能用的全部内劲。

    “唔——!”

    二爷一挺胸膛,硬生生地接住此掌,当即喷出一口鲜血。

    白马目瞪口呆,骂:“蠢货!你不知道躲?”他的手虽软,可掌风雄浑,自己都觉得疼麻不止,对方没有丝毫防备,纵使武功高强,毕竟还是肉体凡胎,如何承受得了?

    二爷鲜血沾衣,向后躺倒,脑袋磕在窗框上,又吐了一口血。

    他双眼半睁半闭,有气无力,道:“你……要打,我怎会……退避。”

    他人高马大,斜斜地靠着,仰头望向白马,眉眼带笑,神色极为温柔,“高兴……了?”

    二爷抓住白马的手,摁在自己胸口,虚弱地笑着说:“若还不解气,你再打我几下。为讨你欢心,曹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轻浮!”白马将手扯回,别过脸去,半晌才转回来,气呼呼道:“你脑子里头,都是浆糊么?”

    二爷的眸子就像夜空明星,看着对方,就如同世上只有他一人,简直是再宠溺也没有了,“那夜我喝多了,将你错认成天山双刀客,故而下手失了轻重。先前虽解释过,可错了就是错了,你要打要骂,我都只能受着。”

    “你早说就是,为何要挨这一下?”白马心里五味杂陈,平日待客游刃有余,不知为何对上这人,就乱了方寸。

    “我那事做得不对,差点将你害死。我没法求你原谅,只求你不要恨我。行么?小马儿。”二爷的手掌很大,指节刚劲。他伸手,食指微曲,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过白马尚显稚嫩的脸颊,他的轮廓,鲜嫩欲滴的唇珠。

    最终,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

    “我待你好,不是求你原谅。”

    “那是为何?”

    “我……”二爷说着话,气息越来越弱,大口大口开始喘气,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面色白得可怕,“以后,再,不能……说……”

    “那天晚上是我自己假扮阿九吓唬你,骗过你不过是因为我扮得太像了。柘析白马不是斤斤计较、是非不分的人,我、我从未记恨你!二爷!二爷你不要死!”白马抓住二爷的手使劲摇,被对方带着趴倒在小榻上。

    二爷用手掌覆着白马的后脑,温热传了过去,道:“这几日,我时常躲在那边看你,你总趴在窗上看什么?我想着添个躺椅,你能舒服些。”

    “我……我想回家。”白马看着外头的街道,人来人往,稚童跌倒在地哇哇大哭,他的父亲也是如此,用手掌覆在他的后脑。

    二爷在白马耳边轻轻地落下一吻,柔声道:“曹某喜欢你。”

    白马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响,亲手杀人的恐惧与突如其来的悸动,混合成一种莫名的情愫,竟自己把自己给逼哭了,眼泪啪嗒啪嗒,落到二爷脸上。

    他哭到动情处,几乎整个人趴在二爷身上,嗫嚅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别死!”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咳、咳咳!”二爷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抓着白马的手:“求你,亲我一下。”

    英挺的九尺男儿,面无血色,憨笑着摇着自己的手,就像一头因贪恋蜂蜜而被蛰得满头包的大笨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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