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而外,白马还注意到,此地军民关系极融洽。官府搭了凉棚,供应凉茶,并为老人设了专门通道。方才,一老者因受不住暑气而晕倒,官兵很快便跑上前去,把他背到凉棚中,倒一碗解暑茶喂他喝下。

    从前,他一直以为,洛京是中原最为繁华的地方,向北则荒凉野蛮,向南则萧条落后,未料这小小建邺城,看起来却丝毫不输洛京。

    白马不禁对淮南王生出些许好奇。

    他自从遇到过楚王以后,便留心打探了一些淮南王的消息,知道梁允是个不得势的皇子。他的母家没什么势力,他本人更是比同母兄弟楚王梁玮小四岁,又不像梁玮那般英武强健,自幼体弱,无法习武,几乎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建邺几经战火,且有江东旧族盘踞,是个难治理的地方,此前一直不甚繁华。故而,皇子们都看不上眼,最终被纳入了梁允的封地。

    梁允虽体弱,但人很聪明,他把心思全都放在读书上,以自己的贤明和仁善,博得了江南大儒们的支持。再加上他被遣往封地时尚年幼,很早便独自生活,为人处世方面很是成熟,与江东旧族关系处得极好。解决了诸多历史遗留问题以后,他更大着胆子尝试了税制改革,大力招徕四方商贾,令建邺愈来愈繁华。

    白马觉得梁允着实不错:“淮南王治下有方,定是个贤王。”

    “你可别小看他,一肚子坏水。”岑非鱼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轻哼,“他本该驻守九江,却将治所迁至建邺,你可知为何?”

    白马不知岑非鱼与淮南王有什么过节,只道:“建邺北邻长江,中有秦淮,四通八达,是个好地方。”

    岑非鱼摇头:“他想得长远着,拼了命都要从梁炅的狗嘴保住这块风水宝地。”

    周望舒无奈道:“二哥!你对四弟总有偏见。”

    “谁的四弟?”岑非鱼说罢,拉着白马率先通上前接受。

    官兵接过两人的户籍牌,看看岑非鱼,再看看白马,脸上出现疑惑的神色。然而岑非鱼笑着与对方说了两句,那官兵便一脸“我懂的”的神情,将两人放了进去。

    到了这时候,檀青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户籍牌,如何能通过盘查?先前在洛京,青山楼还算有些势力,但一转眼来到千里以外,周望舒能瞒过守城的官兵么?檀青不确定,他紧张地望向周望舒,低声道:“先生,我没有……”

    周望舒却不见半点惊慌。他从怀中取出两块户籍牌,递给官兵。官兵看看他,再看看檀青,笑了笑便把东西退了回来,并把他们请进城去。

    檀青紧张得流下冷汗来,问:“先生做了假的户籍牌?”

    周望舒把手中的一张户籍牌递给檀青,道:“办得匆忙,未与你商量。”

    “多谢先生!”檀青激动地一看,自己被记在了周望舒的户下,而且与周望舒的关系是“表叔侄”。然而,他转念一想,总觉得一表三千里,自己与周望舒的关系不及白马与二爷,“为何是表叔侄?”

    周望舒不知檀青心中的弯弯绕绕,一本正经道:“你眉高目深,是典型的胡人模样,不像有汉人血统。若把关系写得太近,怕被盘查时不好解释。”

    檀青瞟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岑非鱼,道:“可二爷和白马写得是叔侄。”

    “胡汉混血的人,多半长得更像汉人,就像白马那样,虽生得赤发碧眼,但眉眼口鼻都是汉人的轮廓。”周望舒见檀青似乎不信,再补了句,“二哥胡来惯了。”

    南方天热,岑非鱼非要揽着白马大摇大摆地走,被白马嫌弃一身热汗。

    两人步伐一致,手上却在比划拳脚,偶或相互推搡。冷不防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岑非鱼连忙把白马拉到路边,见一队武士从城外直冲进来,策马狂奔撞翻了路边的小摊,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白马帮卖货郎捡起东西,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这样横冲直撞?”

    “多谢小哥。”卖货郎苦着脸道,“您有所不知。那是齐王的东海军,三不五时便会道建邺来‘歇脚’,其实就是找咱王爷麻烦来的,想把王爷赶出建邺。”

    白马起身继续走,问:“淮南王不笨嘛,而且我看建邺这繁华景象,他应当是很有钱的。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解决不了这几个找麻烦的?”

    岑非鱼不屑道:“他没有兵权,哪能跟齐王争?不过,他巴不得梁炅多来欺负欺负他,反正吃不了亏,还能博得个好名声。不过眼下梁玮得势,估摸着他很快就要鸡犬升天了。”

    白马:“周大侠叫他作四弟,但你好像不是很喜欢他。”

    岑非鱼大笑,迅速在白马脸颊上亲了一口,道:“我喜欢你就够了,还喜欢别人做什么?”

    岑非鱼拉着白马,穿过热闹街市,抱了满怀的油纸包。

    白马明知道这是岑非鱼想出的调虎离山计,但面对一兜子美味,他实在没有抵抗力,嘴里嚼个不停,心想炸鱼丸子再来两个,梁允什么的就随它去罢。

    至于檀青,小动作也不少。

    其实,他的智力并不低,但都用在了除智斗而外的别的地方。譬如说,几日前他听到周望舒对乔羽说的话,别的什么都没在意,只注意到周望舒喜欢吃麦芽糖。这日逛街市时,他就擦亮眼睛寻了一路,买下两支麦芽糖。

    檀青知道,周望舒是个侠客,侠客大都是威风凛凛、孤傲高洁的,像岑非鱼那样的,是五百年都很难出一个的异类,白衣剑卿干不出当街吃糖这种蠢事。于是他买了糖,并不直接送给周望舒,而是假装自己十分爱吃这东西,继而极力向对方推荐,强烈要求周望舒“试一试”。

    周望舒被檀青说得心痒,见有对方给了自己台阶,最终“勉为其难”地接过东西,当街吃了起来。

    此情此景,看得白马啧啧称奇。他莫名其妙地想,若当初自己跟周望舒回到江南,那么多年处下来,会是个成么模样?若周望舒不幸喜欢上自己,自己说一句“你不要过来”,他定会一蹦三丈远,说不得两人一辈子都相敬如宾,盖着铺盖纯聊天。

    白马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打了个寒颤,侧头瞟了岑非鱼一眼,顿时觉得这人顺眼了不少。所以说缘分造化这个东西,真是神乎其神。

    城中不许骑马,一行人牵着马慢悠悠地走,午后才走到歇脚的地方。

    周望舒推开大门,扬尘漂浮:“我父带母亲回江南时,周家不认她。父亲的尸骨被运回故乡,她只能在一旁偷看。她于建邺城东筑此小宅,称此为‘归居’,东南而望,即是阳羡。”

    檀青不明白:“为何我们不去阳羡?”

    周望舒:“如今,建邺是江南最繁华的地方,江湖客都在此歇脚。”

    许是因为乔羽是北方人,这宅院被建成了江南罕见的四合院。

    归居建在郊外,周围人迹罕至,占地宽广,但房屋的结构却并不复杂。整个宅子只有两进,进门便见一面隔墙,正中是一面四柱垂花拱门。

    前院种桃柳,熟透的桃子无人采摘,已经烂了一地。

    沿着垂花拱门而南,经一条抄手游廊,便能顺着东耳厢房的外廊进入后院。后院共有三间正房,四间耳厢房,房外皆设有外廊以避风雪。

    院中铺两条交错为十字形的鹅卵石小路,其余土地种花草、药草及蔬菜。花木繁茂,但久无人打理,杂草已没到白马胸口。

    白马一对宝刀还没捂热,便拿来当了割草的柴刀。他与檀青搂起裤腿,埋头走到院中割草,打理花园。

    周望舒收拾屋子,捡了一堆没用的东西,全都拿来当柴烧。

    岑非鱼打扫了厨房,从秦淮河里挑来一大缸水,趁着生火烧水的空档,走到西厢房里看了一眼。他对周望舒的道士品味很是看不上,嘱咐一声“水在锅里烧着”,便跑到城里采买。

    周望舒的归居经岑非鱼一番折腾,登时焕然一新。

    檀青对岑非鱼的奢侈浪费很是佩服,不由称赞。

    白马则透过这番布置,看出自己将在归居待上一段不短的日子。

    但岑非鱼除了家具、寝具和装饰物,几乎没有买任何日需,白马有些不解,问:“岑大侠,我们晚上餐风饮露么?”

    “这你就不懂了。”岑非鱼满身大汗,靠坐在外廊上,看白马蹲在院里给地松土,“二爷是贵客,我同你打个赌,待会儿我叫一声‘饭来’,这几个月的日需便会有人送来,你信是不信?”

    白马卷着裤腿,露出雪白的脚踝,中秋时节野外蚊虫颇多,他皮肤上留下了不少红痕,让岑非鱼很想伸手去挠两下。

    “我才不与你赌,没事儿就下来松土!”白马“切”了一声,用岑非鱼刚买回来的铁锹梆梆地瞧着鹅卵石,“这荒郊野外的,鬼都能打死人。要在这地方住个小半年,过几天我们得挖些青菜来种,莲蓬好吃,在屋后挖个小池塘,种些荷花怎么样?”

    白马说着说着,发现岑非鱼毫无回应,抬头望去,只见他呆呆地靠在梁柱上看自己。他被看得很不自在,问:“你发什么愣,累了?”

    岑非鱼回过神来,笑道:“再养几只鸡鸭、一头老黄牛,两只猪。猪要一公一母的,生一堆小猪崽儿,像你一样有趣。”

    白马挖了一锹土,用力洒向岑非鱼,咕哝道:“像你一样胖才对。”

    “性格像你,模样像我,不是正好嘛。”岑非鱼一跃而起,落到白马身后,从背后抱住他,低头咬他的耳朵,“我方才在想,要么就留在这儿算了,与你在一起,仇也不报了,活个百八十岁。我年纪大,定会先走一步,提前下去见你父亲,任他打骂来恕罪。等你下去了,他的气也消了,咱们一道去投胎。”

    白马失笑,把岑非鱼踹开,再把铁锹扔给他,道:“你跟它过吧!”

    岑非鱼抱着铁锹叫老婆,认命地松土。

    这回,换成白马坐在外廊上看岑非鱼挥汗如雨。

    天朗气清,秋日丹桂盛放,黄白色的小花粒随风飘荡。桂花的浓香,如有实质,充斥着这个焕然一新的归居。傍晚的落霞是温柔的橙黄,像是仙人在天幕上打翻了一碗桂花酒,浓稠香甜,回味微苦。

    白马看着岑非鱼的背影,看他后襟上的一汪汗水,看他扬起铁锹时手臂上鼓起的肌肉,看地上松动翻新的土壤,闻到青草被碾碎的清气,忽然明白方才岑非鱼为何会发愣——这样的日子,不正是大多数人的一生所求么?

    白马给岑非鱼倒了一碗水,看他咕咚咚一气灌下,道:“我看你犁地很是驾轻就熟,牛不用养了,省些钱多买两头猪,多生几个像你这样的猪仔就很好。”

    “嗨?你戴这帽子挺好看的。”岑非鱼把空碗倒扣在白马头顶,继而怪模怪样地扭了两下,“初见你时,你就戴着帽子,跳个舞来给爷助助兴?”

    白马没跳舞,直接挥起拳头。

    岑非鱼扛着铁锹,绕着柱子跑了半天,被白马逼到墙角,一个翻身跳了出去,却不想踩到一堆烂桃子,摔得仰面朝天。

    白马跑到外院,骑在岑非鱼身上揍他。

    两人打着打着,不知怎的又滚到了一处,用来打架的部位,也由手变成了嘴。

    正在此时,院门被人推开。

    来者一行数十人,均作武士打扮,二十余只眼睛围观着“妖精打架”,看的人、被看的人,都怪不自在的。

    武士们连连致歉,岑非鱼把白马拉起来,问:“怎不敲门?”

    带头的武士答道:“是小人的错。”

    其实,白马隐约听见了敲门声,只不过想着这荒郊野岭,大抵是不会有人来的,故而只当是风声。他扫了一眼,看这群武士们推着小车,拿了不少东西,脑子一转,想到了周望舒称淮南王为四弟的事情,即刻明白过来,这就是岑非鱼所说的“饭来”。他一想到吃的,就觉得很开心:“不不,是我们疏忽了,官爷见谅,请进。”

    白马客客气气地请人进屋,举止大方,倒了几杯茶,说了几句场面话,把气氛缓解下来,再派岑非鱼去请周望舒。

    那一行人显是认识岑非鱼,知道自己坏了对方的兴致,心下忐忑。然而,好容易才缓过劲来,却惊见白马胆敢指挥岑非鱼,而岑非鱼竟然还任他驱使,瞬间觉得什么东西崩塌了。

    他们望见岑非鱼走时双手抱胸,一副老大不情愿,却又不敢发脾气的模样,只觉得与白马独处是如坐针毡,若是闹出什么误会,指不定今日就交代在这儿了,遂拿着茶盏,保持好与白马的距离,迟迟不敢喝下。

    周望舒担心往后行迹暴露,会有刺客前来行刺,故而在东厢房中添了一张床,让檀青与自己同房睡,此刻刚刚摆好床铺,正坐在桌边,看檀青铺床。

    他听岑非鱼说“冤大头”来了,知道是淮南王派人前来,立即赶到正厅。

    这时候,白马已经与人聊开了。

    为首的武士笑道:“王爷与周先生投缘,先生对王爷很是关照。楚王是王爷的亲哥哥,想必你是知道的,可惜彼此分隔两地,王爷挂念大哥,便将周大侠视作兄长。”

    白马点点头:“今日我入城时,着实开了眼界,王爷不仅治下有方,而且还是个大善人,自然多有福缘。”

    武士们见周望舒走入厅中,纷纷起身行礼:“见过周大侠。”

    周望舒一扬手,道:“客气了。”

    武士知道周望舒的脾气,不多废话,只道:“王爷知道周大侠来了建邺,十分高兴,只可惜这两日俗务缠身,不得前来相见。王爷挂心您,着小人为您送了些米面日用,过几日将亲自登门拜访。”

    周望舒点点头,道:“有劳诸位,请代我多谢王爷。”

    武士们把东西放好,很快便离开了。

    白马随岑非鱼一同进入厨房,见到一屋子的好东西,对梁允的好感又增了两分:“我看这淮南王真挺好的,你为何不喜欢他?别是嫉妒别人比你年轻,比你长得好吧?”

    岑非鱼拿烧火棍刨开灶台里的土灰,找出还未熄灭的火星子,迅速生了火,让白马拿着吹火筒把火吹大些,自己则解开上衣,挥舞锅铲,道:“我不喜欢他。”

    白马不解地望向岑非鱼,脸上沾了两道锅底灰,像只花猫似的。

    岑非鱼失笑,总算肯说了:“溪云十四那年,单枪匹马挑了清河坞,腰腹处被坞住严若白一剑刺穿。然而,他这人不知痛痒,为了及时赶回如是观复命,把伤口随手一捆就算完事,行至九江时忽然晕了过去。梁允游玩路过,见他的伤口已经溃烂化脓,费一番功夫才救得他一命。”

    白马一听,忽然觉得自己前几日受伤的腰侧隐隐作痛,他这几天连着赶路,一直没功夫去照料伤口,只怕伤口也已经恶化。他听了岑非鱼的话,更加不敢让对方发现自己有所隐瞒,不着痕迹地动了动,问:“那你不是应该感谢他么?”

    岑非鱼把菜捞进碗里,接着炒下一个,道:“当时是夏天,溪云避开人群,走在山林中。那地方一片荒芜,山中还有盗匪,梁允去游玩,你信么?”

    白马听了亦觉蹊跷,但他不愿恶意揣测:“或许他倾慕周大侠吧。”

    岑非鱼抹了把汗,说:“传言都说,这些年来齐王一直压着淮南王,甚至强占他的封地。可事实又如何?梁允这家伙手上没有兵权,尚能联合江南的世家们,与梁炅抗衡多年不落下风,说他没有心计,你信么?”

    岑非鱼很快便做好了四菜一汤。

    两个人一人搬一个小马扎,坐在地上,围着饭锅等饭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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