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观察了好一阵,转身问何不同:“何前辈,你可否从旁协助我?还是必须要我独自前往?”

    何不同拿一根樟木扁担支在地上,好整以暇,反问:“协助你又如何?你独自前往又如何?我说,你当真如此坚决?你要知道,那毒草长在它尾巴上,是与它共生的,若被你扯下来,它定会暴怒,而你则是凶多吉少。”

    白马道:“我意已决。不过,若前辈愿意从旁协助,我的把握会更大。”

    “哦?”不待何不同说话,那拖来野猪的小童却更好奇,抢先问,“小哥哥,你真有办法对付那蟒蛇?我可帮你的忙!”

    白马指着前方,分析道:“你们看,那榕树高约莫十丈,长在山脊中,背后是陡峭的崖壁,前方则是开阔的平地。崖壁上高低起伏,人可攀爬其上,是一个发动奇袭的绝佳地点。平地则可自由后撤——巨蟒太大了,行动起来耗费体力,它多半不愿意动;加上如今是冬天,它缺乏食物,行动会比天热时更迟钝,我们都是练武的人,若想在平地上甩开它并不困难,这平地就是安全的撤离地点。榕树高大,树枝粗壮、多且杂,巨蟒虽庞大,但过于庞大,反倒容易受到地形限制,所以……”

    何不同张大了眼,视线随白马的手指移动而移动,冷不防白马回过头来看他,让他觉得似做贼被发现了一般。他梗着脖子,恶人先告状,道:“我没长眼是怎的?我自然看得见。”

    白马心头紧张稍减,憋着笑,道:“所以,若您能够协助我,以野猪为诱饵,将巨蟒吸引过去让它分神。我绕道后方,从崖壁上攀爬下去,掐准时机,迅速把它尾巴上的毒草采下。”他说着,又看了那野猪一眼,“我看这野猪体型虽大,但相比巨蟒而言,却小上许多。那巨蟒活了许久,想必有些灵性,不会真被药倒,最多行动上能迟缓些,但只要能争取到这点时间,差不多就够了。巨蟒发现自己中计,必定大怒,它的嘴朝向你,会先攻击你,但你跑出一定距离后,它必不会舍近求远,自然会转过头来攻击我。但有你拖延时间,我应当能爬到树上,攀上山顶。”

    何不同尚未开口,那小童又说话了,道:“小哥哥,崖壁那样陡峭,榕树那样高,万一你爬不上去呢?太危险了!”

    白马笑道:“世上没有白来的东西,总是要冒一冒险的。”

    那小童又问:“你不害怕么?”

    白马:“我当然害怕,但害怕最是无用。你不用担心,没人会主动去送死,我若觉得自己上去必死无疑,自然会知难而退。现在我仔细考量过,认为可以搏一搏。”

    那小童拍着手大喊:“你比我爹厉害多啦!”

    “嘿!你这小白眼狼,给老子过来!”何不同用扁担把那小童勾了回去,一手提起地上的野猪,鼻孔朝天,“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多谢前辈!”白马对何不同深鞠一躬。

    白马把头发上扎着的铜铃解下,让那小童代为保管。过不多久,他爬上了榕树后方的山崖,隐蔽在一块大石头后面。

    白马挥了挥手,示意何不同可以行动。

    何不同得了信号,并不马虎,提着野猪甩上前去,朝那巨蟒吼道:“老妖怪,爷爷给你送肉来了,你敢吃么?”

    巨蟒双眼一睁,目露凶光,盯了何不同好一阵。就在何不同以为陷阱已被识破时,巨蟒终于开始缓缓挪动,朝野猪所在处行了过去。

    白马屏息着等待时机,在巨蟒张嘴的时候,开始偷偷往下爬。他抓着崖壁上错落凹凸的石头,向下爬了一段距离,算好自己与榕树的间隔,伸出修长笔直的腿,用脚尖勾住榕树的枝杈,顺着树上伴生的藤蔓一路溜到地上。他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每一步都迅捷利落,充分显露出羯人骨子里带着的捕猎天赋。

    巨蟒一口咬住野猪的脑袋。

    何不同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揣着根扁担,笑道:“老妖……老蛇兄啊,从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今儿呢,是来给你赔礼道歉的,往后咱给您老人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您就少找咱们的麻烦。”

    何不同极放松地坐着,没有动作,态度温和,未显露出丝毫攻击性,巨蟒便没有费力去攻击他,看着着实有些灵性,不好对付。

    白马趴在地上,极缓慢地爬行,精确地找到了巨蟒的尾巴。他举起一把弯刀,示意何不同自己就要动手,准备逃跑。

    何不同暗中蓄力,慢慢起身,道:“你这吃得也差不离了,天色不早,我还有的忙,便不陪你了。老妖……老蛇兄,回见啊!”

    何不同刚刚转身,那巨蟒眸光一闪,突然“噗”地一下,把已经包进嘴里的野猪吐了出去。它嘴里长了数百颗锋利的尖牙,野猪被含了进去,即使尚未被吞食,也已经是面目全非、骨肉分离。最可怕的是,野猪掉在地上的瞬间,便被摔得七零八落,肚子里的那点儿“料”,自然而然地露了出来。

    巨蟒知道自己被骗,瞬间暴怒,朝何不同张开血盆大口。

    何不同转身就跑,巨蟒紧随其后。

    但追逐并没有持续多久,巨蟒的动作猛然一滞,继而仰头吐出紫红色的杏子——白马动手了,一刀割下毒草,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他的云上天太过锋利,竟然将巨蟒的尾巴尖削掉了一小截。

    尾巴是蛇类最不能被碰触的地方!

    白马暗道糟糕,把毒草往腰间药囊中一塞,跃步窜上榕树,顺着藤蔓,三两下爬了两丈高。可当他想往上再爬的时候,却不料那藤蔓冬日干枯,被他猛一拉扯,竟从中断开。白马险些摔在地上,幸而他浑身筋骨柔软,动作灵敏,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曲起双腿,灵活地勾住了一根树枝。

    巨蟒的身体盘在榕树附近,此时全都动了起来,黑色的鳞片带着黏腻恶臭的液体,蠕动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粘液摩擦声。

    白马用尽全力向上攀爬,一把抓住四五根藤蔓,借力荡了起来,觑准时机,一下攀上崖壁。眼下是危急时刻,他的潜力都被激发了出来,如灵猴般迅捷地向上爬,眼看就要到达崖壁顶端。

    可那巨蟒被割了尾巴,如何能不恼怒?它已经瞄准了白马,势要咬死这不知死活的冒犯者。巨蟒疾速游移,引起山石崖壁和榕树强烈震动,树上的藤蔓和叶片簌簌掉落,爆响声如同无形的刀剑,切割着白马的勇气。

    白马觉得十分恐惧。

    当自己成为巨蟒的猎物,被笼罩在巨蟒的阴影当中,被自它体内散发出的森寒激得颤抖,白马不禁会想:冥府地狱亦不过如此了。任何人面对这样巨大的毒物,都会产生一种人怎可与天争的无力感,想要跪倒在自然的巨兽面前。他勇气被抽空,换做无尽的绝望。

    叮!

    白马有一瞬间的失神,但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一声清脆的铜铃声唤了回来。

    响声自上方传来。

    白马抬头望去,见那小童不知何时跑到了山崖上,正对自己伸出一手,喊道:“小哥哥快上来!抓住我的手!”他手上系着白马的铜铃,那是岑非鱼在道观里抢回来的,据说能驱邪辟恶,非要绑在白马头上,白马犟不过,只得随他去了。

    “回去!”白马惊魂方定,满心恐惧被镇住一半。

    “来吧!我力气大得很呢!”那小童却是个犟脾气,非要帮助白马。

    白马的手有些颤抖,他向后望了一眼,见巨蟒正在榕树上缠绕爬行,追着自己而来。他咬了咬牙,强行镇定下来,迅速向上攀爬,“别待在这儿!”

    巨蟒的身体缠绕在榕树上,脖子却伸得极长,张开血盆大口对准白马。

    来不及了!白马感受到危险来袭,顾不得其他,把手递给那小童。

    千钧一发,巨蟒发现了白马的打算,突然越过他,朝那小童攻了过去。

    “跑开!”白马瞬间收回手,再顾不得其他,完全松开紧抓悬崖的双手,反手抽出背后的弯刀。但见他脚掌发力,在崖壁上用力一蹬,向后跃起、凌空翻滚,双刀交错举至头顶,在空中使出了一招“叶落归根”,将巨蟒的脖子劈出两道血痕。

    巨蟒吃痛,脑袋一扬,将白马撞飞起来。

    白马被撞得眼冒金星,跌落在地,幸而有挂在树上如密网般的藤蔓作缓冲,他落地时又侧向一滚,消去了冲力,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他已彻底被困在巨蟒和崖壁间,简直插翅也难飞了。

    巨蟒叫嚣着从树上蜿蜒爬下。它放慢了动作,好似已将白马视作盘中餐。

    白马低头看了看手中刀,刀上不仅映出了自己的脸,更沾满了巨蟒的血,可见这家伙不过是体型大了些,但毕竟是血肉之躯。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的恐惧反而烟消云散了。他啐了口唾沫,心道:既已无法逃脱,唯有一战!

    然而,白马下定了决心,却站在原地不动弹,装出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

    巨蟒心里得意,放慢了动作,想要欣赏猎物被自己吓至崩溃的惨状。

    就在巨蟒完全从树上落地的一刹那,白马忽然运起轻功,绕着榕树跑了起来。

    巨蟒对此始料未及,不想白马仍要作困兽之斗,反应慢了半拍。

    就是这一个空档,白马便已把巨蟒甩出两丈远。

    可巨蟒不是吃素的,它一日里被骗了数回,说什么也不肯让白马得逞,对白马紧追不放,让他完全没有任何逃离的机会。

    白马只能绕着榕树跑,最终被逼得跃上树梢,借着茂密的藤蔓掩藏气息,四处乱窜,越爬越高,像是穷途末路了。

    何不同爬上山崖,抱起那小童往树林里躲,骂道:“你来找死怎的?”

    那小童挣扎起来,吼了回去:“我要去帮小哥哥!”

    何不同恼怒,吼道:“方才若不是为了救你,他早八百年爬上来脱身了!若是他死在下面,你自个儿提着脑袋去向曹二爷谢罪吧!”

    那小童本是好心,不想却做了错事,一下跪倒在地,委屈道:“小哥哥先前救了我,我要知恩图报,所以才去帮他。爹爹,你去帮帮忙吧,求你了!”

    何不同抓了把头发,反问:“是他自己要去取药的,我凭什么陪他送死?”

    那小童想了半天,想不出理由,索性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哇哇大哭,道:“我不管,我不管!爹爹你要去帮小哥哥!你就是要去帮他!呜呜,你不帮他,我也不活了,我要跳下去向娘告状,说你是个冷血、无情的毒手阎王,呜……”

    “莫哭,莫哭!我的小祖宗哎!”何不同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最终还是看不了儿子掉眼泪,提起扁担,走到悬崖边,回头威吓,“小兔崽子,你给老子躲回去待好!”

    那小童缩进树林中,爬到一颗大树上观望。

    何不同理了理背囊中的药粉,低头望向下方的榕树,见白马一路被巨蟒追着,仿佛一只落入蛛网、不断徒劳挣扎的蛾子,不住摇头叹息。

    白马已是大汗淋漓,但他丝毫不感懈怠。

    巨蟒见白马爬到树梢上,一个纵身就能跳上悬崖,气得一扬脑袋,硬生生把距离悬崖最近的几处树枝全都撞断。

    白马因这撞击而瞬间晕眩,攀着树上的藤蔓才不至于从十丈高空衰落,但纵使如此,他也被甩至榕树的主干上,险些被震得喷血。

    眼看巨蟒反身回去,何不同暗道糟糕,提起扁担就要往下冲。

    然而,巨蟒却只是矮了矮身,一头扎进榕树茂密的叶片中,眼看着就不见了身影。

    何不同驻步,疑惑:那老妖怪莫不是消耗过多,累不了动?

    白马暂时松了口气,握紧双刀,撑着勉强站起。

    何不同本也松了口气,他看着白马尚带着一丝稚气的白皙面容,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来得那么大的胆子,真敢去巨蟒的尾巴上采毒草。他正想不明白,忽然双瞳一缩,大喊:“躲——!”

    白马闻言,却不惊讶。他狡黠一笑,似早有防备,知道那巨蟒隐藏在树叶间,缓缓游移到了自己背后,并想要偷袭自己。他只是闻着那股恶臭,便已分辨出了巨蟒的位置,无须回头察看,直接拔出双刀,猛然旋身一转!

    两道白光闪过,巨蟒的双眼被刀割伤,迸出数尺高的血液。

    巨蟒仰头长嘶。

    白马觑准时机,凌空一跃,灵活地翻到巨蟒背上,将两把弯刀并拢,用双手紧紧握住,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在巨蟒的七寸上插下。

    按理说,巨蟒受到这样的攻击,必然会用尾巴缠上白马并把它勒死。

    可那巨蟒迟迟没有行动。

    何不同定睛一看,那老妖怪哪里是没有行动?它分明就是在追逐白马的过程中,已经把自己缠在了榕树上,乱七八糟绕了一堆,现在竟是除了脑袋,已然动弹不得!

    “好小子!”何不同知道白马必胜无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把儿子叫过来,一同观看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儿啊,你得好好向他学学!”

    白马在巨蟒的七寸上插了数刀,却还没有作罢。他顺着藤蔓滑下,算好了距离,刚刚好落在巨蟒的尾部。他在地上站定,先是一笑,继而翻了个白眼,将双刀并拢,对准巨蟒尾部下侧的穴口,狠狠地戳了进去。

    巨蟒如遭雷殛,狂乱地挣扎,从穴口喷出酸臭的腐液。

    白马拔刀,向后一滚,躲开巨蟒最后的反击。

    巨蟒一击不成,再无力气。鲜血从它七寸处喷出,如瀑布般洒下。它逐渐失去力气,最终挂在树上,没了气息。

    白马跪在地上,喘息许久,才反应过来:我杀了一条三丈长的巨蟒!

    它那么老了,肉会不会很柴?

    第80章 寤寐

    何不同脾气虽不大好,但却说一不二,回到木楼便把装有药材的樟木盒子给了白马,脸上不见半点不舍,只嘱咐一句:“此物遇风泄气,须邢一善亲启,你不可擅自打开。”

    “是。”白马接过东西,诚心致谢。

    何不同摆摆手,道:“莫要啰里巴嗦,你只记住,若你擅自打开便会毁了药材,那算是你自杀,若因此丧命,可与我无关。不许让曹老二来找我的麻烦。”

    白马点头:“我向您保证。”

    何不同将白马推出门,“拿了就走,还想留在这儿吃晚饭?”

    白马走在下山路上,心里总有疑惑,道:“纵使邢一善亲启,这盒中物亦难免遇风,哪有什么不可擅自打开的道理?我观那何不同的言行,看着不耐烦,其实并不带敌意,他应当不会诓骗我,这到底是为何?”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打开来看看?”白马思来想去,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停下,仔细观察手中的樟木盒子。这东西做工精细,带着清香,关上以后严丝合缝。他屈起食指,在盒子上轻轻敲打,又把盒子举至耳侧摇了两下,听见其中有轻微的声响,听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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