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琨宁这一世认的师傅有三个,谢宜舫,如素夫人,以及舒明子。

    仔细一想,她也算是有福气,这三个师傅哪一个都不是泛泛之辈,多少人追着喊着想要拜师,到头来,却成了她的师傅。

    人的境遇,当真是难言,世事无常,也并非是一句空话。

    往谷底那里去的时候,阮琨宁心头沉重,一直不曾说话,倒是谢宜舫,时不时的说几句。

    “师傅说,他还是觉得在谷底生活自在,也不愿埋骨祖地,之前便早早交代好,叫我将他埋在谷底。”

    “仔细说起来,我也有许久不曾回来了,说不定,师傅正在底下怨我久久不来见他。”

    “他若是泉下有知阿宁来见他,想必也会高兴的。”

    他说话的时候,阮琨宁便专注的听着,内容细碎,她却没有半分不耐烦。

    ——谷底的时光,是属于他们三个人的,舒明子去世,能够真切感知到那些岁月的,便只有她与谢宜舫两个人了。

    如此一想,也是可叹。

    阮琨宁虽说谢宜舫自己也说有时间不曾回来了,她也没有提出什么质疑,但是在心底,她还是把这认为是谢宜舫为了避免她伤心才编出来的,等到亲眼见了竹屋前舒明子的坟冢后,阮琨宁才有点无奈的发现,原来那句话谢宜舫真不是说出来客气的。

    察觉到了阮琨宁的目光,谢宜舫也只是一笑:“师傅在的时候尽心便是,人都没了,做那些表面功夫也没用,但凭己心罢了。”

    他看事情这般透彻,倒是叫阮琨宁忽的有些自惭形秽,想当年,还是她对着谢宜舫教这教那,到了现在,却反过来了。

    她道:“说的也是。”

    阮琨宁上前几步,将干果摆放在墓前,香烛点上,借着火烧了纸钱,最后才同谢宜舫一道敛衣跪下,恭恭敬敬的向着舒明子坟冢叩头。

    谢宜舫也是许久不曾归来,坟冢上生了许多杂草,冬日一到,便枯黄着萎靡起来,有气无力的伏在那土丘上。

    二人手头上没什么工具,所幸那杂草生的不算多,蹲下身子慢慢的拔了,倒也不累。

    一切都收拾完,已经是傍晚时分,谢宜舫瞧瞧天色,道:“已经晚了,便在谷底留一夜,明日再出去吧。”

    阮琨宁也是无事,自是含笑应了下来,到了晚上,住的也依旧是之前住惯的屋子。

    被褥都被晒干后放到橱子里头了,拿出来抖一抖便可以直接用,只是屋子里头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尘,两人一起收拾,又是一通折腾。

    接连赶路这般久,又是骑马又是清理杂草,到最后还不忘打扫屋子,按理说,老早便该累了,一躺下就能睡着才是。

    可合上眼许久许久,阮琨宁却没有丝毫睡意,只有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感伤。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在心底叹口气,轻轻的翻了个身。

    恰在此时,谢宜舫的声音传了过来,他道:“阿宁也睡不着?”

    “唔,”阮琨宁应了一声,又反问道:“怎么,你也是吗?”

    “只是忽然想起来,”谢宜舫答非所问,轻声道:“多年之前,阿宁留在谷底的第一日,我们也是这般,隔着一堵墙说话的。”

    “是呀,”阮琨宁怀念道:“那时候刚刚到这儿,身上又有伤,前途未卜凡事皆暗,怎么也睡不着。”

    “其实,”谢宜舫缓缓道:“那一夜,我也没怎么睡得着,第一次有人来跟我作伴,心里实在是太高兴了,可是嘴笨,说不出。”

    “命运这个东西,”他似乎是在叹息:“当真是无常。”

    这话说的有些感伤,却也是事实,一时之间,阮琨宁竟不知应该说什么加以安慰。

    谢宜舫似乎也不想听什么安慰,而是继续道:“阿宁,这些日子我们同行,一路上走走停停,几乎都是我在说,你在听,哪怕只是如此,我也觉得快活。”

    阮琨宁嘴唇微动,刚刚想要开口,却被谢宜舫打断了。

    “你不要说话,听我说完,”谢宜舫的声音暗含笑意,似是轻叹,又似是解脱:“这些年不曾见,心底压了许多话,除去你,世间便再也没有别人能明白了。”

    “趁着这些时日说与你听,竟也七七八八倒得差不多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倘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是不是还想遇见你呢?”

    “我想了许久,到最后,还是觉得……遇上你会好一些。”

    “三十二年前的我喜欢你,三十二年后的我不觉得后悔,仔细想一想,其实也是福气。”

    他几句话说的零碎,阮琨宁听得也零碎,却并不会阻碍她了解其中的意味。

    她平躺在床上,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却连伸手抹一把的力气都不曾有。

    “喂,谢宜舫,”阮琨宁轻轻叫他。

    “怎么,”谢宜舫语气带笑,淡淡的洒脱,他道:“阿宁也有话想要说了吗?”

    “最后一次跟你说,”阮琨宁道:“——对不住。”

    “你不必同我说这个的,阿宁,”谢宜舫静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只想问一句……”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声音极小,几乎不曾出口,阮琨宁用尽了耳力,却也没得出个结果来,便再度问了一次:“什么?”

    “没什么,”谢宜舫似乎轻笑了一声,随口将这一页掀了过去,只是道:“阿宁早些睡吧。”

    阮琨宁定定的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沉默许久之后,终究缓缓的合上了眼。

    许是入睡前的心绪难言,这一觉她睡得并不久——谢宜舫应该也是。

    这座竹屋承载的记忆太多,叫人难以停留,无论是阮琨宁,还是谢宜舫,都是同样的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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