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深抿唇。

    “所以是骗别人不可以,但是占叶哥哥的便宜,就没关系么?”

    叶深无奈,笑着叹道:“没关系。”

    陶鹿咯咯笑起来,细白的手指伸出去,像游走的螃蟹钳子那样,接近叶深的侧脸。她笑着道:“占便宜,意思可是很多的——都没关系么?”

    叶深瞥了她一眼。

    车子停到了颐园甬道外,叶深下车。

    陶鹿的手指扑了个空,她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跟在叶深后面,走入了颐园。

    眼前是熟悉的青石板甬道里,清晨熹微的光中,道旁零散摆着几处小摊。与陶鹿第一次来这里所见几无差别。只是第一次来的时候,是下午,那会儿有一群小孩子围在棉花糖机旁,笑着闹着等着。

    这会儿棉花糖机旁边,那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还在,正把一勺白糖放入快速旋转的棉花糖机中,绕着机器壁,一层层白白“丝绸线”缠绕着小木棒,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团雪白蓬松的棉花糖。

    叶深见陶鹿望的方向,问道:“要?”

    陶鹿摇摇头,摸摸肚子,“要控制糖分摄入呢。”

    叶深“嗯”了一声,见她面色不舍,有点好笑,安慰道:“等比赛结束了再吃。”

    陶鹿点头,又摇头,想说什么,看叶深已经推开了颐园内侧的门,便跟了上去。

    一进园子里,跟外面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氛围迥然有别。

    园门内两口大瓮,久经岁月洗刷,已经磨得瞧不出原来的底色,里面躺着两池睡莲,陶鹿初来的时候,还在初夏时节含苞待放,如今已经盛放,碗口大的花,肆意绽放。

    陶鹿走在蜿蜒曲折的小径上,叹了一声,“我有点舍不得。”

    “嗯?”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呢。”

    叶深蹙眉,顿住脚步,垂眸看她,“舍不得什么?”

    陶鹿也说不清楚,见两侧竹木雅致,而又有活泉汩汩,生于亭畔。她此前来颐园十一次,加上这次是第十二次,也是最后一次。

    整座颐园,就像是她的一座空寂的树洞。

    她在这里,一层一层褪下坚硬的铠甲,一点一点袒露出柔嫩的腹部。

    这是她重新生长的地方,就像是蜕皮的蛇。

    叶深见她不答,敛容,又问了一遍,“舍不得什么?”

    陶鹿也叫不上来,含糊道:“就……都舍不得啊。”

    叶深垂眸看着她,脸色一寒。

    陶鹿察觉气氛不对,抬眼看他,“怎么啦?”

    叶深别过头去,“没什么。”

    陶鹿“哦”了一声,没有再问,眼看着内院深处,水磨方砖上,温瑞生从廊前躺椅上款款起身相迎,犹如初次相见时那样。他穿着一袭古拙玉色长衫,千层底布鞋,秀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金丝眼镜。

    屋檐前笼中的画眉鸟,叫声婉转,似在相迎。

    这一次,陶鹿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害怕温瑞生了。

    “温医师!”她轻快地喊了一声。

    温瑞生含笑,目光温润,透过薄而透的镜片落在陶鹿身上。

    似清泉涓涓。

    “陶小姐,请进吧。”他声线绵醇,对着陶鹿虚虚伸手相迎,露出袖口翻起的内衬、似一朵洁白的云。

    陶鹿跟在温瑞生身后,进了木屋。

    熟悉的安息香微苦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熟悉的香气,立刻让陶鹿放松下来。

    温瑞生走到阔大的紫檀木书桌后,伸手示意陶鹿来对面坐下。

    他摸着镇纸的手指像没有骨头一样,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透着温润的光。他毛笔轻勾,写下几个字开口温和道:“这已经是你第十二次来这里做心理咨询了。”

    陶鹿点头。

    “也是最后一次。”

    陶鹿又点头。

    “那么……”温瑞生搁下毛笔,双手交叠撑住下巴,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望向陶鹿,他温声道:“我们来聊聊此前一直在回避的话题吧。”

    陶鹿抬眸,疑惑。

    温瑞生轻轻吐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叶深。”

    “叶哥哥?”

    “对,你的叶哥哥。”

    “他……”陶鹿顿了顿,“他又不是造成我心理问题的原因……”

    “他不是‘因’,”温瑞生温和道:“但他是‘果’。”

    陶鹿想了想,在温瑞生的引导下,慢慢把从遇到叶深第一天起,发生的与他有关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叙述了一遍。

    “最开始我是在陆明烨的生日会上遇到的叶哥哥。”

    “我找到他家里去,但是被他找保安请走了。我就觉得很没面子嘛,知道他在电竞界很有名,所以找了朋友们帮忙,想要在游戏里虐他。反正苦练了两周,最后还是被他给虐了。”

    陶鹿歪头想了想,继续道:“那阵子我也没有别的事儿可以做,就跟他较上劲了。我记得后来又跑到他住的地方,但是那次他没有再找保安赶我走,反而请我一起吃饭。我那时候真的很叛逆,借着吃饭的机会敲了他的竹杠,但是他一点都不在乎。我就觉得……”

    她顿了顿,轻叹道:“觉得他其实是个很温暖的人,叫人没办法不喜欢。后来,我们去吃日料,我因为自己的腰伤,听说他曾经手腕也受过伤但是他还是拿到了世界冠军,所以好奇,也希望得到某种鼓励吧。总之,那天之后,我在心里觉得他是一个很亲近的人。”

    “再后来,我去他工作的地方见他,要他替我打游戏,但其实只是想跟他保持联系的借口。那次,叶哥哥说想看我滑冰的样子。我那次是腰伤严重之后,第一次站上冰场,摔得很厉害,还被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和楚涵师兄看到了,那会儿真的是要崩溃了……”她一口气说下去,在此前的咨询中,温瑞生早已经了解了她周边所有人的身份,自然也知道齐珊珊和楚涵。

    “那次是他带我走的,还把我送回家去。回家之后,就是我砸碎了奖杯的那一晚——您还记得吧?对,就是那晚,我就从家里跑出来了,还下着雨,我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最后不知不觉就又到了叶深楼下,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他回来,问他可以不可以收留我。”

    陶鹿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觉得简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但是他的笑容却是那么清晰,“后来我就在叶哥哥家中住了下来,再然后,就是他送我来做心理咨询……之后,在颐园的事情,您就都知道了……”

    温瑞生凝神听着,见陶鹿停下来,又问道:“之后呢,在你加入国家队之后——事无巨细,请都说一下。”

    “加入国家队之后?”陶鹿想了想,“就每当放月假的时候,才能见一天。不过没关系,我们约定,等全国锦标赛结束之后,就在一起。”她倒是信心满满,又应温瑞生的要求,把这段时间与叶深之间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真的都讲了一遍。足足讲了有两个小时,茉莉花茶都喝了两壶,还是说的口干舌燥。

    好在这些回忆对陶鹿而言都是快乐的事情,所以她并不觉得烦躁。

    窗外,上午的日光渐盛,耀出一片明亮夏日。

    温瑞生仔细听完陶鹿的叙述,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低头,毛笔在卷宗是轻轻勾勒,温和道:“我来总结一下,你听下,是不是对的。”

    “你第一次遇到叶深,当时你花滑受阻、父母离异、有心堕落。”

    “你第一次追去叶深家中,是你早上连起床的动力都没有,想到叶深才起床。”

    “你再一次追去叶深家中,此前几日动过自杀的念头,因为一盘意外出现的凉地瓜,而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在雨夜跑去叶深楼下等待,是因为之前与父亲的激烈冲突,一夜之间梦想与亲情都不复存在。”

    陶鹿已经听呆了。

    温瑞生面色平静,不疾不徐说下去,他的声音依旧很温和,“你加入国家队之后,前往惠斯勒参加交流赛,交流赛中发挥不佳,于是与叶深约定,达成某个条件之后,两个人在一起。”

    “温医师,你想说什么?”

    温瑞生微笑道:“不是我想说什么。我只是把一切芜杂的事务都扫去,只挑出关键的点,让你看清你自己在想什么。”

    陶鹿拧眉道:“我什么都没想。我就是喜欢他。”

    “你说的也对。”温瑞生平静含笑,竟然还点头同意,他仍是温和道:“毕竟潜意识之所以是潜意识,就在于它不存在于你的‘思想’里。一旦你意识到,这也就不是潜意识了。”

    陶鹿道:“既然不存在于我的思想里,又为什么要讨论呢?”

    温瑞生双手交合,悲悯叹道:“因为心之所向,一往无前。”他俯视着陶鹿,温和道:“潜意识虽然不在你的思想里,却会决定你的行为。”

    陶鹿不解。

    “很多时候,人们会奇怪,自己当初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呢?又或者,有时候人们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都败给了潜意识。”温瑞生轻叹道:“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这只是人之所以为人,无法避免的惑罢了。”

    他低下头,给女孩的心理咨询写着结案词。

    毛笔尖擦过纸面的沙沙声中,陶鹿环顾四周,只见屋子里陈列古朴,玉器与线装书籍就是全部装饰,一切一如第一日来时模样。而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也是她熟悉的。上书“一柱清香自得闻,行看流水坐看云”。

    她收回目光。

    温瑞生低头写到最后一句。

    “患者对陌生人突然而强烈的喜欢,带有明显的自救倾向。”

    他手腕轻顿,在“陌生人”三个字旁划了一道竖线,标上了“叶深”的名字。

    陶鹿有点坐不住了,探身想去看温瑞生写的字。

    温瑞生却已经站起来了,笑容温和,“恭喜陶小姐,您的心理咨询至此就结束了。”

    “那就是我……”陶鹿望着他,“我没问题了,是么?不需要担心了?”

    “是的,您现在心理状况良好。”温瑞生轻声道:“至于过去受过的伤痛,都会成为你成长与进步的动力。你不再需要我担心了。”他顿了顿,叹道:“需要我担心的,另有其人。”

    陶鹿笑道:“是哇,温医师你很忙的,好多其他病人等着呢!”

    温瑞生知道她没听懂,也只是温和一笑,口吻轻快道:“当然,陶小姐翌日有了想要结婚的人,也许还要来寒舍一趟。”

    当然,也许,有过像陶鹿这样经历的人,会对婚姻避之不及。

    陶鹿一面往外走,一面笑嘻嘻道:“等我和叶哥哥结婚的时候,一定给您发请帖啊!”

    温瑞生笑着点头,送她到木屋外,与叶深握手作别的时候,温声道:“叶先生,有空来颐园,我请您喝茶。”

    叶深蹙眉,盯了温瑞生一眼,淡声道:“多谢医师好意。”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陶鹿轻快地挥手作别。

    温瑞生负手立在屋檐下,望着叶深和陶鹿渐行渐远,目光悲悯。他转身去喂不安鸣叫的画眉鸟,洁白的袖口翻起滑落,似一朵出岫轻云,载着世间薄愁。

    陶鹿跟在叶深后面,竹林潇潇,画眉鸟的啼声渐不可闻。

    “叶哥哥,等等我!”陶鹿笑着叫道,追上来,攀住了叶深的手臂,嗔怪道:“走这么快干嘛?”

    叶深脚步一顿,任由她攀着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温瑞生离别前的目光,总叫他觉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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