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摇摇头,“是我,是我自己非得要去,谁都想不到会出这样的事,这如何能怪殿下?不过是场意外,我如今人没事,刺客也已经伏法,事都过去了。”他望着对面紫衣金冠的皇族太子,点了下头,“我和人说了,确实是意外,这段日子连累殿下了。”

    司马绍看着王悦,忽然就没了话。

    王悦望着他,不想多做纠缠,把态度摆出来便好了,他轻轻笑了下,“我这两日身体还没修养好,瞧着挺吓人,殿下见谅,我怕是先得回去躺着了。等身体好多了,我再与殿下喝茶如何?”

    王悦见司马绍没说话,于是拱了下手起身离开,就在他走出房间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略显疲惫的声音。

    “你若是真想装疯癫,本来该把水泼我脸上,和我在这里闹起来,说不定还要拿刀追着砍我。你如今这样子,我看着担心。”

    王悦的脚步顿了下,没有回身,他淡然道:“殿下说笑了。”

    王悦走出了房间,沿着大街荡回了王家。

    一进书房,他坐在了案前,忽然低头按住了桌案,喉咙里的血腥味再也压不住,他一口血吐在了宣纸上,眼前一阵发黑。

    房间里没有下人,王悦吐干净了,抬手摸了把嘴角的血,坐在了席子上,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哗啦啦地漱口。他在现代嫌弃那具身体虚,却没想到自己也有今天。他漱干净口,抬手缓缓揉了下太阳穴,侧头看着窗外的腊梅花,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

    别人不清楚他的想法,他自己却清楚得很,他原以为再见面自己会恨司马绍,却没想到望着司马绍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人二十七岁病逝。

    忽然就恨不起来了,有些唏嘘,又有些疲倦。

    就这样吧。

    王悦坐在书房里,一夜没怎么睡,胸口疼痛感让他连躺都躺不下来,他扶着桌案坐了一夜,天亮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在高烧。他倒也没多诧异,命人去喊了大夫,并嘱咐不要告诉他母亲曹淑。

    王悦睡过去了,醒来时发现已经是深夜,他手里紧紧握着个丫鬟的手,他顿时相当诧异。

    那丫鬟啪一下跪在了地上,“世子!”她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哆哆嗦嗦的。

    王悦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怎么了?”

    “世子高烧,说胡话了,把奴婢错认成别人了。”

    王悦神志还有些不清楚,随口问了一句,“是吗?我说什么胡话了?”

    “世子抓着奴婢的手不放。”那丫鬟脸色苍白,“世子嘴里喊着的好像是、好像是‘谢景’。”

    王悦猛地顿住了,过了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下去吧。”

    那丫鬟颤着声音又说了几句,王悦耳鸣没听清,过了一会儿,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王悦躺在床上良久,他抬手抹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血,转身猛地撑着床一口血吐在了地上。

    ……

    王悦最近吐血吐得比较多,就命人多做了补血的菜食,边吐边补。

    下人拧着眉看着坐在案前大口灌着鸭血汤的王家世子,说实话,有点反胃。

    王悦喝干净了,擦了把嘴角,把勺子一扔,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下人们。

    下人们一个哆嗦。

    “我瞧着脸色如何?”王悦问了一句。

    下人看着他,没人敢说话。

    王悦看着他们,心里有了数,估计还是和鬼看着差不多。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些日子过去,伤口疼倒是不怎么疼了,可没好全。这身体依旧很虚,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就咳血,昨天尚书台几个同僚来探病,他说着说着话低头就吐上了,给几位大人吓得不轻,就这情况,曹淑肯放他出门才是见鬼了。

    可他实在坐不住了,他再不找点事儿做,他真的要憋死了。他扭头看着那锅鸭血汤,看了一会儿,确实有点反胃。

    “不喝了!”王悦猛地拍了下案,“出门!”

    下人们顿时跪了一地,拦在了他面前。

    王悦看了他们一眼,“说话啊!跪着干什么?”

    “夫、夫人说,世子再出去就要打断世子的狗腿,把世子栓起来!”

    王悦:“……”

    王悦去找了趟他亲爹王导,打算和他好好说说他最近在琢磨的事,顺便再和王导展示一下自己这痛改前非的决心。

    王导坐在席子上,看着每天雷打不动来展示几遍决心的自家长子,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冷淡再到最后的脸上隐隐约约写了一个“滚”字,王丞相的心情复杂,他抬手让人把王悦扶起来,撩起袖子亲自给他倒了盏茶。

    “这样如何?长豫,你若是想做什么,但凡不惹着你母亲,你便放手去做,你若是缺人,我给你拨个幕僚供你差使,你想如何便如何……”

    王导又给人麻利地请了出去。

    王悦从院子里出来,感觉是听王导讲了一大堆,又好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仔细想想,王导这说了跟没说一样,说白了……王导刚不就是在糊弄他吗?

    刚活回来不到两个月,他发现自己又遭嫌弃了,这日子又活回去了,他感觉,若不是他这些日子身上还有伤,王导怕是连见都不想见他。

    王悦嘴角微微一抽,胸口又在隐隐作痛。

    这和他之前想的,确实不大一样啊。

    王导还真不是糊弄王悦,毕竟是自己亲儿子,难得上进一次,虽说指望不上他,但是有这份心到底是让人欣慰的,他吃过饭想了想,还真给王悦院中拨过去个人。

    王悦坐在席子上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看了半天,咽了下口水,皱眉道:“你就是王有容?”

    披麻戴孝的男人点点头,忙上前给王悦倒了杯水,“世子请喝茶!”

    王有容穿着身孝服低着眉,模样有几分阴柔,二十出头的年纪,很年轻,一点都不像是丞相府老牌幕僚,倒像是个寒门书生,就是那种读一辈子书死活出不了头的破落书生,脸长得是真好,扑着淡淡的脂粉瞧着很清俊。在魏晋,男人扑脂抹粉是件挺正常的事,这就跟满大街的龙阳之好一样,没什么可奇怪的。

    王悦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这个人他太香了。

    真的太香了!

    远远走来,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芳香席卷而来,坐在他面前,王悦感觉自己快窒息了。涂脂抹粉可以理解,但是如此浓烈而刺激的芳香,别人都说君子如香草,这是香草成精了吧?

    王悦喝了口茶定定心神,过了很久,才讪讪地说了一句,“你身上挺好闻的啊。”

    王有容微微一笑,“世子喜欢便好,晌午了,世子想吃点什么?下官去给世子弄。”

    王悦本来想问“你不是个幕僚吗?你做什么饭?”,但是他望着王有容那副殷勤的样子,忍住了,毕竟是王导派过来的人,他最近对他亲爹还是比较孝顺的,于是他开口道:“随便弄点吃的就行。”

    “是。”王有容行了个礼,退下了。

    王悦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他怀疑王有容在他这儿多待两天,院子的花都能给他熏死。王导找这么个溜须拍马的幕僚,这是寒碜他呢?王悦有些想不明白。

    换完药后,王悦看着王有容一样样把菜亲自给他端上来,捏着筷子半晌,终于还是吃了。

    王有容望着他,眼神很是慈爱。

    王悦吃了会儿,抬头缓缓看向他,背后有些发毛了。

    王有容又给王悦将汤往面前端了端,“世子请用汤。”

    王悦看着那碗鸭血汤,又看了看王有容,最终还是拿过勺子慢慢喝了起来,吃了两口,他感觉到王有容还在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他的动作顿住了,开口表扬道:“菜都不错,汤也不错。”

    王有容闻声低声道:“下官知道世子这些日子身体不佳,下官的老家那边有个方子,说是以人肉人血为引,最是滋养身体,臣日夜担忧世子的身子,闻此大喜,甘愿为世子割肉放血,以血肉做菜羹供世子食用,还望世子早日康健。”

    王悦喝着汤一口全喷了出来。

    抬头睁大了眼看着王有容片刻,王悦猛地捞过盆就低头大口地呕吐了出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世子?”王有容一张俏生生的脸吓得花容失色。

    第29章 逢君

    修养了一段日子后,王悦的伤终于好得七七八八了。

    曹淑终于肯放他出门了,王悦脑子里想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去谢家登门拜访。

    这事儿王悦是琢磨了很久的,他与谢家从未有过任何交情,突然上门拜访,必然显得怪异而唐突,他得找个由头。那这事就得从头说起了,他调查过,陈郡谢氏目前资历最老的两个人,一位是太常卿谢裒,一位是长史谢鲲,后者和他伯父王敦有些关系,但是与他从没任何的来往。如今谢鲲不在朝中,而谢裒又是出了名的老实,说穿了就是没用,两人都不像是如今谢家的掌权人。

    王悦猜测,谢家如今管事的怕是另有其人,谢家名垂青史的几个子弟如今年纪都尚小,最大的谢尚不过才十二,一一排除后,王悦觉得最有可能的太常卿谢裒的长子,谢家大公子谢陈郡。

    要说这位谢家大公子,王悦随手翻过他的履历,没瞧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还是个残废,在朝堂里混了十多年,如今才不过是个江州府的长史,混得确实不怎么样。

    但既然是谢家年轻一辈里头为数不多的能干事儿的人,怕不是瞧上去这么简单,王悦琢磨了一阵子,拿着册子去找王导旁敲侧击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王导正在洗脚,明显是打算洗洗睡了,抬头瞧见王悦,他微微一顿。

    王悦伸手让下人退下,自己卷了袖子上前在王导面前蹲下了,他伸手按住了水里的王导的脚。

    王导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王悦打小不上进,人又野,待家里人一直都不怎么样,他也知道自己在王导眼里什么德性,也没说什么,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慢慢地帮王导洗着脚。

    王导看了他一会儿,做了半天准备,终于犹豫着问道:“你犯什么事了?”

    王悦抿唇半晌,笑了下,“能犯什么事啊?我不就是想给你洗个脚,怎么了?犯法啊?”

    王导顿了很久,压低了声音道:“这样,没事啊长豫,你先不用怕,你和父亲老实说,你犯什么事了?”

    王悦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出了声,“我真的就是给你洗个脚。”

    王导沉默了一会儿,坐在那儿浑身有些僵硬。

    这得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王悦和王导解释了半天,终于勉强让多疑的王丞相相信了,他真没啥企图,他就是真的单纯地想给养育他二十年的老父亲洗个脚,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王导看着出门去倒洗脚水的亲儿子,伸手端起拿起桌上的热茶喝了口压压惊,又看了眼自己的脚,咽了下口水。这……这挺意外啊。

    没一会儿,王悦又拎着个盆走回来了,他在一旁坐下了。

    王导看了他一会儿,问道:“累不累?”他给王悦倒了杯茶,“喝点茶。”

    王悦端起茶杯喝了口,抬头看着又去给他端点心的王导,忽然笑了下,笑过之后,又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他盯着王导的白头发看了会儿,把茶杯放下了,“父亲,我忽然想起件事,想问问你。”

    王导给他端了几盘点心,闻声道:“问吧。”他抬手给王悦把凉糕推过去,“这个好吃,你尝尝。”

    王悦捡起块糕点塞到嘴里,“挺好吃的。”他看向王导,“父亲,你知不知道谢陈郡?”

    “谁?”

    “是太常卿谢裒的长子,陈郡谢氏家的那位大公子,在江州做长史的那位。”

    王导一听他说陈郡谢氏,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些日子你对陈郡谢氏倒是挺上心的,三句话不离他们家。”他给王悦又倒了杯茶,“怎么了?谢家那位大公子他惹着你了?”

    “不是,我就是问问,问问。”王悦喝着茶,一脸的真诚。

    “谢陈郡啊。”王导想了一阵,“你问他做什么?”

    “我以前没听过他名字,前两日听见了,我就想过来问问你,听说是个残废?”

    王导闻声忽然看了眼王悦,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陈郡谢氏算不上一流门户,这些年谢家人行事又低调,你没听过他的名字倒也正常,他是太常卿谢幼儒的长子,三年前外镇了江州,后来便一直在江州待着,一直没什么动静,你伯父府里有个长史名叫谢鲲,谢陈郡便是他的世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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