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点点头。

    王导慢慢摩挲着杯盏,思索片刻后抬眸看着王悦,“谢陈郡此人,说起来其实有点意思。”

    王悦就知道这人不简单,忙追问道:“父亲什么意思?”

    王导端着杯子良久,一时也不知如何对王悦讲这些事儿,忽然松手撂下了杯子,懒散道:“这人可惜了,若不是个残废,兴许是个一流人物。”

    “这话从何说起?”

    “知道他为什么叫谢陈郡吗?”王导望着王悦笑了下。

    王悦心想我怎么知道?他立刻摇头。

    “谢逢君少聪颖,有高名,风神秀彻,族人以之为望,称谢陈郡。”他望着王悦,“谢陈郡这三个字的意思是,陈郡谢氏第一人。”

    王悦一愣,这名头好重啊。

    王导看着王悦的样子,忽然又笑了,“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他如今的样子就知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年纪轻轻地伤了腿落下了残疾,如今二十七八了,不过是江州府的长史,江左大小数百门户,谢家也排不上什么名号,谢陈郡这辈子,大抵就这样了。”王导低低对王悦说着话,脑子里却想起他头一次见着那男人的样子,彼时那位谢家大公子尚未残废,立在国子监中,风华正茂,谦谦君子,的确是个不俗的人。

    可惜了。

    王悦静静地听完了,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后,王悦坐在案前琢磨了许久,谢家这位大公子听着就像个油盐不进的人,这些年又一直过得不如意,难怪为人低调。这种人不好打交道啊,少年得意的人往往都傲,你全然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万一会错了意,极容易得罪了他。

    可陈郡谢氏是一定要拉拢的,谢陈郡脾气再古怪,他也得想办法把人拿下,手段不论。

    王悦次日去了趟王家府库,挑了几样礼物,收拾了一下,打算亲自上门去会会这位谢家大公子。他从前与谢家没任何交情,此次登门拜访,实际上是想探探这位谢家大公子的虚实。

    他知道谢陈郡平日里不见客,幸而他为人乖戾的名声早在建康传开了,谢家人就算觉得奇怪,也不敢把他赶出去,大不了今日就在谢家耍无赖,总之一定要见着谢陈郡。他压根没想学刘皇叔三顾茅庐礼贤下士,依着他目前对谢陈郡粗浅的了解来看,对付这种清高的人,讲礼节没用,他要是真学刘皇叔,谢家人估计能把他晾到十年后去。

    王悦登门的时候,谢家的仆人望着他的脸全都愣住了。

    这不是丞相府那位死而复生的大公子?

    王悦径自推门进去,命人把东西放在了堂下,自己穿过庭院坐在了大堂中,相当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他望着那愣住的谢府管家笑道:“你们家大公子呢?去通报他一声,就说是王家大公子求见,去吧。”

    王悦说着话,抬手笑着喝了口茶。

    那管家愣住了,大约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不知礼数的人,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世子,我家大公子素有腿疾,平日里不见客。”

    王悦回头看着他,笑道:“那也成,你告诉我,他在哪间屋子,我自己去他房里找他。”

    一群知书达理的谢府下人们面面相觑。

    幽静的庭院里,一人正坐在树荫下看书,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在院外响了起来。

    “大公子,琅玡王家的世子求见。”

    男人翻页的手忽然轻轻一抖,他抬眸看了眼通报的人,低声问了句,“王长豫?”

    “是。”

    “他同谁一起来的?”

    “只有他一人。”

    男人微微一愣,按在书脊上的修长指节似乎紧了下。

    王悦坐在大堂里边喝茶便等人,等了半天也没动静,他一下下拿杯盖拨着杯中的茶叶,忽然轻轻撂了杯子,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侍女。那侍女一见王悦盯着自己,脸色微微一白,袖中的手也瞬间捏紧了。

    王悦知道自己在建康权贵圈子里声名狼藉,于是望着那小姑娘微微一笑,果然瞧见那侍女脸色更白了,王悦望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女颤着声音说了名字,声音低到王悦都没能听清。

    王悦看了她一会儿,“你过来。”

    那侍女浑身一抖,朝着王悦走了两步,膝盖猛地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世、世子。”

    王悦看笑了,伸出手去扶她起来,心里却腹诽,他瞧着外面那群端正谦和的下人,还以为谢家的人都这样,没想到还有胆子这样小的。他伸手去扶那侍女,不打算吓她了,随口问道:“今日你家太常大人呢?”

    那侍女低着眉,被王悦扶着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太常、太常大人今日受左仆射周大人的邀约去了新亭赴洗尘宴,怕是隔日才回来。”

    “谢裒去赴周顗的宴?那现在谢家能管事的不是只剩了谢陈郡一人?”

    那侍女嗯了声,低着头没敢多说话,浑身都僵硬了。

    王悦觉得好笑,说了句“你抖什么,本世子又不会吃了你。”话一说完,还没来得及收回手,门外就传来了动静。

    王悦闻声回头看了眼,坐在轮椅上的清冷男人恰好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

    轰一声,周围一切霎时间都静了。

    王悦盯着那个人的脸,耳边一阵轰鸣声,与此同时,那侍女猛地挣开他的手,退了两步低声恭敬道:“大公子。”

    男人的目光落在满脸皆是错愕震惊的王悦身上,望了他一会儿,低声开口道:“世子,有失远迎。”

    王悦盯着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迟迟回不过神来,出口只有低声两个字。

    “谢景。”

    话一出口,喉咙里一片血腥味,他猛地低头捂住了嘴,血疯狂地溢出来,他眼前一黑,有人上前来。王悦抬头看去,忽然用尽全力死死地抓住了面前人的手,“你是谁?”

    男人正在帮他把脉的手一顿,他低头看着脸上血色褪尽的王悦,清冷的脸上有一丝罕见的动容。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平静,他扶住了有些发抖的王悦,抬手按住了他的脉,低声道:“谢景,字逢君。”

    王悦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下一刻猛地伸手去抓他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谢陈郡心中一动,望着王悦眼神有些异样,他低声道:“谢景,字逢君,陈郡谢氏人。”

    王悦怔在了当场,下一刻猛地低头,却来不及把喉咙里的血气咽下去,一口血吐在了直接谢景的身上,他的手死死地拽着面前人的衣襟。

    “世子?”谢陈郡立刻伸手扶住了他,回身对着手忙脚乱的谢家下人道,“去拿热水和银针。”

    第30章 魂梦

    王悦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给他施针的人。

    像,实在是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就像是同一个人似的。谢景二十岁出头,而谢陈郡今年二十七八的样子,面前的人除了看着更稳重些外,气质更冷些,眉眼和轮廓与谢景简直是一模一样,就连声音都是丝毫不差。

    他绝不可能认错,这就是谢景的脸。

    王悦慢慢攥紧了手,这一幕给他冲击实在太大。

    谢陈郡感觉到王悦身体的紧绷,施针的手顿了下,抬眸看了他一眼,王悦的嘴角还有血迹,脸色苍白得不像话,一双眼却是紧紧地盯着自己,那眼神情绪之浓烈,不像是在看他。

    王悦忽然开口道:“你原名就叫谢景?”

    谢陈郡望着他,点了下头,修长的手指慢慢地碾着银针。

    王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认识我吗?”

    “世子说笑了。”谢陈郡面色如常。

    王悦一听见他喊自己“世子”,心里抖了抖,似乎一头凉水浇下来,人顿时清醒了些。他打量着谢陈郡,面前的人与谢景容貌相似,声音相似,名字也一样,他几乎以为这人就是谢景了,可仔细地看,确实不一样。谢景面冷心热,而面前的人气质却是真的冷,一双眼冷清得瞧不出任何的情绪,他坐在那儿,云衣广袖,不像是个入世的人。

    可两人有些地方又实在是太像了。

    王悦抬手抹了下嘴角的血,盯着面前的人,忽然开口道:“说来也巧,本世子也认识个叫谢景的人,和谢大公子长得一样,性子比些谢大公子要好些。”

    话一出口,脖颈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狠狠地皱了下眉。

    谢陈郡的手顿住了,针扎偏了,他望着王悦,伸手把他的衣服褪到了肩下,另一只手碾着银针慢慢地将针拔出来。

    王悦盯着他,低声问道:“谢大公子,你怎么了?手抖什么?”

    谢陈郡没说话,抬眸望了眼脸色苍白的王悦,眼中平平静静。

    王悦看着他的眼神,脸色又白了几分,光看这眼神,他几乎觉得眼前的人就是谢景,过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谢大公子姿色不俗啊,为何躲在这谢家不见人,要我说,谢大公子这等姿色藏着掖着多可惜。”

    这话说得又放肆又轻佻,可谢陈郡听了脸上却没什么异样,他依旧给王悦慢慢地施着针,另一只手轻轻捏着王悦已经褪到了手肘处的朱红色衣襟。停下来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王悦胸口的贯穿伤上面,眼中似乎暗了下。

    王悦望着他,开口道:“没听说谢大公子还是个大夫,可曾瞧出来本世子这伤有什么名堂?”

    “最近时常吐血?”

    谢陈郡忽然开口,那熟悉的淡漠声音让王悦一怔,他随即反应过来,掩了眼中的情绪淡淡道:“确实有,不过没有时常吐这么吓人,偶尔吐一吐,也死不了人。”

    谢陈郡盯着他看了会儿。

    王悦一点都瞧不出面前的人在想什么,喉咙里忽然冒上锈味,他抿了下唇,硬生生把血气咽回去了。

    这个人,真是连眼神都像极了谢景。

    谢陈郡望着明显在隐忍的王悦,眼中忽然黯了下。

    ……从谢家出来,王悦随手把药方子扔给王有容,“我在谢家吐血这事儿别告诉我父亲,这是谢陈郡开的方子,你拿回去让府里的大夫仔细看有没有问题。”

    “是。”王有容低头扫了眼那方子,又看向脸上没什么血色的王悦,“世子你身体如何了?听闻世子吐血,真是吓死下官了。”

    “死不了。”王悦皱了下眉,扭头看了眼王有容,“把谢陈郡这人给我查查,从底开始查,当过什么官去过什么地方认识过什么人,但凡能查到的,全给我查一遍。”

    王有容抬头看向王悦,顿时面露难色,“世子啊,这事你让下官一介微末小人如何办得到?”

    “办不到你就回王导那里去,别在我身边待了。”

    王有容顿时又是花容失色,就差指天发誓自己只对王悦一人忠心耿耿。

    要赶他回去?世子这可万万使不得。

    王悦看着捂着胸口大惊失色的王有容,嘴角一抽,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招惹了黄花大闺女的负心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那种,他深深地望着王有容。

    让雷劈死自己算了!

    “我还是这一句,办不到就滚。”

    王有容有些哭丧着脸,“世子啊,你这不是为难下官吗?”

    “我哪里为难你了?我供你吃供你穿,这点事都办不到,你趁早回王导那儿去!”

    “世子你这人不讲道理。”王有容眼神渐渐幽怨。

    王悦:“……”过了很久,他抬手重重地拍了下王有容的肩,“我要笑死了。”

    谁告诉你,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王悦当天下午就拿到了王有容呈上来的有关谢陈郡的资料,整整四大本,摞起来有一掌高。王悦坐在书房里翻了五个多时辰,从中午一直翻到了深夜,他仔仔细细地翻了六遍。

    最后他的视线在一句话上定住了。

    谢逢君少时就职镇东将军府,年十七迁国子监,其迁江州长史,外镇江淮。

    王悦看着那句话,脑子忽然就一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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