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你不从丰城逃走,我们倒是能早些见的。”沈括嘴角略微上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

    郭逢已经是中年男子,经历风浪,他早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就见过沈括,所以这时未被这位沈大都督的气势震慑所乱了心神。他目光迷离,看着眼前的沈括,似乎又将旧时的那些记忆给重新勾了出来。“我还记得当年……你跟在她身边的样子。”在说到后半句的时候,郭逢的语气充满了怀念。

    沈括的脸色越是渐渐阴沉了下来,宛如霜寒一般的直视着郭逢。他幼年时候还真是跟这人有过一段交集,可陈年旧事根本就不再值得提起。沈括戾气急增,他使了个眼神,身后跟着的侍卫就都了意。三两步上前,一左一右的抓了此人的头发朝后,逼着郭逢抬起头直面对着他。

    “今日不是来同你叙旧的。”沈括冷然开口,“两年前的军械案,你还有什么要说?”

    郭逢却因此而夸张且剧烈的大笑了起来,“沈都督是在说什么,恕郭某不明白。郭某同这永年城的军械案会有何干系?”

    沈括不动,也丝毫不为他这样这样的轻狂而恼怒,他神情冰凉冷漠,只用眼尾睨视着郭逢。那神情,就好像全天下的人和事,都不值得他沈括去正眼对待,在他眼中,郭逢实在是微末的不值一提。

    只等他笑够了,沈括才轻轻抚着手上的翠玉扳指,沉声道:“郭正祥。”不过是才刚说了这三个字,郭逢的神色便已经变了。沈括神情却是很闲适从容的,他并不不去看郭逢,而在这昏暗的牢房中轻轻踱了两步。“郭正祥是什么人,想来你比我更清楚。”

    郭逢刚才还笑得那样肆无忌惮,此时却是脸上半分旁的神情都没有了。

    “看来,郭将军是在牢房中关了些日子,不知道外面的境况了。”沈括语气平缓,可因着低沉而叫人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压抑感。“郭将军虎父无犬子,得了郭撼夷和郭正祥两个好儿子。二子为了救你,甚至不惜煽动流民,只可惜……被韶王给封死在了雍州环城。”

    “……”这些事发生在郭逢在永年城被抓了之后,他被关在这密闭的牢房中被当成是一级要犯,自然不会有人同他说这些。可郭逢除了最开始神色震动之后,紧接着就皱眉否认了起来,“郭某只有犬子撼夷一人,实在不知道沈都督是什么意思。”

    沈括却冷笑了一声,“好个‘只有犬子郭撼夷一人’。不知道郭正祥听了你这话,还会不会再为你做那些事情。”

    郭逢神色剧变。

    此人在丰城一带颇有声望,示人以铮铮铁骨的忠心模样,十分受百姓爱戴。当日头一回被沈括冠以罪名下狱的时候,曾有百姓写联名信上奏呈情。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位忠勇之将,会跟同两年前的军械案有关。若非沈括为查当年的案子查到了郭正祥身上,后来又查到郭正祥同郭逢实为父子关系,定也是不会将此案的矛头指到郭逢身上去的。

    沈括冷漠的睨了他一眼,“可笑他为了得到你这做父亲的承认,百般讨好,甚至不惜制造出了两年前的军需案。”

    “沈都督说这话可有证据?难不成……又要同上次在丰城一样,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便要随便捏一个罪名冠在郭某的身上。”郭逢说罢悲凉的笑了几声,真是叫人觉得他铁血丹心,此时不过是被沈括这个佞臣为一己之私给冤枉了。

    沈括冷喟此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世人皆是如此,不到最后一刻便不肯认清现实。他抬起手轻轻击打了两下,缓缓将字吐出道:“郭将军如此冷情,本督以为……郭正祥却是再看重自己生父性命不过的。”

    撂下这话,沈括也就朝着外面去了。

    郭逢起先还没能反应过来,只等那人几乎要走到铁门处才惊觉醒悟了,当即惊恐的大嚷了起来:“你!你想要干什么?!”

    任由后面那人再是如何嘶吼,沈括再不停留,绝然而去了。等回了下榻之处,还未能坐下,便有人递上了刚收到的密信。两年前的军械案,并非只有郭正祥那一条线索。此刻沈括手中握着的,正是刚收获的新进展。郭逢利用郭正祥主导军械案而将自己从里头摘了出去,可这事不会只他一人参与。此间利益巨大,可风险也不小,沈括一直认定……在京中一定有谁是郭逢背后的靠山。

    而刚传来的线索,就是跟京中有关。

    沈括凝眸不语,手指在薄薄的纸条上来回摩挲。那上头,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国公府。京中有国公封号的不算多,可也不算少,就有鲁国公、卫国公、秦国公……当然,还有镇国公。

    “来人。”沈括开口。他一贯是不动声色之人,看过密信之后就将纸条就这烛火烧了干净 。此时只有些眸色翻涌,叫人猜不出端倪来。

    侍卫应声入内。

    沈括神色寡淡道:“将郭逢砍去一臂挂于城楼。”像是停下来思付了片刻,他又继续道:“使人将这消息传进环城太守府。”

    ——

    环城太守府。

    罗绛容哭了一日一宿,觉得将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以致到最后,自己的心都好像干得成了石块。她的兄长罗飞英得知这事,立即抽了空来看她。

    罗飞英最不懂女儿心思,笨嘴拙舌的劝不好人,可他是最疼自己这个妹妹的,也知道小妹对韶王的心意。可这两日,但凡在王爷身前走动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王爷对王妃的重视。罗飞英叹着气道:“天底下的好男儿多的事,往后哥哥给你留意着就是。”

    罗绛容恨他不懂自己,此刻她也不想旁的,只想去见见那个被搁了舌头的人,想知道……那事是不是就是他们所传的那样。她心中总有那样一个幻想,觉得……这一切或许并不是传的那样。她必须去亲眼见一见那个人,若是不见到,她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也不会甘心。她那日被门口的侍卫挡着不让进,此时便将心思动在了自己这哥哥的身上。

    “……这不成!”罗飞英原先也是不肯的,到最后却还是被罗绛容磨得答应了。他的身份是可以出入那地方的,就让罗绛容扮成了自己的侍卫混了进去。

    屋子有些深,分里外两间,中间放了厚厚的帘幕,让人不能一眼看到里屋的情况。

    罗绛容朝着里面去,伸出手去撩帘幕,而他身后的的罗飞英忽然一把按照了她的手腕,看她的眼神中带了两分告诫和嘱咐。罗绛容明白他的意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让他安心,语气幽若道:“大哥,你去门那处给我守着。放心,我不会做傻事情的。”

    罗飞英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便心软的应了下来。

    帘幕之后是一只一人余高的大铁笼子,笼子当中关着个人。那人口中塞着带着血色的布团,倚坐在笼子的角落,可目光却是毒蛇一般盯着罗绛容。

    看到这样的场景,罗绛容应该是要胆战心惊的,可经过这几日,她这身躯早就已经被捶成了铁一样的坚硬,再没有什么能震慑到她,伤害到她了。甚至在这一刻,她喜欢喜欢这人的目光。

    “你就是……被拔了舌头的人?”

    铁笼当中的人闻言后身上的煞气更是旺了两分。

    罗绛容非但不害怕,还更往前靠近了。她的手指抓着铁栏,就挨着笼子蹲了下去,离得那样近,似乎她浑然不在意里头那人是不是会心怀恨意而要伤害或是杀害她。罗绛容的眼底深处骤然跳跃起了……同样煞气的光亮,像极了嗜血的野兽,“是辜七……?”

    她咬牙切齿的恶笑,“是辜七害你的!你难道不想报仇?”

    被关在铁笼子当中的郭正祥不能言语,可他眼中越来越浓的血色却是在昭示着此时自己心中的愤恨。

    这人虽然容貌上有几分相象郭逢,可性格却更像是郭逢不得见人的阴暗面。他锱铢必报,更何况是被那贱人抓住、没了舌头。郭正祥忽而上前一步,身子倾倒朝前,几乎就要更罗绛容面对面的贴着。虽然不能说话,可他却能用喉咙来控制喉咙间的叫嚣声。

    “杀了她!”罗绛容笑得残酷至极,她如今也是被魔障了,被妒火攻了心,要不然怎么会想到怂恿此人去对辜七下杀手。

    ——赐婚的圣旨是她逾越不过去的大山,是她靠近韶王殿下的屏障。只有没有这个障碍,才能回到从前的。

    此时的罗绛容真心希望能回到从前,她默默的想着,要是没有辜七就好了。没有她,那自己便还是三哥哥身边最特殊的存在。罗绛容喜欢这样的特殊,也享受这样的特殊。

    “你想要报仇,就杀了她!”她反复低声念着这两句话,好似罗绛容不过是在一点点遵从内心深处最亟不可待的呐喊。

    郭正祥伸出手,气力极大的抓住了罗绛容的手腕,他的目光也满是猩红杀意。

    ——

    在环城,辜七实在是没什么事做的。太守夫人周氏自觉办了坏事,虽说硬着头皮来了她身边伺候,可稍微听见些响动便是一副吓丢了魂的模样。辜七见她委实可怜,就放了人回去。

    拂玉愤愤不平道:“小姐怎么还可怜她,想想她先前还那样帮罗绛容往王爷身边凑。要不是小姐来的及时,她还不知要给那个罗绛容再出多少主意。”

    “……不知者不怪。”辜七才刚午睡起身,神情慵娇,闲托着腮依在窗子前。窗前的案台搁了几碟精致的点心,就着茶刚好打发时辰。辜七漫不经心的拈了一块鸳鸯稣搁入口中,这鸳鸯稣做得极好,皮酥脆,馅甜香。

    拂玉看她一副轻松随意,显然早不将周氏那事放在心上了,想着自己这么干巴巴的为小姐着急,真是应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话,随即气哼了抱怨:“小姐倒是想得开。”

    辜七觉得自己现在哪有什么想不开想不开的,她此刻脑子当中就想了一人,“汤熬好了?”

    拂玉出去了一趟,回来便说好了,她将熬好的汤放在食盒里,跟着辜七两人一道去议事楼。

    第77章

    议事楼外有侍卫守卫, 辜七其实也没要进去的意思,她如今可是知趣又体贴,觉得只消让殿下吃着表了她心意的汤,便是达到目的了。

    她好歹还是担着韶王正妃的名号,在外人面前的贤德才是第一要紧的事。可在回去的路上,她二人却真是好巧不瞧的碰见了魏决。

    辜七倒是听裴池说了郭正祥已经被抓住,只是还未能有机会细问到底如今人怎么样了?此时见了魏决,远远的就先开口唤了一声:“魏大人。”

    魏决立即朝她行了个礼, “那日的事, 还未来得及谢过王妃。”他此时口中所提的就是抓郭正祥的事, 那时候真是他的疏忽。若不是这位王妃的提醒,恐怕当真是要漏了此人。

    说着这话, 魏决略微抬起了眼帘,在魏水的楼船上,他也曾见过辜七一面的。当时他不过是站在栏杆上, 有过远远一瞥。

    可光是匆匆一瞥, 那样的容貌也足以让他看得惊心动魄。那时候, 魏决怎么会想到被救起来的是赫赫有名的的蕴璞县主, 也绝然没有想到她今日会成了裴池的正妃。他并非美色当前不动心的柳下惠,当时还真是动了心的……不过最后因着裴池的吩咐他不得已先送了罗绛容回雍州。

    魏决极为不情愿,为此那段日子他还扼腕叹息了好久。现在细细想来……难不成韶王当初就已经识明了她的身份?

    魏决越想越有可能,若不然当初那位素来不动声色的韶王殿下怎么就几次插了手。他一时想得岔了心思, 让对面那人连着喊了两声才回神, 心虚的笑了一笑来掩饰, 又问:“方才王妃说了什么?”

    辜七只好将刚才所说的话又重新问道:“郭正祥那可有什么进展?”她的话说完,见魏决眉眼沉沉,似乎是在斟酌该不该同她说。“魏大人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

    可魏决却是出声追问了起来:“王妃为什么觉得在郭正祥的身上,就一定会有进展?”那日辜七的反应实在是叫人觉得有些反常,甚至让人觉得……这位王妃早就认识此人一样。

    辜七便将那套同裴池说的话也跟他说了一遍。

    裴池曾让魏决将此人朝着戎勒的方向去朝,当时魏决还觉得突然和意外,听辜七这么一解释,倒是合理了起来。“王妃说的不错,此人同戎勒的确有接触,两年前那桩军械案就跟此人有关。”这些事,自然不能从郭正祥身上问来,他当初是不肯交代,现如今失了舌头,便是想说都不肯能了。倒是先前被抓了的郭撼夷熬不住刑,将一应事全都交代了清楚。

    军械案?

    辜七拧了拧眉回想了起来,她倒是好像是听过那样一回事,可又有些不确定:“两年前的那桩?”

    魏决点头,辜七没想到机缘巧合因着自己认出了郭正祥是日后的郭讨,而引出了两年前军械案的关健人物。原本她还以为在郭正祥会一时没有进展,所以十分担心。

    这会子听说了郭正祥牵连这样的大案子,辜七也就彻底松了口气。想来这人,是不会再又成为的“郭讨”的一日了。

    两人就此别过,辜七了了心头一桩大事。她这趟来环城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此人。眼下非但她将事情办成了,还意外听到了韶王殿下对自己的心声。辜七觉得一切都顺心极了,有些她想什么便能成什么的意味。

    自打重生一来,辜七心中对神佛充满了敬畏之心,每回去寺庙中添的香油钱都是丰厚极了。只是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何处去寻什么寺庙给她还愿去。

    拂玉跟着她身后,自是感受到她心情的愉悦,忍不住也笑着的开口:“小姐,晚上可还要煨着汤吗?”

    裴池这两日总是天黑才来她这,有时没吃东西也就简单用上些。辜七心中忽然一动,很有几分要大展拳脚的念头,转过头朝着拂玉娇声:“我要亲手给殿下熬汤,还要劳烦拂玉姐姐你在旁边指点。”

    “什么姐姐不姐姐的,小姐又拿奴婢寻开心了。”拂玉虽然平时说话直来直去,可心里却是最重规矩的。她家小姐不介意这些,她却不能不守着,可下一瞬又取笑了起来,还将手搁在鼻子前做扇子扇风比划:“小姐以前不是最不爱去厨房的吗?说那儿油烟味重,熏人。”

    辜七怎么的会不记得,她当初拿了这个事给堵住了秋澜的如意算盘。她想到这事,便又想到了远在京城中的爹娘和祖母,还有太后娘娘。不知不觉,她奉旨嫁入韶王府也有几个月了。眼看着年关将近,辜七这是头一回在外头过年,往年都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她有些不确定今年会不会……清冷。

    想到这,辜七几乎都想回京城去了,她所牵挂的人都在京城……可她却不能因此而任性回去。

    “小姐?”拂玉见她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低落,紧张了起来,“是不是奴婢说错了话?”

    辜七朝着她笑了一笑,“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

    拂玉讶然,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讷讷的看着她家小姐。

    “厨房我不去了,那味实在难闻。”辜七娇气的说道。有些时候倒不是她故意扮娇,因她自小到大都是娇养长大的,所以这些早已经是沁入到了骨血中,刻成了平日的神态举止。“先前我不是在府里跟着老夫人学过女工么,给殿下做一样随身携带的东西也是极不错的。”

    拂玉这才觉得辜七像她家小姐,她正要开口,忽然见前头有人影一闪。她是没看清楚到底是什么人的,可那行踪鬼祟,一眼就叫人觉得不是的什么好人。“小姐,刚才那边有个人鬼鬼祟祟的跑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朝着那地方伸出了手点着。

    “……?”就在刚才辜七的余光扫见了一瞬,此时见被指着的地方草木微微晃动,昭示着刚才的确有人从那边疾步离开。正因举止有异,更让人觉得这其中……古怪。

    辜七凝眸细思了起来,这是在环城的太守府,想要混入外头的陌生人并不是什么简单事。更何况如今这太守府是让韶王给征用了议事的,里外都是重重守卫,如何有外人能闯得进来。

    ——

    几个时辰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太守府上下都点了灯,议事楼中更是灯火通明。

    连着一整日都没休息,裴池略有些疲态,此时也没说话,只是低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屋中还有魏决等几人,魏决道:“那郭正祥就是郭逢的庶子,当初养在外头一直没被接回去。郭正祥为了得到郭逢这个父亲的认可,便私下弄了军械案。他将并州出产铁刃卖给戎勒,其中一项的条件就是让戎勒配合成全郭逢沙场悍勇的的名声。”

    “凭一个郭正祥,不足以弄出这样的军械案,这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裴池沉吟。

    魏决便道:“郭撼夷虽然知道这事,可到底不是他亲自办的,这其中的原委底细,怕也只有郭正详一人知道了。”

    此时的裴池端坐在书案前,他的脸在辉明烛火的的照应下更是如雕似刻,眉眼深邃,叫人觉得……只消多看一眼,都会因此而溺亡在里头。沈括孤戾不同,身上的气势霸道而又强势,是能强取豪夺的蛮横,所以人都会震慑于这种气势,心生惧怕不敢上前。而裴池却是清冷的,如高山枝头的白露,叫人只能远远的凝视他。他缓缓吐了两个字,“郭逢——”

    恰巧这时,外头有侍卫疾步入内,喘着气急禀:“王爷!不好了!”

    第78章

    并州的永年城和雍州的环城毗邻, 来去不过三个时辰的功夫。

    将近午夜, 沈都督从屋中披了衣裳出来,这般随意打扮依然挡不住他气势威威。“人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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