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桐马上打断道:“陆侯放心,我这就去为越氏那庶子周旋活动。这就去了,告辞。”

    陆栖鸾一脸懵,待宋明桐走后,问旁边博学多闻的长史道:“明桐这么急吗?”

    博学多闻的长史叹道:“能不急吗?京中传言陛下最喜欢侯爷不过,若真的依着陛下的心意,明日凤印就能送到府里来。”

    陆栖鸾:“……”

    陆栖鸾:“你在逗我吗?”

    长史道:“人红是非多,侯爷怕是只听尘世相谤,不知亦有芸芸之人慕君如狂,侯爷的话本京城柳烟书局常年脱销,下官从不诳言,侯爷可自行打听。”

    无怪乎陆栖鸾对自我认知出了偏差,实在是因为天天被御史台花式挂,一会儿牝鸡司晨,一会儿又牝鸡撺着小凤凰司晨,陆栖鸾自己都差点以为民间已对她民怨沸腾了,哪知道民间对她的执政不感兴趣,对她的八卦倒是热情高涨。

    陆栖鸾唏嘘了一阵,道:“本侯一直不是很明白,这个风气到底是谁带起来的?我那会儿专心公务,反应过来的时候,话本已经满城飘了。”

    “侯爷忘记了?是聂太保砸了银子雇人写话本想扭转这个风气,后来文人不听他的话,集思广意淫,就演变至今,侯爷大可以随便问问宫里采买本子的小内监,连陛下追的是哪一本都如数家珍呢。”

    “……”

    朝中平静了两日未罢,边关便有急报传来,说是蜀王赫连霄增兵三十万,意图趁雪融之时,全面进攻东楚。

    朝中一时间焦头烂额,兵部的人连续三次上奏请求同样增兵山阳关,皆被宋党以京畿为重之由压下,并要求陆栖鸾减持兵权。

    西方交壤的边军若有折损,按道理讲,优先补充的首要是北方以穆子骁一系为首的边军,其次是拱卫帝都的诸州守军,再次才是陆栖鸾手里的京畿武备,若陆栖鸾手里没有军权,在京城就会陷入被动。

    但如今的局势是,诸州守军疲弱,作战远不如边军勇猛,而足堪大用的北方边军则是表面上因宋家的联姻不得不给宋党这个面子。

    “……宋相的说辞是,北方匈奴蠢蠢欲动,为免胡虏南下,犯我国境,理当让侯爷解除兵权,调走兵锋最盛的雁云卫与虎门卫,交由老资格的将领指挥。”

    陆栖鸾听了没什么表情,道:“这回找的茬倒也算合理,只不过其心可诛,就算最后我被削了,也得想提前点招儿剜回去。太上皇的意思呢?”

    “太上皇近来忙于为陛下选凤君一事,说是交由宋相与侯爷考量……但侯爷,今晨早朝后,匈奴又有使节进京求和亲了。”

    “什么?又来?”陆栖鸾委实对和亲这二字生了厌,一听便忍不住怀疑,“这回又是哪个匈奴公主想嫁来了?”

    “这回不是公主,是前代可汗的小儿子,名为蒙护,匈奴以幼子为接灶人,三年前陛下做皇女时,匈奴便派过使节向太上皇求娶公主。这回又来了,还是亲自来的,也不知是从何处听了信儿,要来凑选凤君这个热闹。”

    “太上皇是什么态度?”

    “还是之前那回事,陛下挑的凤君太上皇看不上,想为陛下挑一个权位在手足以支撑陛下权位的夫郎,那越家的庶子,出身实在太低了。昨日宋侍郎从宫中出来时,说陛下与太上皇争执起来,宋党有人提出索性就纳了那匈奴王子蒙护为凤君,以安北境……太上皇也没斥责。”长史看着陆栖鸾的脸色,谨慎提醒道,“陛下还当着太上皇的面,发落了那提出纳蒙护为凤君的臣子。”

    “什么罪名?”

    “……欺君。”

    陆栖鸾知道殷函虽然表面上活泼,实则很敏感,登上帝位后,对臣子的恶意就更敏感,外人感觉不到的,她能感觉得到——那些臣子还是想把她像一件物品一样卖出去,换取所谓的两国和睦。

    可朝臣是麻木的,百姓则是更关心自己的柴米油盐,他们看不到女帝所受的屈辱,只会觉得她气量狭小。

    此时此刻,陆栖鸾才隐约觉得事态有些不对。

    边关告急、削她军权、匈奴和亲。

    陆栖鸾眉头稍皱,她对这种感觉有些熟悉——那是易门惯有的手法,同时点燃多条火引,那些你觉得麻烦而疏忽的线索最终会联系起来,绵绵密密地织成一张网,最后把一切捕杀摧毁。

    正思虑间,外面有人疾步走来,入门后,急急道:“侯爷,出事了。”

    陆栖鸾神色一整,凛然道:“哪里出的事?”

    “宫里出事了,宋侍郎私下传话——陛下中意的那位世家子,在太上皇考究他学问时,被发现写过反诗嘲讽太上皇穷兵黩武,现在朝中都在怀疑,是不是女帝唯恐大政奉还,意欲拿此事挑衅太上皇。”

    四下幕僚面面相觑间,陆栖鸾面色漠然,让婢女为自己披上雪氅,道:“都醒醒,天暖了,有活来了。”

    来了……叶扶摇,你到底还是先挑事了。

    ……

    “就暂时关在这儿吧。”

    宋明桐让人将内廷监惩处宫人的牢房暂时收拾出来把越陵关起来,待落锁的那一刹那,少年人的心里骤然一冷,道:“那首反诗不是我写的。”

    宋明桐微微叹了口气,道:“陛下知道,所以才和太上皇闹了起来……你也算是出名了。”

    看着这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宋明桐不免有些感慨……没想到男子为争权夺利,也干得出这等宛如宫斗戏码的事——趁太上皇召集世家子们考校学问,有人竟将一首反诗加在了越陵的诗作里。

    ……若她当年按照家中的意思嫁去了东宫,今日之事,多半是要在她身上上演的。

    “那我,可还能得雪?”

    “不能。”

    “我族中之人……”

    “他们听说你写了反诗,你那父亲第一个上奏要大义灭亲,折子东沧侯虽暂时替你压着,但只要陛下松口,你埋骨京城,也是迟早的事。”

    越陵眼底一暗,随后苦笑:“我来时,还当最后至多会惹人嘲笑一生,只要我不在乎,世间种种便伤不到我,没想到竟是要将性命断送。”

    宋明桐轻轻摇了摇头,忽然问道:“我托刑部的人查了查,你以前考过科举?”

    越陵道:“去载初试,中了秀才,但嫡子落榜,嫡母唯恐我危及兄长地位,便不允许我再考。”

    宋明桐背过身去,道:“我与你一样出身世家大族,知道族中亲人相逼,逼你放弃胸臆,是何等之痛……那感觉胜过世间风刀霜剑无数。”

    越陵听得出她的善意,垂眸道,“事到如今,怨也好恨也罢,都已至此了,我也只能多谢侍郎大人了。”

    “世间之事峰回路转者多矣,人上之人,阶下之囚,往往不过一念之间,请君好自思量。”

    言罢,宋明桐便转身离去,留下越陵一人对着透出雪月之光的铁窗发呆。

    这辈子……就这么荒唐地完了?

    可有不甘?

    有……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又能如何呢?

    呆怔间,忽然铁窗外有一温软的纸包朝他砸过来,正好砸中了他的脑袋,掉在怀里。

    越陵一下子惊醒,只见得是个包着食物的纸包,这样冷的天,砸进来时竟然还是热的。

    “谁?”

    越陵刚一问出口,外面高高的铁窗上便艰难趴上来一个娇小身影,一双初见绝色的水媚眼眸望定了他。

    “喂,明桐跟你说过了,你该懂朕的意思吧?”

    越陵愕然,随后又想起此时他仍是戴罪之身,心念一灰,道:“臣既洗不清冤孽,愿自持己身心魂清白而去,还望陛下赐死。”

    殷函微微眯起眼,道:“朕讨厌不识相的人,更讨厌明明知道他人有加害之意,还故作清高的人。你求死可以,明日朕就让刑部的人把你带走。”

    “……”

    越陵这才看清楚殷函的脸,那仍是一个半大孩子的面容,眉梢眼底的气度却已非稚弱。

    这就是……天下的共主啊。

    “陛下当时……是故意将臣单独提出来不罚,让那些世家之人嫉恨我,继而对我下手?”

    殷函竟一脸理所当然:“是啊。”

    “为什么?”

    “为了让你除了朕,再无所依靠。”

    越陵哑然,随后道:“陛下想要我做什么?”

    殷函这才略略敛了一张故意做出的冷脸,道:“你不该问我想要什么,该问你想要什么,要权,要钱,要威慑天下,直说出来有什么不好?”

    “臣的心还没有走得那么远。”

    气氛一时僵硬,殷函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除了文写得不错实在无什么可取之处,兴味索然地打算离开时,里面传出一声腹中饥响。

    殷函噗嗤笑了一声,道:“你这不还是个凡人吗?”

    越陵耳尖一红,只见雪月夜下,世间最为鼎贵的少女隔着铁窗朝他伸出手——

    “怎么样,当我的狗,一人之下,权掌九五,还是继续做你的闲云野鹤,抱着你的名声在那些人茶余饭后的笑话里去死?”

    她的眼里有一簇跳动的火,像是在勾引世间所有求死的飞蛾。

    越陵不由得想起了某一张废稿里妙手偶得的唱词,回过神来已说出了口。

    “……臣欲求生,欲求权,欲求与君共天下。”

    第144章 天堂有路你不走

    二月初, 女帝龙诞, 宫中设宴,请群臣贵胄入宫。

    朱雀门外,下了马车的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腹中装着的不是对宫宴的期待, 而是满腹自以为是的忧国忧民之思。

    “陛下这回是真荒唐, 古往今来婚姻大事合该由父母做主,天家亦不例外, 岂能由得陛下任性?那庶子分明就写了反诗,冒犯太上皇, 如今已过了三日, 陛下竟还不愿交由刑部发落。”

    “听太上皇的意思,左右是不愿那庶子攀上陛下的,为此今日还召了匈奴王子入宫赴宴, 这可真是……”

    “我等也本不欲东楚再与那匈奴过多纠缠, 可此时西秦增兵, 外患逼至眼下。待宴后还请便诸位大人一同前去暖阁奏请陛下应下和亲之事。”

    “没错, 陛下如今也大了, 又不是如先前一般嫁去拿苦寒之地, 只不过收个凤君而已,再不喜欢, 待有了龙嗣,搁着便是了,作为女帝, 当识得大体。”

    此一言得了大多数朝臣的肯定,好似让女帝与胡人结亲,已是为她尽心着想了一般。

    众人说话间,有人看见旁侧停了一架马车,车上徐徐走下一位年轻女官,面貌虽是韶颜清丽,但一身异禽紫绶,却是比众人都要高上一阶,论礼还要他们主动拜见。

    一时间,朝臣默然,有人冷笑一声,低语道:“世道真是怪,牝鸡司晨一载,顶的上我等在官场十年兢兢业业之功,这官儿呀,真是可笑。”

    “从前不觉,只以为女侯已是我容忍之极限,如今倒真的思念太上皇临朝之时,那可真是寰宇一清,无妇人污秽之声。”

    “谁让人姓宋呢。”

    “我看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违逆长辈之意出去做官抛头露面的,也一样是泼出去的水。”

    “你声音太大了,莫让人听见。”

    然而女官却已然是听见了,她原本是等未婚夫郎前来相接的,此刻却不等了,步子一转,直接朝议论纷纷的朝臣们走去。

    见她走来,刚刚还在说闲话的朝臣,心一虚,反倒是本能退了半步:“宋侍郎有何贵干?”

    宋明桐微微颔首,道:“本官近日忙于陛下择选凤君一事,少有问候,今日恰逢春宴,诸位大人春安。”

    朝臣们场面话倒还是要说的:“宋侍郎春安。”

    宋明桐打过招呼后,道:“适才听闻诸位大人想在宴后向陛下进言与匈奴和亲一事,明桐有一言,不当讲,但又怕不讲,使得诸位大人白白受了杀身之祸,那就不妥了。”

    “宋侍郎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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