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他,只是想提醒诸位大人,太上皇虽回銮,亦是前朝之君,诸位大人是自认为前朝之臣,还是本朝之臣呢?”

    “你!”

    语出诛心,不留余地,众朝臣一时恼怒,众人眼里宋明桐始终是宋家的闺秀,处事圆滑温和,何曾见过她如此尖锐,一时间倍感羞怒。

    “我等何时惹过宋侍郎?!何以如此污蔑!”

    “对!莫以为投了权阀便有恃无恐!”

    宋明桐淡淡道:“本官言尽于此,孰是孰非,诸位大人回家后数数自己账上俸禄再说话,另外,至于劝女帝纳凤君一事……恕我直言,小鬼想作乱,别忘了龙阶身前,还有那么一尊门神。诸位,请了。”

    ……

    宫中的酒宴向来少有人品得出滋味,每个人表面上谈笑风生,皮下却是如履薄冰。

    “……小王自幼仰慕中意风物,立志求娶一名温婉贤淑的中原女子,今日有幸得见陛下,若能日日长伴陛下左右,小王三生有幸。”

    北方异族来的王子,口中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眼底却是没有什么感情的,想来连这般场面话也是背后的人教的。

    所幸御座前隔着一层纱帘,不至于让脸上些微的怒色让人看出来。殷函看了一眼旁侧空荡荡的龙椅,心知太上皇到了服药的时辰,要晚些来,便不咸不淡地应付道:“王子言重了,我汉人讲求故土情深,厄兰朵千里之遥,中原风物再华美,也不忍令王子远离故土。”

    那匈奴王子蒙护看不见殷函容貌,眼底掠出一抹不耐,与旁侧席间同来赴宴的匈奴使者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对方的指示后,又道:“小王知道陛下出身高贵,定是认为胡人比不上中原英杰。小王虽比不上中原名士,但比之为陛下择选的那些世家少年而言,却也是文武不输外人,愿与一试,博得陛下青眼。”

    此时席中左上首坐着的是左相宋睿,下面宋党官员依次落座,个个目露精光,而反之,右侧上首席位正空着,也并非主人缺席,乃是陛下特许,东沧侯要处理边关军机要务,因而要晚来些。

    只是如此一来,能为殷函说得上话的、又愿意说话的,也就只有以宋明桐为首的一干文官了。

    宋明桐起身道:“王子想比试文、还是比试武?”

    蒙护傲然道:“这位美丽的女官大人,小王虽是匈奴人,但拜的却是汉人师傅,武一道自然不在话下,便是比文,也是通晓诗词歌赋、经略文章的。”

    ……难怪要把选凤君的条件限制得那么苛刻,选出这些个朽木,还不如她亲自上。

    宋明桐扫了一眼下首处面露尴尬之色的那些世家子,心底闪念一转,道:“凤君候选足有十二人,若一一比试来,未免太过繁杂。不若就由陛下出题,让王子与我们十二位凤君候选斗一斗诗词可好?”

    蒙护本就是个好色之人,一听宋明桐这样说,便笑道:“早就听说了宋大人是才女,既然是才女提议,小王自然无意见……嗯?宋大人不是说有十二位吗?怎么这里只有十一位?”

    选出来的凤君有写反诗之嫌,此为家丑,本不应外扬,但宋党官吏有的反应过来宋明桐是故意强调十二人好让这蒙护相问,这才连忙道:“王子有所不知,其中有一位凤君曾……”

    “那位凤君身体不适,正在宫中调养。”宋明桐抢过话头,又故意补充道,“文采倒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了。”

    同时殷函咳嗽了一声,警告刚刚那想说出反诗一事的臣子,这是在接待国宾,莫说越陵写反诗一事尚未查清,就算确有其事,也不可在外邦人面前提起。

    果然,蒙护一听,战意顿起,道:“小王此来就是为了与东楚俊杰切磋文武,既然连宋大人都称赞,今日若想博得陛下青眼,当要胜过此人才是,还请陛下请他出来吧。”

    ——干得漂亮。

    透过纱帘的缝隙,殷函飞快地朝宋明桐眨了眨眼,故作为难地轻咳一声,道:“既然王子都这么说了,那我东楚也合该有大国气度,来人,把越公子请出来。”

    越陵出来时,虽然是瘦了一圈,却精神饱满,先是沐浴了一身左右与他一同进宫的世家子嘲讽的目光,再是被引至一处桌案前,被告知要与匈奴王子斗诗。

    一头雾水间,看见对面一个胡服青年,见他一副病容,嘲讽地冷哼一声,道:“请陛下出题吧。”

    殷函支着脸想了想,透过纱帐看向越陵,道:“就以‘咏志’为题,诗词不限吧。”

    题一出,那蒙护只想了十来息的时间,竟是所有人中第一个提笔。宋明桐走过去看了一眼,面露讶色,又扫了一圈下面苦思冥想的世家子,慢慢踱回到越陵旁边,低声道——

    “来者不凡,可需我捉刀?”

    “诗以言志,让他人捉刀,就一辈子都写不好了。”

    越陵最后看了一眼帝位那侧,提笔落墨……

    一盏茶的时间不长,却也足以让两三个世家子垂头丧气地放下笔。

    “时辰到,”宋明桐让人一一收取诗篇,交付旁边的宦官誊写三遍,分别递给殷函与左相。

    “今日太上皇与陆侯不在,就由陛下与宋相评判吧。”

    宋睿本一直在闭目养神,但与宋明桐是迁出府后,头一次见面,又听她气态平和,老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随即又归于肃然:“陛下年幼,老夫年迈,不如让臣子们评判吧。”

    殿中臣子大多是宋党,就算那蒙护写得不好,他们也能吹出朵花来,等同宣告他赢。

    殷函虽有不愉,但展开一看,那蒙护的确还有几两墨水,遣词造句间颇有几分草原上的豪气干云,便是放在东楚,也算得上是不错的文采。

    果不其然,在宦官念出时,下面的文臣纷纷啧啧称奇。

    “蒙护王子果然是心向我中原,此诗足见英才卓荦,陛下以为呢?”

    帘内静默,在蒙护面露得意之色时,里面忽然轻轻笑了一声,便听殷函道:“王子写的是不错,可朕更喜欢这个呢。”

    “陛下说笑了,蒙护王子已拔得头筹,臣看……”

    “慢。”

    说话的却是左相,此时此刻竟拿着另一张诗文站了起来,仔细看过后,叹了一声,道:“本相多年不理天下文事,竟未见有如此人才,错失了。”

    宦官将那诗文示下,朝臣一看,便是再顽固的宋党,也尽叹了一口气。

    曙日初上浮云倾,书生弃笔意气凝。

    九龙阶上枭敌首,一川铮骨向君行。

    蒙护喃喃念出,脸色难看了一瞬……虽是少年笔法略显稚嫩直接,但诗词一道,情为上,格律次之,个中扑面而来,尽是少年报国意气,让人不忍以嘲讽之言压折。

    殷函似笑非笑道:“王子可还有指教?”

    蒙护咬了咬牙,道:“中原果然卧虎藏龙,是本王短视了,但既是要比试文武,不知这位越公子,可擅长哪种兵刃?”

    越陵练过两手强身健体的功夫,但要跟马背上长大的骁勇匈奴相斗,却是还不够看。

    正在僵持之时,外面宦官高声道——

    “东沧侯到!枭卫府苏将军到!”

    蒙护见宋明桐眼睛一亮,跟着便回头一看,当下便失神了。

    他入楚以来也曾听说过东楚有女侯,民间却尽是传她蛇蝎心肠、杀夫成性,本以为是个修罗模样,哪知竟是如此地……眉目如画,惑人得仿佛不是烟雨汉墨里生得出的美人。

    “朕承认凤君里怕是无一人是王子敌手,但我东楚军武之事,皆操之于陆侯之手,王子若想一尽武兴,不妨问问陆侯可有推荐之人?”

    陆栖鸾是带着一众武官来的,闻言笑道:“臣是听说宫中开了文会,特地来带着将军们一沐文曲之光的,怎一来,陛下就让臣派人去动刀动枪的?”

    宋明桐道:“蒙护王子文比略逊一筹,想讨教武艺,恰好侯爷来了,不知哪位将军有意?”

    陆栖鸾落了坐,端起酒杯,眸光落在蒙护身上,打了个转,笑道:“我旁边是将军们个个上得战场以一当十,王子挑上哪个便是哪个吧。”

    蒙护发了片刻怔,眼底尽是惊艳,正想多看几眼时,旁边有人从陆栖鸾身前过,挡住了他的视线,一恼之下便指道:“就这位将军吧。”

    他话一出,那人将刚从陆栖鸾手里接来的酒盏放下,一张清冷的面容转向他,似是发觉他对陆栖鸾有意,眸底神色越发深沉。

    陆栖鸾从他背后探出半张脸:“王子,这是我们枭卫府的府主,已有许久未动手了,怕是没个轻重,你不再挑挑?”

    蒙护一听是个武官里的文官,心放了一半,骄色越显:“陆侯放心,小王出手向来有分寸,不会伤着这位将军的。”

    陆栖鸾不吭声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那么多以一当十的不挑,非要挑一个以一剑能当百万军的,慢走不送。

    第145章 童谣

    陆栖鸾:“这匈奴人说他有分寸, 你看行不行?”

    苏阆然:“不行。”

    陆栖鸾:“为什么不行?你不是上能九天斩玉帝吗?”

    苏阆然:“不行, 他有分寸,我没有。”

    陆栖鸾毫不犹豫地信了他的邪,然而匈奴王子不信, 看他俩交头接耳, 十分不悦, 再三纠缠之下,苏阆然不得不跟他出去切磋切磋。

    与蒙护一道来的匈奴使节看上去自信满满, 推杯换盏间,对旁人提醒要王子注意安危之事不屑一顾, 不断吹嘘蒙护乃东匈最负盛名的勇士, 曾一箭射杀狼王,两刀砍死熊罴,吹到兴起时, 便问陆栖鸾既为武官, 定是清楚苏阆然的斤两, 让她猜能挡得住蒙护几招。

    陆栖鸾呃了好一阵, 委婉道:“使者放心, 我东楚医术博大精深, 宫中御医个个有回天之能,无论结果如何, 皆会力保伤者无恙。”

    匈奴使者听了极是满意,想起刚刚蒙护似是对这女侯有意,又朝陆栖鸾借敬酒打探道:“陆侯的声名, 我等虽然远在厄兰朵,也有所耳闻,听说东楚的女官一嫁人就需得回家相夫教子辞去官位,未免有些可惜。我草原儿郎喜欢强悍的女人,听说陆侯云英未嫁,不知可有意往厄兰朵草原一访良缘?”

    此言一出,殿上之人神色各异,震怒有之,窃喜有之,嘲讽更有之。

    一位宋党的御史眼珠一转,故作慈祥道:“我等虽是下官,却也殷殷期盼陆能寻得自己的良缘,否则日日看陆侯为国事操劳,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哪个不是家中儿女绕膝,以己推人,也不想陆侯耽误了终身,不知使者可有意为陆侯说个媒?”

    话说的听似怀柔,里外的意思就是不想让陆栖鸾再掌权了。

    匈奴使者面上喜色刚一浮起,便听得对面一声轻嗤。

    东楚的女侯举杯,虚虚一碰,竟也不当即反驳回去,而是闲闲道:“使者,我东楚有某些朝臣对本侯的终身,比冰人府的媒人都要多操一分心,都晓得我姻缘波折天下皆知,今日是合起伙来哄骗外人的,你最好还是莫要轻信。”

    匈奴使者笑道:“陆侯如此佳人,便是被骗也是心甘情愿,只是不知陆侯喜欢什么样的?”

    陆栖鸾眼尾微挑,道:“陛下知我挑嘴得很,使者便是知道了,怕也难成其好。”

    匈奴使者此时酒过三巡,脑中已有些混沌,闻言不满道:“陆侯莫不是嫌我匈奴苦寒吧,没想到东楚女子向来以贤淑自标,竟如此娇生惯养吗?”

    陆栖鸾道:“是啊。”

    “……”

    适才那御史道:“陆侯,莫要一时任性,让友邦之人看了笑话。”

    “任性?”陆栖鸾面上微见醺色,然而眼底一片清醒,起身道:“陛下,我有一言,已按下多时,今日难得同殿一堂,可否容我不拘礼?”

    殷函已许久未见她这般主动提出要求,当即应允道:“本就是宴乐,陆师可随意。”

    略一颔首,陆栖鸾绕过旁侧杯盘狼藉的案几,对那匈奴使者道:“使者自与本侯搭第一句话,便句句当本侯是个物件,口称诚心做媒,又说我嫌弃匈奴苦寒……本侯就直说了吧,就是嫌弃。”

    “你?!”匈奴使者拍案而起,“我等远道而来,诚心与东楚交好,大国便是这种气度吗?”

    中原王朝最是看重颜面,此刻匈奴使者一说,那御史便道:“陆侯!你说的过了!”

    “过了?我却是不觉得呢,匈奴若有气度,何不放下京外今年借去的五万石粮,清风而来,清风而去,可好?”

    匈奴使者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你……”

    “说不出来了?没话说了?那就坐下说话,莫以为东楚是尔等予取予求之地。”

    匈奴使者哑然,扭头看向宋睿一侧,后者一张苍老面容,满覆寒霜:“东沧侯,你妄言了。东楚妇人当以朴实无华为修,莫因你一人之故,再败坏天下妇德。”

    “宋公曾教化万民,令百姓勤俭朴素,曾以此让东楚历经无数战祸难关,晚辈敬服。我欲令海河相安,膏沃万民,使天下黎庶俱同暖,让如那匈奴一般苦寒挡于雄关之外,难道不是与宋公理念殊途同归吗?”

    宋睿冷哼道:“许是老夫老眼昏花,只见得你令世间妇人不思耕织,与日月争辉。”

    此时殷函冷冷道:“宋公,朕亦是妇人,宋公口中日月,指的是何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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