祯娘又看到旁边两个跟着大丫鬟打理博古架的小丫头,想了想又道:“明日本就无事,三圣庵有只有家里人。既然是这么高兴,就打发人去告诉下头小丫头,但凡有想要一起去玩的,只管明日和我出门去。”

    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还可已,只是那些年纪小的丫头们。她们不像大丫头常常还能轮着随祯娘出门,真是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都要去!只有一些在外院粗使的丫头苦笑,她们的活计正是一日都停不得,有在主子面前没得脸,自然是不能够去的。

    到了去三圣庵的时候,多喜巷子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旁边打听着的近邻都知道了是顾家太太带着女儿给先夫做法事,一时之间都啧啧赞叹起来。

    其中一个爷爷就道:“如今倒是世事颠倒了,这样大的排场竟是一个商户人家打出来的,若说是前头盛国公府里还信一些!说到底不过是萤火之光,得意了几十年,越发猖狂起来了。”

    旁边有一个年轻子弟很知道这个爷爷的底细,因此笑道:“张家叔叔,这都什么年月了,竟然还说这样没见识的话!若是你家有个这样发财的子侄,你还这样说?啧,可惜了,不但没得——还有个每日在你家厅堂里催债的刁大户呢,人家也是商贾,偏偏是你这书香门第的债主,也确实是尴尬!”

    那个爷爷立刻脸红,偷偷地就回身,关了自家门户。见了他这样子,不只是那个年轻子弟,就是别人,有那个不笑的。有个年纪三四十岁的妇人就轻蔑道:“这张大叔好不通,只会摆他年轻时候大少爷的谱儿,因见俺家是商户搬来,当初不知给了多少白眼。如今才知道,他自己是个最不尊重的。这样年纪了,还时常去门子里,欠下了还不清的花娘债,竟然找上了刁大户那个杀才借‘回回债’,以后可有的受!”

    所谓‘回回债’是从古至今最高的利了,就是所谓‘驴打滚’利。一年下来,利息就和本钱一样多了。这原是元朝时候色目人专门放的高利贷利息,也叫‘羊羔利’‘斡脱利’——这刁大户据说祖上是色目人,因此他放债也就是沿着回回债来的了。只因他放债大方,不过问人家家境,虽然利息高,也有的是人找他借钱。

    但是他既然敢什么都不过问就借钱,自然有他的本事,不然人家还不出来,就是一条命又能值多少钱!他自己在官府里关系深厚,又结识许多混江湖的,所谓黑白通吃,不怕人赖账。若是真还不出,他也有办法。

    他从来不干卖人家全家的事儿,一个是这样的事,卖良为贱于国法不容。虽然多得是人做这样的事,但他本性谨慎,不肯留下这个把柄。另一个是,卖人又能得多少钱呢?

    他一般是让人签下另一种‘租身契’,让去海外垦殖、海上‘偷运’之类的。这样的事儿死的人多,格外危险,就是卖身的人都是不愿意卖身到那些地方的。那些园主、海主自然愿意花钱‘租身’,只要写明生死有命便是。

    旁边有个年轻书生听了劝道:“罢了吧!也是多年的邻居了,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过几日张家就要搬走了,说话也和缓些。”

    张家能住在多喜巷子这块‘宝地’,自然说明还是有些家底的,也就用不着签什么‘租身契’了。只是伤筋动骨是免不了,正准备把这里的房子卖出去,换另一处。这样一出一进,得了钱财,再家里凑一凑,也就足够还债了。

    顾周氏和祯娘自然不知道外头有人因自家起了口角,母女两个共坐了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然后两人的大丫头红衣、翠袖、将离、子夜四个,并其他丫头媳妇婆婆另在几辆车上,堵了半条巷子。

    车马行出多喜巷子,外头有些街上的人见到是这样的排场,都道是哪家贵亲的女眷出门,还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像端午看神会的一般。只见一片车马人流浩浩荡荡,正是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同时却是鸦雀无闻,只有车轮马蹄之声。

    不多时,已到了三圣庵门口。三圣庵位在金陵城东,周遭不见多少建筑,多得是水田数百亩,沟洫浍川上,堤柳行植,与畦中秧稻分露同烟。说到景色,春绿到夏,夏黄到秋——由此也大概可知季节,望绿浅深,为春事浅深;望黄浅深,又为秋事浅深。若不说内里,只看这些,祯娘还真觉得有些佛家返朴归真的意思。

    更不要说三圣庵西边,有广如庵的田亩,其中豆有棚,瓜有架,就是冬日里也有生机。说是三圣庵内的尼姑自己耕种,以自给自足。说来尼姑庵里师太们也分尊卑,祯娘就只见过位置最低,专做粗活的扎裤尼收拾这些菜园子。

    到了三圣庵门口,远远便听到了钟鸣鼓响。顾周氏和祯娘下车,庵门外就有三圣庵庵主慧慈师太带着众尼姑在路旁等着。见了顾周氏和祯娘慧慈就先唱了佛号,道:“两位女檀越有礼了。”

    顾周氏携着祯娘并其他跟随着的与慧慈等人往三圣爱宝殿去,先是拈香礼佛。过后顾周氏便与慧慈入了内室商量之后两三日的法事如何如何,祯娘也在一旁听着。过毕,这才是听人讲经说法的时候。

    这在大堂里,所有丫鬟仆妇都来听。祯娘不喜这些——原本好好的佛法全成了一些果报故事了。原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自然是应该的,是劝人向善的。只是事事都说成是这样,又是还要强拉着,倒是虚假地过了。

    这样的事情,直到晚间才算歇了下来——偏偏晚间时候还有姑子在顾周氏和祯娘门口打门。红衣去开门,是三圣庵里的赵姑子和李姑子。这两个平常专门做迎客和外出与贵家妇女讲经的事儿,最是口齿伶俐机变。

    也正是因为此的缘故,顾周氏不愿这两个姑子多交,到了如今,连两人的法号都是不知的。却也不知这平常不走动的两人,为什么这晚间还来上门。

    赵姑子、李姑子两人进来问安坐下,手里还提着方盒,这时候就把小盒儿揭开,道:“庵里没有甚么孝顺,庵主让咱们拿得施主人家几个供佛的果子儿,权当给太太小姐献新。”

    顾周氏见了便推辞道:“何苦要你费心!本来就是来庵里做法事的,自然说不着什么孝顺了。又有你们本就是出家人,献这些什么的,竟是不像!”

    顾周氏大概觉得这两个姑子是有事儿上门,不然平白无故的做什么来奉承,要知道自家从来不叫尼姑们家去啊。果然,寒暄了一会儿后,赵姑子便商议要不要印经书散发,也是为了先顾大人祈福的意思。

    印经祈福自然是好事,顾周氏也乐意做这个,不过是先头没人提起罢了,这会儿便是心里大动。赵姑子见她这样,立刻出言道:“佛阿!太太你这等样好心作福,先大人在地下必然是好处受用不尽。”

    李姑子也站将起来,合掌叫声:“我还有一件说与你老人家──这个福缘费的不甚多,却获福无量。檀越,你若做了这件功德,就是那孝子卧冰求鲤,贞妇立志守节,佛祖割肉饲鹰,财主布施难民,也比不得你功德哩!”

    祯娘简直停不得这些□□裸的奉承胡话,打断道:“师太且坐下,细说甚么功果,就是印经,也该知道印哪一部经书。”

    李姑子就道:“若是太太印,最好是《佛说善恶因果经》,这一部经书专说因果,使人向善,劝你专心念佛,竟往西方,永永不落轮回。佛祖说的好,如有人持诵此经,或将此经印刷抄写,转劝一人至千万人持诵,获福无量。这样最得功德,到时候先大人自然享受莫大福缘。

    “若说是小姐,还是《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最好。凡有人家儿女,为父母祈福,必要从此发心,父母在世的福寿安康,往生的又有来生福报。如今这两副经板都在,只没人印刷施行。太太只消破些工料印上几千卷,装订完成,普施十方,那个功德自然不用说了。”

    顾周氏听了,心里计较,已经是十分愿意了。因此问道:“这也不难,只不知这一卷经要多少纸札,多少装订,多少印刷,有个细数才好动弹。”

    李姑子又道:“就是不知道太太要印刷多少,若太太真有此心,也不拘多少,先拿几两银子来算作定钱,让经坊里先开工。等最后经书装订完成了,再计较多少,难道太太还会差我们这几两银子不成?”

    顾周氏一面听一面点头,让红衣去从匣子里取银子,准准拿出两个大元宝,正是一百两。她笑着与赵李两个姑子道:“印刷经书是我们自己积德行善祈福的事情,难道让你们替着出钱。况且你们又有什么钱呢?一分一钱的都有去处,挪用不得。到时候还不是使人情在经坊里赊账,这也免不了经坊里头抱怨,这样也就白做了这祈福的事儿了。”

    又道:“我心里算账,你们先把这两部经书各印出一万册来。这一百两银子不够使,做定钱却是绰绰有余了,总归不会让庵里难做。到时候差的银子只管递话过去,我让人给送来。”

    两个姑子喜之不尽,千恩万谢的出去了。将离伺候祯娘梳洗的时候忍不住问道:“那两个姑子做什么那样欣喜?太太和小姐是给佛家做好事,又轮不着她们享受好处。”

    倒不是将离不尊重佛法,而是她也知道这些姑子算不得真出家人——话说这也是如今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祯娘看着镜子道:“平常是那样聪明的一个,这时候怎么就迂了呢?家里的差事有那样多,都是替家里做事,有些月钱都是一样,也差不多忙碌。为什么有的差事大家抢着做,有些就无人问津了?”

    旁边的红衣就笑道:“这自然是有的算肥差,有的却是清水衙门了。不要说中饱私囊,毕竟太太和小姐都是厉害的,咱们家里的嫂子和管家做的有限。但是过手捞油这样的事情却是常见的,就是太太小姐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两位师太自然是打的这个主意。”

    将离听后叹道:“这些事情原是知道的,只是一时没有往佛门里头想罢了。只是这世人也太会想钱了一些,就是这样的好处也要——正是油锅里头的钱也要捞出来花呢!这可怎么说。”

    红衣却是道:“要说这样的师太还算好的了,人家这也算是挣的辛苦钱。咱们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这个与家里也没什么不同,给钱拿货中间赚些差价,这不是正理?以现今世道的尼姑庵,这样的生意已经是上上签了。”

    红衣今年已经快二十岁了,懂得许多,只是祯娘在这里,她倒是不好吧话说透——如今的尼姑庵简直污糟透了,许多名为庵堂,其实与妓院无异。其中的庵主就是老鸨,年轻尼姑就是□□。

    这样的年轻尼姑还有一个说法,名为‘妙尼’——这是那些艳帜高涨的尼姑庵才会传出的名声,更多的尼姑庵还是半遮半掩的。平常依旧是研习佛法的样子,只是每当有男香客到的时候行引诱之事。

    这也是因为削发为尼的有好多都是寡妇、妾室等人,其中本来就有不守妇道的。再有一些□□年老之后也会进尼姑庵,这些人是带坏风气的头领,只管把个尼姑庵当作妓院经营。钱是赚了,至于佛祖就丢到天边去了。

    与之相比,家里常常来往的三圣庵,靠着做中人跑腿赚钱,不说干干净净,至少说是正正经经了。

    祯娘晓得的事情多,但是似红衣心里清楚的这些她是不知道的。这样的事儿她没得经历,就是听说——谁给个千金小姐说这些?家里的人若真是给祯娘说了这些,教坏小姐的罪名跑不掉了,顾周氏能为这个打死人。

    第二日起,庵堂里就开始做法事,其间种种也不用细表,各家法事都是一般的。事情毕了,这才往城里回去。等到到家,这才晓得不在的这两日正好发生了一件大事。原来是太原周世泽家来人了。

    昨日来人,就先送来了拜帖。在家管事的金孝管事与顾周氏道:“昨日来送拜帖的是一个小哥,也曾细细问过,只说姑爷在九边也是忙于公职,实在不能来了。所以这一回是姑爷奶母和另一个十分有体面的妈妈来的,与咱家行纳征送聘之礼的事儿,并商量之后请期和迎亲的事儿。”

    纳征送聘周世泽不能亲自过来这是早就知道了的,原来也是写信告知的。顾周氏也能体谅,在九边那地儿坐卫所武官,哪里能随便离职的,自然要时时刻刻警惕。

    至于来下聘的人是谁这也是早就说好了的,一个是周世泽的奶母,一个是当年在周世泽母亲身边十分心腹的妈妈,都是周世泽第一等信任的长辈。这也是无奈之举了,本来这样的事情就应该是长辈伴着新郎来做。只是周世泽来不了,至于长辈更是休提,也就只能让不是长辈的长辈来了。

    只能往好处想,将来祯娘没有婆婆服侍——这倒不是顾周氏刻薄,只是人之常情。既然将来有这样的好,这时候就不能抱怨这样小小的不便了。

    顾周氏看了拜帖,上头说的正是今日上门,因此道:“难道没与亲家说,今日才从城外归家,急匆匆的不好见面也就罢了,还怕错过?”

    金孝立刻道:“已经说过了,那小哥也回去问过人了,这边转成了明日午后再过来。”

    顾周氏点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62章

    从古至今结亲要行六步, 古称“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是到了如今, 民间一般也就只行四礼了, 是纳采/问名、纳征、请期、亲迎。其中“纳征”, 即男家将送往女家, 又称纳币、大聘、大定、过大礼等。

    除了亲迎,也就是拜堂洞房当日以外,其余的都不如纳征重要——或者说就是亲迎也不见得一定能比得上纳征。有些小门小户, 婚姻嫁娶最重视的就是钱财,因为聘礼嫁妆谈不拢的好多呢!

    不过到了周家和顾家这样的人家, 自然不会是和那些小人家一样为着一块尺头、一双鞋、一个金戒指,还让媒婆跑来跑去说和商量, 甚至最后婚姻不成了。周世泽原先在太原的时候就写信过来金陵,说定了聘礼是哪些,顾周氏看了一眼, 没有一个不字, 这就算是成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一回纳征下聘就不重要了, 只是走个过场。实际上, 这依旧是十分重要的。原先问名那一回送礼, 就叫做下小定,这一回纳征就叫做下大定,小定之后婚姻不成常见, 大定之后婚姻不成的却是少见了。况且这也关乎两家人的体面,什么叫做礼, 这就是礼了,有时候本身倒是不重要了。

    因此晓得来人是来说纳征下聘的事儿的,顾周氏当即就十分在意起来。吩咐家里下人道:“这几日都十分警醒,等到姑爷家人过来,大家都要各司其职,弄出大方之家的样子,切莫让人笑话了!”

    顾周氏想的清楚,虽然只是两个妈妈主事,但是那样的身份,又被派来做这样的事情,这两位妈妈恐怕不一般。至少人家在周世泽的后宅应该有位置,还能在周世泽耳边说得上话。

    如今祯娘没得婆婆侍奉,但却不是说就可以全然随心所欲了。这不,这来的两个长辈就不是能够轻忽的。若是顾家让人觉得不好,这两位固然是不能让周世泽悔婚的,可是人家是周家老人了,可以作怪的地方好多着呢!

    正如顾周氏正担忧周家两位妈妈的时候,周家两位妈妈也正担忧顾家——这两位妈妈一位是周世泽的奶娘,也姓周,只是和周家并无亲缘关系,人叫她周妈妈。另一个是周世泽母亲在世的时候的管事丫头,本姓钱,如今年纪大了,人都称她钱妈妈。

    这两人确实不简单,这周妈妈当年本就是孩子才满月就没了,被夫家休弃,这才卖身到周家做了奶娘。钱妈妈则是一生未嫁,三十岁的时候就自梳,发誓一声不离主家,照顾太太留下的少爷——也就是周世泽的。

    这两人忠心耿耿,照顾周世泽从小到大,十分得周世泽的尊重。原先周世泽没有娶亲,家里上上下下都是她们两个管着打理的。就算不是‘正经长辈’的,这又还差着什么呢。若不是真的看重,周世泽也不会让她们来替自己下聘,这就是真当家人的意思了。

    这两人原在太原,当初周世泽来金陵,她们还背后念叨过:“都是东边府里又作怪!不然少爷哪至于在家过年都不安生,还要大老远的避到金陵去!这也就是摆个亲戚长辈的谱儿罢了,也不想想当年自己做的那些事,竟还有脸上门!”

    这话是周妈妈说的,钱妈妈则是道:“人家当年做得出,自然就是脸皮厚的,也就不在乎如今丢脸了。只是一条,虽然这事儿她们做的不对,少爷婚事哪里轮得着他们插手。但有一件是对的,少爷也快二十了,确实该讨个少奶奶来家了——延续香火、主持中馈、照顾少爷。”

    她们当时是这样说的,却没想到开春周世泽回太原就能直接与她们道:“我在金陵给自己定下了一桩婚事,已经小定了。”

    之后还细说了顾家情况——周妈妈和钱妈妈两个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才担忧过的事情就能有了结果。首先自然是高兴,毕竟这也是大好事不是。其次就是忧虑了,她们也是知道周世泽的脾气的,生怕他在这样的大事上靠不住一回。

    好在晓得是安应榉保媒,这位是什么人,周妈妈和钱妈妈都是知道的,想来事情不至于胡闹。

    只是担忧是免不了的,毕竟顾家情形摆在那里。祯娘是父亲早逝,又没得兄弟姊妹扶持,还是商户人家出身。商户人家出身还好说,真说起偏见来,周世泽还是卫所武官呢!周妈妈和钱妈妈本身就是苦出身,更不会在意这个了。

    只是前面的就不好说了,虽然五不娶里只有‘丧妇长子不娶’——即是母亲早逝的的长女不娶,这是因为这样的女子没得母亲言传身教,在行为举止为人处世上是欠缺一些的。但是没得父亲和兄弟扶持,也是一个硬伤啊。

    两人不好去问周世泽,实在是这两个看着周世泽长大的长辈也知道他的脾气。既然是自己看上的自然是百般维护,她们两个去问,只怕他还觉得不耐烦呢。于是只好去问小顺儿,这一回小顺儿是跟着周世泽行动的,自然是什么都知道。

    小顺儿懵懵懂懂,问及未来少奶奶是个甚样人,他立刻道:“我全跟着少爷,果然是见着了——怪道少爷以前都不急着娶亲呢!原来是喜欢少奶奶这样的!少奶奶生的真是好看诶,原先只是远远见了一眼少爷就说要讨少奶奶做老婆,也是果然让少爷讨着了!”

    之后他还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滔滔不绝倒是滔滔不绝了,却没有一句在点儿上。周妈妈和钱妈妈听来听去也只知道了未来少奶奶是个大美人,至于别的是一概不知的。

    为这个两人不晓得担忧了多久,直到去岁年末周世泽又与她们商量起和祯娘的婚事。倒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让她们替自己去金陵下聘。他自己不是正无法前去么,这样两人就得了几回可以亲自来金陵见一眼。

    来的时候是存着考查的意思,就是要知道这顾家有什么不好的。或者少奶奶性子软弱立不起来——听说江南女子大多是水一样的性子!这可不成,要在九边生存下来,当一个常常打仗的将军的妻子,自然要有沙土地里杂草一样的坚韧。

    或者少奶奶性子太过强势——要知道没了父亲在旁,许多女孩子年少当家,性子格外强势的。这也不好,自家少爷本就是一个爆竹脾气了,再来一个对冲的,这两人真的过日子,那可不是你能安生了。

    又或者少奶奶就是空有美貌草包一个——这也不稀奇,因为生的好,旁人容忍的多,只说有这容貌就能过好日子了。听了这话,是个没上进心的自然就废了。更何况寡妇带着的独生女儿,自然是千娇万宠也不嫌过了,所谓‘慈母多败儿’,最后会怎样?

    若是少奶奶真有这样那样的不足,那么两人就要想办法了,将来自然是要辅佐教导少奶奶,真就是一个不成的,最后也要想办法能负担的起周家。

    然而真等到两人尽了顾家大宅,又有了另一重顾虑——原来周世泽只说了顾家是做生意的商贾人家,至于有多豪富就没有多说了。两个妈妈想着,一个女人当家能有多大的家业,于是只当是最多中等商贾人家。

    说起来山西什么不多,就是商户人家最多。随着如今沿海海贸越发兴盛了,即使有着边贸和江北钱庄生意支撑的山西商人已经不如百多年钱强势了,但依旧是数得着的商人群体。

    但是真到了顾家,周妈妈和钱妈妈只见的这家人从大门起就是上下整肃的样子,这样的风范在太原只有几户人家才有罢了。所谓见微知著,看看下人教养,也就能知道主家教养。要是主家家风井然,下头出来的仆人也就是一样。若是个主子糜烂的,就不要指望家里朴素典雅了。

    这时候正是正月里头,丫头们正穿着喜庆,都是带红的颜色,看得出来是府里一起做的——一般的袄儿裙儿。只有一些看上去体面一些的丫鬟,身上有些不同,或者有件大褂子,或者在外头行走,是披着猩猩毡的。

    只是无论如何都没得多少说笑的声音,大家都是小声说话,小声做事。偌大一个宅院,听得最清楚的竟然是鸟雀之声,由近及远,连远处花园里的也明明白白。两人知道这才是有教养的人家该有的样子——所谓安享富贵,真正的富贵就是要安安静静的。

    因为这样的人家只有大事,这里头一个惊雷,不知多少人就要跟着受罪的。于是下头的人都竭力保持着这种宁静,只求主人能永远安闲地度过光阴。寂静安谧是常事,‘朱门沉沉按歌舞’反而是少见了。

    等到进了正院安乐堂,两人收敛了声气——见了这院子的,也就知道此间主人何等不凡了。曾说过安乐堂最得意的就是房屋所用的木材特别,人家只求用来打家具的,顾家用来造房子。这样的气派,没有多少民间人家能有。

    又见这里头走动的仆从更加出众不凡,两个妈妈就更不肯多说一句话了,唯恐丢了周家的面子。倒不是觉得自家配不上,只是到了这样人家,就就要竭力维护自家才是。不然露了怯,人家下头人议论起来,岂不是没脸。

    等到到了安乐堂正厅前头,几个正在廊下喂鹦鹉的小丫头见了,立刻到门口道:“有客到了!”

    周妈妈和钱妈妈到了正厅里拜见,不待看清楚格局,就跪下磕头道:“老身乃太原周家仆妇,拜见姑太太,给姑太太请安了!”

    之前两人已经听周世泽说起过,因着顾周氏与周世泽祖上同出一脉,这一回不只是结亲了,还认亲了。所以这一照面,这两人就先以‘姑太太’呼之。

    等到顾周氏连忙叫人去扶她们起来,她们这才抬头看清楚周围的详情。但见正位上坐了一位三四十岁的妇人,一件老鸦缎子遍地金通袖麒麟补子袄儿,一条青缎棉裙,又有貂鼠围脖儿、狐狸手筒等。至于首饰倒是不多,只有几根玉簪、几个玉镯罢了。

    这样看来似乎不甚显眼,但是因为都是真的好东西——可是比所谓‘头上戴着黄霜霜簪环,满头花翠’之类更显得富贵了。况且人家寡妇身份,正是这样打扮才显得有礼。

    顾周氏让两个妈妈坐,两个妈妈见这厅堂里两边正是各一溜四张大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忖度着位次,便在东边两张大椅上坐下了。

    顾周氏先问了一回周世泽最近,又问了周家最近等,钱妈妈不说话,一切都是由着周妈妈应答。周妈妈一样样说完,觑着顾周氏的样子,又闲聊了几句,这才说起了下聘的事儿。

    周妈妈十分郑重道:“这一回是家里少爷实在不能成行,这才托付咱们两个奴婢来姑太太家门下下聘,非是怠慢姑太太家大小姐的意思。少爷也说同姑太太书信说明过,姑太太是深明大义的,已经应下了。因此奴婢特来请问姑太太这儿是怎么安排。”

    顾周氏十分和蔼道:“你们既然是代表周家来做这事儿,那就该是你们来说,下聘的事儿从来以男子家里为重。”

    周妈妈却认真回道:“姑太太说的这话是一般情形,所谓卑不问贵,幼不问长。我们不过是家里奴仆,如何做太太的主。就是少爷论起来也是小辈,也是该听顾姑太太的呢!”

    顾周氏脸上笑意越发厚了——因为这两个妈妈身份特别,她也担忧过,只怕有这样两个,祯娘有了掣肘。如今见了真人,竟是在懂礼忠厚的两个,以后不只是没多两个菩萨,还多了两个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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