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生气,我只是担心福宝,谁要管他在外面做什么!”豆苗儿听大师居然为他开脱,一时顾不上有理还是没理,红着眼睛恼上加恼道,“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生死与福宝性命紧紧相连,我才不要管他是死是活,他愿意涉险就涉险,他愿意受伤就受伤,我绝对置之不理。”

    “这……”谁还能愿意受伤啊?道徵和尚一个头两个大,决定不再火上浇油,保持沉默罢了。人情绪激动时本就冲动,他再说几句,指不定她更愤怒。

    气氛沉默,豆苗儿赌气地盯着水草里歇息的两条小鱼,恨不得将陆宴初变成其中一条,好生生圈养在鱼缸里,日日盯着,看他还能生出什么事端。

    静寂中,一阵微风拂过,雕花拱门墙角下半人高的青草随风飘动。

    一双青黑色长靴半融入青草丛之中,足足站了半晌,见雕花缝隙里的两人有了动静,才沉默离去。

    春困的时节,福宝饱睡了半个多时辰,揉着眼睛惺忪转醒。

    粉色小嘴张开,哈欠打到一半,扭头,登时一怔。

    “爹。”福宝迟钝地坐起来,意识回笼,兴奋道,“您今日怎么回来的那么早?娘说等福宝睡醒后去将军府看慕春姐姐来着,爹您去嘛?”说着,愣住。他大大的眼睛盯着他额头,上面包裹了一圈圈白色纱布,好像是爹受伤了?眸中顷刻罩上一层水汽,福宝担忧地朝陆宴初倾身,“爹,您怎么啦?受伤了吗?”

    “一点轻伤。”眼睛里的迷雾渐渐褪去,守坐在床边的陆宴初顺势握住他小手,低头拿起他的小鞋为他穿上。

    “疼吗爹?”福宝噘嘴,“您怎么和娘都一样不小心,娘有时候切萝卜也会不小心切到手呢!”

    陆宴初不自觉蹙了下眉,他双唇嗫嚅,想问些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困惑迟疑的目光落在福宝圆啾啾的小脸上,陆宴初往上扬了扬嘴角,作罢。

    福宝只是个孩子,还什么都不懂,他不该旁敲侧击的向他打探什么。

    “爹,您怎么了?”敏感察觉出爹不高兴,福宝两只小手握住他右手,天真地歪头笑道,“爹是不是疼?那福宝让娘去做蜜汁地瓜吧,每次福宝摔伤了或者是肚子疼,娘都会做蜜汁地瓜,平常时候绝对不会做哦,只有福宝不舒服的时候才能吃到。爹以后不舒服的时候让娘做吧,甜甜的暖暖的地瓜吃下去,一下子会好受很多哦!”

    他语气夸张,仿佛娘亲的蜜汁地瓜比灵丹妙药都更有用,陆宴初好笑地摸摸他脸颊:“算了,爹不疼。”

    福宝却很固执,双臂撑着床榻,他麻溜滑下来,留了句“爹等一下下”,便飞快跑出寝房,找娘亲做蜜汁地瓜去了。

    绿韶院有小厨房,福宝一路不停的撒娇纠缠,豆苗儿被他拖拽着进入存储蔬菜的地窖。

    惦记着爹脑袋上的伤口,福宝在里面翻找了半天,终于成功发现大半篮地瓜。

    “娘,找到了。”眉开眼笑地冲上去,他咬紧牙关,吃力地提起篮子,憋红了脸回头望着豆苗儿,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做、做蜜汁地瓜,爹、爹……”

    豆苗儿忙让他搁下,嗔道:“拿两个不就好了?当心你胳膊。”

    无奈至极地接过他手里的两个地瓜,豆苗儿心底其实有些不大情愿。拿甜点哄哄孩子确实奏效,陆宴初都那般大了,哪吃这套?

    而且,都不知他独自反省的如何,她为何还要向他谄媚献殷勤?

    “娘,爹好痛呢!咱们快点吧!”福宝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尘,抱着她大腿催促。

    “你爹真疼得厉害?”摘掉他头上的一片菜叶,豆苗儿质疑道。

    “呃……”福宝眼神一呆,拿手挠后脑勺。

    瞧他这样子,豆苗儿什么都知道了,点点他额头,豆苗儿严肃道:“每每此时,你是不是都忘了先生教过的道理?以后再谎报军情,娘饶不了你,知道吗?”

    “唔。”乖巧点头,福宝咕哝跟着豆苗儿往外走,“这也算成合理猜测嘛,爹肯定好痛的……”

    豆苗儿睨他一眼,见他噘嘴不吭声,便默默收回视线。

    她当然知道他也疼他也痛,可她就是生气,气他不肯好好保护自己,上次差点失去生命的教训还不够吗?她哪能时时守在他身边,替他与福宝挡下所有的意外?

    第74章

    处理好食材,豆苗儿让福宝站远些,以免误伤。

    将地瓜切块放入烧热的油炸得金黄酥脆,捞出,再放入姜蒜炒香,加糖加蜂蜜加一勺酸酸甜甜的果酱,熬制成芡汁。最后放入地瓜块闷煮一会儿,大功告成。

    豆苗儿动作娴熟,嘴角挂着微微轻松的笑意。

    她很少为陆宴初做饭了,这样的瞬间令她突然回忆起从前在泖河村的日子。

    不管那时她的初衷是什么,至少在为他烹饪的时候,她全神贯注而又全力以赴,她希望他能够喜欢,每次她都满怀憧憬着与他见面,期待得到他的认可。

    装盘,豆苗儿洒上一些炒熟的白芝麻。

    地瓜与芡汁完美融合,红橙橙的,窗外阳光落在盘中,生出细细碎碎的亮光。

    “好香哇!”福宝踮起脚跟,化身小馋虫,脖颈不断吞咽着口水,捧脸砸吧道,“好想吃呀!”又很快摇头,双手捂住胃部,自言自语的告诫自己,“这是为爹专门准备的,福宝要控制住自己,嗯嗯,控制住自己。”

    豆苗儿听着好笑,扭头看他一眼:“娘做了很多,等下你与爹一块儿吃。”

    “嗯嗯,那我们快去找爹,娘您快点。”用力点头,福宝等不及地催促,眼睛熠熠生辉。

    颔首,豆苗儿用食盒装好蜜汁地瓜,牵着福宝走出厨房,沿着长廊去找陆宴初。

    寝房无人,绕了一圈,在书房逮着了他。

    阳光正好的窗下,他正捧着书卷阅览,额上一圈雪白纱布格外显眼。

    显然此人是忘了作为病人的本分了。

    “噔”,将手中食盒重重搁在桌上,豆苗儿走去他身边,一把夺走他手中的书抱在手里,眸中浸着薄怒:“不能好好休息养伤嘛?你每次都这样。”

    陆宴初拧眉望她一眼,复而低头,默默盯着桌面出神。他哪儿看得下去书?不过是试图转移注意力罢了,他需要冷静,唯有冷静才能理智的思考与判断,从而再做打算。但显而易见,失败了。

    “爹,您真是的。”福宝顷刻小大人的帮腔,眉毛挤成一团,还叹了声气,“您也太不乖了。”

    瞬间无语,陆宴初略觉麻烦地望向福宝,没想好该如何与一个孩子狡辩。

    “娘专门为您做了蜜汁地瓜呢!爹您能不能听话点?哎,福宝都比您懂事!”一边噘嘴说着,一边不忘记显摆地向豆苗儿求证,“是吧,娘?”

    视线在父子二人身上来回打量一圈,豆苗儿撇嘴,淡淡道:“一脉相承,半斤八两。”

    “唔,什么意思?”福宝挠了挠脸颊,不懂就问。

    豆苗儿斜睨陆宴初一眼:“问你爹。”

    对上福宝“求知若渴”的目光,陆宴初敛下心头燥意:“就是你没爹懂事的意思。”

    “哪有?”福宝不干了,着急地掰着手指细数爹不懂事的事迹,譬如娘晚上特地为他留的汤他没喝,譬如说好陪他踏青放风筝却爽约,譬如……

    一件件,记性倒挺好。

    陆宴初眉头越拧越紧,这孩子……

    怒意一扫而空,豆苗儿暗暗发笑。

    她这话果然不假,一脉相承就是一脉相承,两人的性子简直如出一辙。

    “好了好了。”再说下去,怕是“病人”都要气得没了胃口。豆苗儿朝福宝招手,笑道,“蜜汁地瓜快凉了,赶紧过来尝尝。”

    立即闭口不言,福宝“嘚嘚”跑过来,趴在桌面翘首以待。

    打开食盒,豆苗儿递给福宝银筷与木碗,给他夹了两三块甜腻腻香喷喷的蜜汁地瓜。

    满足地捧着碗,福宝埋头闻了闻,拿眼睛直直瞅着陆宴初。

    豆苗儿心领神会,他是想等爹先动筷。

    从食盒取出另一双银筷,她给陆宴初送过去。

    一动不动,陆宴初视线落在从她手腕,沿着往上,与她清亮的目光在半空交织。

    这样的画面有多熟悉,在过去的些许年中,他时常梦见。

    诚然最初听到她与道徵大师的那番话后,他有一瞬的震怒愕然,但稍微想想,就知她话里肯定有与他置气的成分。

    她对他,不该毫无情分。

    区区几句话,无法抹灭他们的朝夕相对,更无法抹灭她对他付出的一切。那深深刺入她肩膀的一剑,他每每思及,仍心有余悸,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望着睡在身旁的她,会庆幸经历过无数的弯弯绕绕后,她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爹……”拖长了软软的音调,福宝撒娇地摇晃身子,示意他快点动筷。

    蓦地回神,陆宴初接过银筷,主动夹起一块蜜汁地瓜。

    香软酥糯,舌尖顷刻被满满的甜腻团团包裹住。陆宴初望着她,微微走神,她其实不知道,他不习惯食甜,但却从不讨厌也无法抗拒她为他做的任何食物。

    一旁守着的福宝眼见爹终于尝了尝,像得到了某种提示,立即迫切地将头埋入碗里,“唔唔”吃得干劲十足。

    豆苗儿哭笑不得。

    拿出帕子给福宝擦嘴,余光注意到陆宴初似乎一直在看她。豆苗儿故意敛去笑容,朝他投去淡淡一瞥。

    “怎么不吃了?”她皱眉望着整整一碟蜜汁地瓜,有点忐忑,“不合胃口?”

    陆宴初摇头,又夹了一块,慢慢喂入唇中。

    不过片刻,父子两便将蜜汁地瓜分食得一干二净。吃完了,福宝哼唧哼唧揉着肚子喊难受,惹得做爹娘的陆宴初与豆苗儿心疼好笑又气恼。因为两人方才无论怎么劝阻,他就是不肯听,瞧,贪吃的后果来了吧?

    忍不住数落几句,豆苗儿抱起孩子,一边用手轻揉他肚子,一边带他去找剩下的消食丸,准备兑水喂他半颗。

    陆宴初担心地提脚跟上,等母子二人入了内室,他定定站了片刻,听到福宝哼哼声渐退,便转角往另个方向行去。

    道徵大师被安排住在离绿韶院不远的雅院内,对于他的到来,陆宴初并未多加试探追问。

    那些年,她栖身在扬州潜麟寺,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谢谢寺庙里善良的僧人帮忙照顾她。

    可接连几天,她的反常,她的不安,以及她古怪的话语……

    她与他置气,也万万不会随便说出那句话。

    倘若真有隐情,道徵大师势必就是知情人。

    头顶的太阳渐渐往下沉落,陆宴初踏着霞光站定在雅苑厢房檐下。

    犹豫半晌,他抬手叩门。

    “笃笃笃。”轻轻三下。

    门应声而开,道徵和尚双手合十,面上平静,看到来者是他的一刹那并未流露出讶异或旁的神色。

    两人互相见礼,道徵和尚退后一步,迎他入内。

    陆宴初几不可察扫了厢房一圈,客气道:“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大师无须客气,与我夫人或是管家明说即可。”

    “蒙首辅关照。”道徵和尚行礼,笑道,“出家人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再者,夫人安排得十分周到。”

    彼此客套一番,气氛渐渐沉默。

    陆宴初拢袖轻咳,站在窗下朝外望去,几只鸟儿从空中忽地飞过,不留痕迹。

    回眸望向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的道徵大师,陆宴初不好开门见山,只得委婉道:“不知大师是如何与我夫人结缘?”

    笑着朝他走近两步,道徵和尚随他将目光投去窗外:“老衲与首辅夫人能够相识,确实是缘分。多年前,老衲游历四方时途经泖河村,因误食当地的一种毒果晕倒在山林小路,是首辅夫人心善,救下了老衲。”

    陆宴初眉头微皱,求证道:“可是红庲子?”

    “没错,正是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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