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行双唇轻抿。

    九宁忍笑, 觉得他这种明明很生气但是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有点好玩。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 凝望着她的眼睛, “那不重要, 随你喜欢。”

    就像他没有追问过为什么她从没见过薛家人、却不喜欢薛家一样, 他也不会强求她说出为什么会厌恶节度使府。

    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了,甚至从第一天相遇开始,她就一直在骗他。

    这些他都一清二楚。

    他不想去计较,因为在他看来,追究那些并没有意义。

    重要的是他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这就够了。

    她的身份,她的秘密,她待在他身边的真实目的……不管答案到底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即使她想对他不利,也是一样的。

    只要她不是因为抵触他而讨厌节度使府就行。

    周嘉行起身,扯起被褥,搭在九宁身上,把她裹得粽子一样。

    九宁靠着隐囊,看到他俯身靠过来时半湿的鬓角,他整个人冷得像一大块冰,被屋里的炭火气一烘,薄薄一层水气蒸腾。

    她往暖和的被窝里缩了缩,道:“二哥,你先去换身衣裳吧。不冷吗?”

    语气自然,就像两人从未分开过。

    周嘉行动作顿了一下,眼帘抬起。

    九宁的脸近在咫尺,静静看着他,嘴角微微翘着。

    四目相对,呼吸缠绕,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后,周嘉行望着九宁,轻声道:“我冷。”

    他不是铜筋铁骨,怎么可能不冷。

    九宁心头颤了几下,挪开视线,轻咳了两声:“那,那你去换衣裳啊。”

    周嘉行低头,鼻间充斥着她发丝里的香味。

    还是这么讲究,大冷的天也要时不时洗头,然后抹香泽润发。

    他靠得越来越近,九宁能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拂在自己脸上,被他注视的地方像火烧一样,有些发烫。

    她继续往被窝里缩,大眼睛扑闪扑闪,眼神到处乱飞。

    周嘉行身上的那股戾气慢慢烟消云散,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给她掖好被角,还隔着厚厚的被褥轻轻拍了两下,哄小孩似的,转身出去。

    九宁知道周嘉行拿自己没办法,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平静下来了。

    真好哄啊。

    明明这么好哄,刚才还那么凶!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

    ……

    今天早些时候,周嘉行刚刚抵达鄂州,袁家人便和他说九宁已经提前到了。

    他没有下马,丢下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等了两个多时辰的官吏们,驭马直奔节度使府。

    进府后他依旧没有下马,直接冲进后院。

    提前准备好的、布置奢华的宅院空无一人,并没有入住的痕迹,屋中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洒扫的仆妇在外院听差。

    唐泽张口结舌了一阵,解释道:“九、九娘不肯住这里,只好让她去湖边那一幢空着的宅子住……”

    周嘉行隐忍的怒气再也抑制不住,邪火从心底猛地直窜上来,烧得他几乎要丧失理智。

    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状态。

    但这一次实在分开得太久了,理智如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底张牙舞爪的疯狂。

    飞驰至宅院,道旁仆妇、亲兵躲闪不及,惊呼声此起彼伏,他恍若未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抓在手心里,看得牢牢的,再不能让她跑了。

    然而,真的见到了,对着她那双笑意潋滟的明眸,他发现自己的强硬只不过是纸糊的老虎,风吹吹就到处漏风,根本不堪一击。

    周嘉行走出院子,站在长廊前,面色冷凝。

    亲随惴惴不安地跟上来,低声问:“郎主?还搬吗?”

    他们刚才接到命令,要把九宁的一应行李箱笼全部搬回节度使府去。

    不仅如此,庭院里的花草树木、假山盆景也得一并移栽去节度使府,确保和这边的宅院布局一模一样。

    管事催得急,仆从已经把工具准备好了,正要动手搬,但看到郎主一个人走了出来,而九宁的亲兵又退回原位值守,似乎不像是要搬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过来问。

    周嘉行摆摆手,揉了揉眉头,道:“把医士叫来。”

    亲随应喏。

    那就是不搬了。

    不搬也好,行李什么的好说,这些花木、乱石还有石台什么的真的不好搬运呐!

    不远处,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周嘉行表情的阿山悄悄松了口气。

    方才他出了院子,听见一阵急似一阵的马蹄声和自大门往里、此起彼落的惊叫,以为出了什么乱子,立刻拔刀迎出去。

    步下长廊,看到一人一骑远远驰来,他举起长刀。

    还未斩落,马上之人一鞭子扫过来,气势雄浑。

    鞭风冷厉,他挨了一下,手腕发麻。

    铿锵一声脆响,长刀落地。

    阿山大怒,粗眉倒竖,正想开口叱骂,忽然看到马上之人的表情。

    他呆了一呆,黑马从他身边经过,快如闪电,等他扭头张望时,只看到一道残影。

    阿山没有立刻退出去,而是站在外边的角落里等着。

    他打算好了,如果周嘉行和九宁吵架,他可以假装有事情禀报进去打断他们。

    等了没一会儿,周嘉行出来了,眉头紧锁,脸色显然不大愉快。

    阿山心提到嗓子眼:果然两人还是吵架了!

    不过周嘉行也不像是动怒的样子。

    阿山摸摸下巴,暗暗道:郎主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来给九娘看病的医士询问病情,这是不是说明郎主心里还是更看重九娘?

    什么长公主许婚,应该只是谣传吧?

    浮想联翩了一会儿后,阿山决定去找怀朗打听一下。

    别看怀朗长得五大三粗的,论八卦的本事,军中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他甚至连人家夫妻俩夜里床上说的私密话都知道!

    ……

    亲随过来传唤的时候,医士正带着学徒在屋中煎药。

    九宁是将来的郎主夫人,身份贵重,袁家主母再三交代要小心诊治,他不敢疏忽,每一剂药都是自己亲自看着熬好才让送走的。

    听见亲随催促,医士摇着蒲扇,头也不抬地道:“这味药娘子今晚要服用,这里离不得人,等药熬好了我再去回话。”

    亲随满头大汗,掩不住的焦急,跺一跺脚,道:“传唤你的可不是别人!是郎主!”

    “郎主回来了?”

    医士吃了一惊,抬起脸,起身要走,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看药罐子,脚步顿住了。

    看他一脸为难,亲随几步冲进屋,劈手夺过他手里的蒲扇,挥挥手,赶苍蝇似地推他出门:“快走快走!郎主还等着你回话呢!”

    医士有些犹豫:“这药只有我看着才行,你这个大老粗懂什么?”

    说着甩开亲随的手,掀开盖子,往里头掺了几片切好的药材。

    亲随急得想给他跪下:郎主那个样子,大家都谨言慎行,一句话在心里反反复复酝酿个三四遍才敢说出口,这个时候连平时最大大咧咧的亲兵也不敢触怒郎主,这医士竟然这么拖拉!

    “回来再说罢!我不懂,你的徒弟总该懂吧?让他看着就行了。”

    亲随捉住医士的胳膊,直接把人拖出屋。

    “你这人太不讲道理了!”

    医士奋力挣扎。

    一个咬牙往外拖,一个使出全部力气躲闪,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口响起脚步声,一道身影从昏暗的地方走到光线明亮处,沉静的双眸里闪烁着浅色幽光。

    亲随和医士都怔住了。

    周嘉行踏过门槛,扫一眼炭炉上的药罐,走到长桌前,细看上面零散堆放的药材。

    屋里屋外几人面面相觑。

    郎主不是在外边等着医士过去回话么?怎么自己过来了?

    医士毕竟年纪大一些,鬼使神差地反应过来,知道周嘉行这是着急知道九宁的病症,等不及,自己找过来了,推开还在发愣的亲随,理理刚才挣扎时弄乱的衣襟,清清嗓子,走到周嘉行身边,抱拳道:“郎主,娘子只是失于调养、偶感风寒罢了,不是什么大病症。”

    周嘉行嗯一声,指指其中一味大补的药材:“要这个做什么用?”

    医士不知道周嘉行到底懂不懂医理,尽量用浅显的话答道:“娘子精气不足,手脚寒凉,如今又是寒冬,得补补。”

    “除了风寒之外,她还有没有其他不适?”

    医士摇摇头。

    周嘉行脸色缓和了一些,“有没有头疼?”

    医士道:“这倒没有。我看娘子前些时候一定是累着了。”

    一旁的亲随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道:“来回几千里,风餐露宿,当然累。”

    周嘉行没说话,扭头,目光落到亲随身上。

    那双眸子清幽幽的。

    像脖子里被人塞进一把雪,亲随顿时觉得浑身冷飕飕的,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话了,心里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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