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起眼皮,忽然发现郎主看的不是他,而是他手上的蒲扇。

    亲随呆了一下,下意识举起蒲扇。刚举起,心里又一惊,他居然把蒲扇递给郎主!

    忙要收回来,却没法动弹。

    周嘉行把蒲扇接过去了。走到炭炉前,揭开盖子,眼眸低垂,一边注意药汤滚沸的程度,时不时闪两下扇子,一边低声和医士交谈,询问九宁的病情。

    亲随呆若木鸡,隔了半天,手还僵硬地保持着半举的姿势。

    郎主这个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

    他居然有种自家郎主好贤惠的感觉!

    ……

    九宁昏昏沉沉,又睡了一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和周嘉行见过的缘故,梦里也看到他了。

    他一身玄色锦袍,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她。

    漫天星光,树树繁花,一涧溪水潺潺而过。流萤点点,淡黄色晕光倒映在水中,似流淌的银河。

    九宁坐在柔软的树梢上,柔曼宛转的莺歌声从茂密的枝叶间漫下来,耳边有柔和的风声擦过,她枕着自己的胳膊,长长的披帛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一声窸窸窣窣的细响,夜风将披帛拂落在地。

    有人蹑手蹑脚靠近,脚步声很轻。

    黑色的长靴,黑色的袍角。

    一双手捡起树下的披帛。

    织物薄如蝉翼,柔软细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穿黑袍的周嘉行捧着披帛,并没有叫醒树上的九宁,而是面不改色地轻闻披帛上的味道,然后收起披帛,藏进自己的衣襟里。

    他神色如常,但眸子里闪过一抹紧张之色,似乎做贼心虚。

    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溪边,弯下腰,取出披帛,鞠一捧冰冷的溪水,小心翼翼洗掉刚才蹭到的尘土。

    ……

    九宁醒来的时候,耳边仿佛还萦绕着唰唰的水声。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幔帐,昏黄的烛光照了进来。

    周嘉行手里擎着烛台,借着摇曳的烛光细看她的脸色,“醒了?”

    九宁看着他俊朗的脸孔,有些恍惚。

    她居然梦见周嘉行蹲在溪边洗衣裳……他还猥琐地偷走她的披帛,又亲又嗅的……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送到她面前。

    “喝了。”

    九宁回过神,接过周嘉行递过来的碗,皱眉,一口气喝完。

    刚喝完,周嘉行又递过来一盅温茶,取走她手里的碗。

    九宁接过茶盅,喝茶漱口。

    不用她开口,周嘉行已经把碗挪到她跟前,等她漱完口,另拿了一盏茶递给她。

    这才是给她吃的茶。

    九宁接过茶杯,掀开茶盖,一股熟悉的紫笋茶香一缕一缕浮上来。

    她喝了几口茶,总算把药汤的苦味压下去了。

    刚要顺手放下茶杯,周嘉行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接过她没喝完的茶,放到一边的托盘里。

    九宁靠回软枕上,心道:周嘉行照顾人的时候挺有耐心的。

    吃完茶,她披衣起身,想下地走走。

    屏风后面黑压压一片,不知道堆了什么东西。她走过去细看,发现是眼生的箱笼。

    多弟进屋,先看一眼周嘉行,见他坐在书案边翻看什么,走到九宁身边:“贵主,这些是周使君让人搬进来的,说是给您赏玩的。”

    九宁点点头。周嘉行不缺钱,更不缺罕见的珠宝。

    多弟又道:“刚才您睡着的时候,周使君搬到这边来住,节度使府现在不是节度使府了。”

    九宁:……

    好吧,就猜到会这样。

    第126章

    别院依山傍水, 隆冬时节依然风景秀丽,一点都不单调。

    黑漆长廊围着碧池回环转折,廊下挂了大红竹丝灯笼。墙角山石间点缀的芭蕉丛倒映在池水中,碧绿倒影随着水波轻轻荡漾,色彩斑斓的锦鲤浮出水面,争着啄食侍女洒下的鱼饵,鹅毛大雪飘飘扬扬,洒落在清澈的水面上, 游鱼以为又有鱼饵落下, 鱼尾一翘, 溅起一圈圈涟漪。

    九宁在屋里待久了,闷得慌, 加上要找亲兵吩咐事情, 早起出了一趟门, 顺便散散炭火气。

    医士说她现在不宜劳累, 她没走远, 交代完事情便回去。

    天气越来越冷,她披了件厚厚的斗篷, 慢悠悠走过长廊, 脚步忽然一顿, 侧耳细听。

    镶嵌花窗的院墙背后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 像缠绵的雨丝, 宛转悠扬, 袅袅不绝。

    一旁的多弟脸色阴沉:“是那些各地送来的美姬在唱歌……”

    她身后的唐泽立刻竖起耳朵, 悄悄撩起眼皮,仔细观察九宁脸上的表情。

    九宁喔一声,道:“还挺好听的。”

    多弟冷哼了一声,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架势。

    大冷的天站在外面唱歌,明摆了勾引人!

    唐泽谨慎地选择保持沉默。

    九宁站在池边,驻足听了一会儿。

    亲兵快步走过来,手里捧了封刚送到的信:“贵主,长安来信。”

    九宁接过信,拆开,是留守大明宫的心腹写来的。

    朝廷已经正式派人前往成都府迎接李曦回京。节度使杨昌想亲自送李曦出川,好早日和率军入川的刘将军碰头。但是李曦被吓破胆子了,不肯离开成都府一步,杨昌无法,只能等着。

    这一来一回,大概要几个月。

    李元宗回太原后没有什么大动静,这让卢公忧心不已——李元宗爱出风头,从来都不是修身养性的人,他没动静,恰恰说明河东军正在酝酿大的动静。

    长安那边担心李元宗一口气把长安给占了。

    自从周嘉行公开请婚,势力较小的藩镇暂时不敢攻打长安。不过李元宗肯定不会顾忌这个。

    九宁看罢信,扭头问唐泽:“二哥还没回来?”

    昨天周嘉行忽然被幕僚请出去,之后就不见人影。

    唐泽摇摇头,道:“郎主要求调兵……将军们不同意,吵了一晚上,郎主被皇甫将军他们堵在书房,朝食都没吃。”

    周嘉行回鄂州以后,先是论功行赏、抚恤牺牲的将士,然后颁布了一条命令,要将一部分在此次出征中表现突出的队伍调入精兵营。

    这其实是一种变相削弱部下实力的做法。

    当年一场大乱,直接拖垮整个强盛的帝国,这些年地方各自为政、割据一方的藩镇不过是当年那场大乱的延续。节镇雄踞一方,公然和朝廷对抗,互相吞并,实力此消彼长,连年战乱,皇权低落,盛世一去不复返。

    人人都知道部下势力坐大的危害,但处于群雄并立的时代,没有人能有效地遏制这种势头。

    周嘉行刚获胜就开始针对部下,可能会被人冠以鸟尽弓藏、刻薄寡恩的骂名。

    这回像皇甫超这样对他忠心耿耿的部将都没法冷静地接受这道指令,他们认为他这是被以陈茅、白云居士的学生为首的幕僚给蛊惑了,才会下这种命令,强烈要求他惩治陈茅。

    但他还是顶着压力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九宁虽然不懂军事,但大概知道未来的走向。她不得不佩服周嘉行的魄力和远见卓识。

    不知道他这是无心为之还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总之他已经在逐步收揽军权,组建一支完全忠于他的禁卫军。

    是以后来他统一中原后,并没有出现地方势力过大朝廷无法管束的情况。

    在他的运作之下,地方藩镇再也无法对朝廷形成任何威胁。

    也正因为此……他死后,天下没有再度分裂。谁掌握了禁卫军,谁就能凭借他打下的基础建立新的统一的王朝。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转身往周嘉行的书房走去。

    周嘉行搬了过来,住的地方和她的院子离得很远,隔了整整一座湖,中间只以长长的曲折回廊连接,守卫森严。这样一来,他接见的部下、幕僚和其他官吏即使经常出入别院,好奇她的身份,也没法行刺探之事。

    离得远,走到他书房后面的小院时,九宁出了点汗。

    怀朗刚好从里面走出来,脸色紧绷,一边往外走,一边和身边的人低语,听到通向内院的回廊传来脚步声,抬起头。

    九宁在亲兵的簇拥中缓步走下石阶,朝他笑了笑。

    怀朗没料到她会病中主动找过来,登时咧嘴笑,满脸惊喜,几步迎上前,道:“贵主先等等,我进去通禀一声。”

    皇甫超他们还没走,紧闭的后窗里传出争吵声。

    九宁点点头。

    怀朗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转身跑远,疾步走进书房。

    不一会儿,书房的声音陡然消失了,静了一静后,响起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和明显泄愤的砸门声,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先后出了书房,从前院出去了。

    九宁让多弟他们在原地等着,轻手轻脚绕到前廊,踮起脚朝外张望。

    戍守的亲兵看着她,神情为难,既不敢拦她,又不敢不管,手脚无措,硬生生把脸憋得通红。

    九宁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扒着廊柱往外看。

    亲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敢吱声,只能围在她身边,以防她摔下去。

    九宁没管亲兵,脚尖垫得高高的。

    那些负气离去的汉子中,果然有皇甫超的身影,另外几个将军年纪较大,一脸怒容,几人一壁往外走一壁大声抱怨着什么,有仆从迎上前和他们说话,被他们一把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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