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宁怔了怔,没下马车,撩起帘子,趴在车窗上往外看。

    “谁来了?”

    周嘉行背对着她,道:“我去看看。”

    九宁留在车厢里,裹着斗篷等了一会儿,周嘉行去而复返,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微妙来形容。

    “怎么了?”

    九宁忍俊不禁,笑问。

    周嘉行蹬鞍上马,走到队伍前面去,“十一郎来了。”

    十一哥?

    九宁扭头往后面看。

    几匹马朝她的方向靠近,为首的人果然是十一郎,他骑了匹黑马,又穿了一身黑袍,戴黑色毡帽,要不是马蹄声由远及近,夜色里简直看不出有个人。

    看到马车里的九宁,他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牙齿。

    这一下可好,就像黑夜里凭空长了一张嘴似的。

    “九娘,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十一郎笑呵呵道。

    九宁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身后的亲随也是一身黑袍,其中两人怀里鼓囊囊的,像抱了什么东西,等他们把布掀开,九宁啊了一声。

    两人怀里抱的赫然是两只鸡,一只纯黑色,看起来毫不起眼,一只通体五彩斑斓,威武雄壮。

    “将军,小黑!”

    九宁想起曾帮自己赢了无数场比赛的功臣,笑逐颜开。

    “我把它们照顾得可好啦!”十一郎不想和两只鸡离得太近,夹一夹马腹,靠到马车旁,坐在马背上和九宁表功,“就是我饿肚子都不会饿着它们!”

    九宁想起刚才周嘉行那古怪的脸色,原来他看到两只鸡了,难怪不想留下来。

    她眼神示意亲兵将两只雄鸡带下去安置,笑着道:“十一哥辛苦了,多谢你照看它们。”

    十一郎眼神追随着那两只鸡,咳嗽几声,压低声音道:“九娘,这两只鸡我养了几年,也有感情了,你看,不如我继续帮你照看它们吧?”

    九宁双眉微挑。

    “十一哥要和我一道去长安?”

    十一郎脸红了,垂下眼皮,嘿然道:“咱们这么久没见,见了才一会儿你又要走了,我舍不得你,而且我还没去过北方,不如跟着你一起出去见见世面。”

    九宁白他一眼,手指轻敲车窗:“说实话。”

    十一郎知道她的脾气,挠挠头皮,老老实实道:“九娘,你都是长公主了,炎延成了女将军,阿三、阿四和秦家那几个也在外领兵,个个都能建功立业,跟着你肯定比待在江州更有出息,我不耐烦和家里那些人打交道,想和你一起去长安,多历练历练,学点本事。正好你缺人手,我是你十一哥,肯定比别人靠得住,你有什么不好办的差事,只管告诉我,我帮你去办。”

    说完,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九宁没吭声。

    十一郎脸上的表情撑不住了,弯腰,凑近了些,语气一沉:“苟富贵,无相忘!咱们以前说好的!九娘,你别忘了我呀!”

    九宁嘴角抽了抽。

    那时候在斗鸡场里,为了给堂兄们加油鼓劲,苟富贵之类的话说了有一大车,那时候不过是说着玩的,怎么从十一郎嘴里说出来的,有一种她要带着他去当恶霸的感觉?

    她问:“江州那边你都处理好了?”

    十一郎连忙道:“都处理好了,都督说我很有志气,叫我早点动身,免得追不上你。”

    回答之后才意识到九宁这是答应了,立马眉开眼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对了,我带了几个人,都是我的好兄弟,跟着我出去闯一闯。”

    那几人驱马上前,朝九宁行礼。

    九宁嗯一声,“十一哥,你先跟着罗校尉,让他带你熟悉队伍里的人,等到了长安,我再给你找个合适的差使。”

    十一郎道:“行,你肯收下我就行。”

    说完,又加一句,“九娘,别心疼我,我现在可能吃苦了!”

    他这一身黑皮都是晒出来的。

    九宁失笑,“我晓得。”

    罗校尉很快过来,领着十一郎和他的亲兵下去。过了一会儿,罗校尉回来复命,道:“先安排十一郎跟着贵主您,他的那几个部下还得再看看。”

    九宁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十一郎自然没什么问题,他带来的人还不能信任,先考察一段时间再说。太过轻率,肯定会引起其他人不满,而且还会带累十一郎。

    忙活一通,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浅青色曙光自天际处破云而出,笼罩大地。

    九宁睡了一觉,下了马车,骑马追上周嘉行。

    周嘉行默默行路,回眸看她一眼,见她气色不错,知道她这是刚睡醒,没说什么。

    九宁靠过去,鞭子轻轻敲一下他的长靴,“二哥,你还怕鸡呀?”

    周嘉行默不作声。

    九宁嘴巴一瘪,摇摇头,道,“你也不喜欢鸟,羽毛越漂亮的,你越不喜欢。”

    每次行猎他很少猎鸟,大部分都是鹿、野猪、野兔、斑鸠、山鸡之类的,即使猎鸟,也不会自己去捡猎物,通常是亲兵去捡。

    周嘉行还是不开口。

    九宁自顾自接着说:“孔雀你也怕吧?一开屏,那密密麻麻的圆斑,跟一双双眼睛一样齐齐瞪着你……”

    周嘉行神色微不可查地绷紧了。

    九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声嘟囔:“鸡也怕,鸟也怕,孔雀也怕……你还怕什么呀?”

    她兀自笑得促狭。

    周嘉行忽然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大掌牢牢握住九宁的手。

    “我不怕那些鸡,只是不喜欢而已。”

    他猎的鸟雀不知道有多少,怎么会怕呢。

    周嘉行俯身,望着九宁那一双清澈的明眸,一字字道,“我只怕你。”

    九宁笑不可支,“我就这么吓人?”

    周嘉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怕你不高兴。”

    怕她哪天突然就那么消失了。

    习惯掌控一切,这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感让他狂躁不安,越不安,越想要牢牢地困住她。但是既然在月夜下和她立了那个约,那么他就得试着克制自己。

    九宁怔了怔,心跳仿佛漏拍了一瞬。

    嘚嘚的马蹄声靠近,十一郎那张黑如锅底的脸陡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九娘,你醒啦?”

    周嘉行眉心跳了跳,面无表情地拨马走开了。

    十一郎立马凑到九宁身边,看着她,“你脸怎么这么红?冷的?”

    九宁摸摸脸,咳了一声,摇摇头。

    十一郎昨晚跟着走了一晚上,已经见过九宁的人,不过还没来得及和周嘉行的亲兵打招呼,他想着自己只跟着九宁,用不着这么麻烦去招惹周嘉行,便也没费那个心,开始絮絮叨叨和九宁讲青竹县的事。

    “我忍了好久,都督却不许我告诉你。”他挠挠脑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都督要故意瞒着?为什么都督不见你?”

    九宁道:“阿翁有他的顾虑。”

    “什么顾虑?”

    九宁迎着晨辉,走在长道上,“阿翁也是人,也要脸面的,他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阿翁怕我恨他,所以不敢见我。”

    怕她因为以前的事恨透周家,恨他挟恩图报,或是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嫌弃周家粗俗,于是都督没有打扰她,默默帮她打理封地。

    当然,周都督真正忌讳的,另有原因。

    十一郎喔一声,似懂非懂,好奇追问,“族里的人管不住都督,都督为什么要顾忌他们呀?你和都督和好了,都督昨天怎么不留你住几天?”

    九宁眼眸低垂,“阿翁顾虑的不是这个。”

    言罢,扬鞭轻轻敲一下十一郎。

    “好了,你再啰嗦我就赶你去队伍最后面。”

    十一郎赶紧闭嘴。

    他这几年在战场上历练,性子沉稳了很多,只因为面对的人是她,才会又变回昔日那个年轻气盛、活泼捣蛋的少年郎,总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成功让热情高涨的十一郎冷静下来,九宁叫来亲随,问起多弟,“还是没有信报传回来?”

    亲随摇摇头,道:“按脚程,他们还有十天能到长安。”

    九宁笑了笑,打发走亲随。

    怀朗和多弟去的哪里是长安?他们分明是奔着蜀地去的。

    ……

    半个月后。

    千里之外的蜀地,积雪消融,露出雪层底下的山壁原本的苍青色,山巅之处依旧一片晶莹雪白,山下温暖的平原上,虬曲的枝干已经冒出一点点嫩芽。

    天气乍暖还寒,多弟连夜赶路,不幸患上风寒。

    她没有停下来休息,和怀朗两人马不停蹄,终于赶在李昭之前抵达成都府。

    怀朗和前来接应的人交谈几句,回头,看着满面风霜、烧得站都站不稳的多弟,道:“我先进城探探情况,你去找个医士看看。”

    多弟摇摇头,“我和你一起去,我熟悉杨家。”

    怀朗笑道:“你现在还能走得动路吗?”

    多弟咬了咬唇。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长途奔波对她来说虽然累,但还能坚持。可是九宁对她太好了,她这几年除了要东奔西走之外,基本没受过累,做的都是些轻省活儿,习惯了好日子,乍一下劳累过度,居然病了。

    她觉得自己还能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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