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成了气候,他们也不可能渡过黄河,威胁中原。

    因此各大节镇并未将那伙胆敢自立为帝的流民放在眼里,完全把他们当笑话看,而且还义正言辞发檄文怒斥。

    但是一向最爱出风头、听说谁想自立为帝立马发兵攻打的大司空李元宗这回居然憋着没吭声。

    世人都知道李元宗最喜欢以忠臣自居,一边恶心其他节镇,一边堂而皇之借忠臣的名头打压其他势力,这次有人敢称帝,李元宗竟然不管,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元宗的异常让幕僚们提心吊胆。

    其他节镇却暗地里兴奋不已。

    李元宗的反常不外乎只有三个可能:一,李元宗年事已高,病重在床,无法理事,而他的儿子们忙于内斗,所以河东军将这一次没有跳出来痛骂那伙不知所谓的流民。二,李元宗这是在韬光隐晦,故意示弱,以降低周嘉行的防备之心,然后趁其不意发动突袭。三,李元宗装了一辈子的忠臣,终于按捺不住想称帝了,所以装聋作哑。

    不管是哪一个可能,节镇们都喜闻乐见,他们乐得看周嘉行和李元宗两败俱伤。

    周嘉行这边就没这么轻松了,他已经分派部将去各地驻防,要他们随时注意河东军的动向,一旦战火燃起,还得防备其他节镇趁火打劫。

    部将们垂手站在书案前,听周嘉行沉声吩咐,见他脸上神情淡然,依旧沉着镇定,焦躁的情绪略微缓解了些。

    敲门声响起,亲兵快步走进屋,抱拳,小声道:“贵主来了。”

    周嘉行还没说什么,部将们对视一眼,识趣地告退出去。

    九宁站在门边,一袭织金窄袖锦袍,唇角微翘,朝走出来的部将们微笑致意。

    部将们不敢直视她,恭敬行礼,各自散去。

    九宁接过仆从手里的托盘,走进屋,站在书案前。

    刚露出踌躇表情,周嘉行已经推开堆叠的绢帛,空出一块地方,让她放下托盘。

    “这个好吃。”

    周嘉行看她一眼,平静中透出几分淡淡的笑意,嗯一声,倒了杯茶给她。

    两人对坐着,一边商量行程中的布置,一边分食一盘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煎饼,咬到酥脆的地方,嘎嘣嘎嘣响。

    九宁先吃完,洗手,扫一眼书案,发现所有信报都叠起来了。

    以前她过来的时候信报、绢帛、舆图全是摊开的。

    她随手拿起一份战报,问低头吃饼的周嘉行,“二哥,我能看吗?”

    周嘉行抬起眼帘,看了看她手里的战报,咽下嘴里的煎饼,点点头。

    九宁只是确定一下,随意扫几眼就放下了,看着被周嘉行扫到一边去的堆成小山包的各地密信,道,“二哥,李司空是不是要攻打徐州?徐州那边是谁驻守?要不要增派兵力?现在长安那边不是最紧要的,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先去徐州……”

    话还没说完,一道凉凉的眸光扫过她。

    周嘉行目光明锐,轻柔地、又不容拒绝地拽住她的手,“我答应过你,等你处理好江州的事。现在我们离开江州了,以后你不要离我太远。”

    话外之意,如果他要去徐州,那么九宁也得跟着。

    不跟也得跟。

    九宁挑挑眉,道:“好吧,别误事就行。”

    停顿一下,声音刻意拖长。

    “不会误事,对吧?”

    周嘉行知道她现在一点都不惧自己,沉默了一会儿,道:“用不着回徐州,李司空不会主动挑起战事。”

    “那就好。”

    九宁手腕一翻,反扣住周嘉行的手,拍拍他手背。

    “好了,早点歇息。”

    她起身出去了。

    周嘉行望着她的背影,等她走远,从堆叠的信报中抽出两份,放在烛火上烧了。

    信报转眼间便化为灰烬。

    ……

    第二天凌晨,九宁是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的。

    她揉揉眼睛,刚坐起身,侍女掀开帐子,小声道:“船已经靠岸,郎主领兵下船去了。”

    九宁披衣下床,余光看见船舱外的草丛里一片密密麻麻的火光,四面八方隐约有喊杀声,登时惊醒,“出了什么事?”

    侍女不慌不忙解释道:“有人乘坐小船在江边伏击,郎主命令大船靠岸。“

    过了一会儿,又道,“差不多半个多时辰了,听校尉说他们大概有两千多人,郎主已经一箭射杀他们的头目。”

    天还没亮,屋中烛火昏黄,九宁裹紧斗篷,揉揉眉心。

    她最近都没有再做梦了,一睡就是到天亮。遇到伏击,周嘉行率军迎敌,她居然到这会儿才醒。

    “又是流民?还是地方军?”

    侍女也不大清楚,斟了杯茶给九宁,说:“好像是地方军。”

    九宁坐下喝茶。

    ……

    她打出长公主的旗号,又有周嘉行在一旁同行,数万队伍浩浩荡荡北上,所经之处,地方节镇无不闻风丧胆。

    势力弱小的地方节镇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得知他们的队伍抵达,亲自相迎,以示交好之意。

    对于这些识时务的人,九宁通通予以正式任命。

    当地官员个个都是人精。身处乱世,弱小也有弱小的做法,比如像他们这样没有强大军力但又能占领一方的豪强。他们习惯当墙头草,谁实力强就讨好谁,反正管理地方的是他们,不管听谁的,都威胁不了他们的利益。

    九宁没有贸然插手地方事务,只要求他们效忠。

    他们当场表示自己绝对忠于朝廷,忠于长公主。

    当然也有不屑于她身份的,不仅没有示好,还派兵威胁。

    对于这样的刺头,九宁的态度非常明确:不承认我的身份?很好,收拾收拾赶紧挪个地方,否则身首异处。

    有周嘉行坐镇,他们顺利收复荆州、横扫汉江平原,沿途州县都已经臣服于他们。

    有时候也会遇到一点小麻烦,不过问题不大。

    杀一批,收服一批,打压一批,然后故意优待一部分人,让他们被其他人视为眼中钉,不得不忠心于自己,这么一路走来,经过的州县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服帖的已经换了主人。

    ……

    这一路经历的大大小小的战事多了,大部分是他们主动征讨对方,九宁已经习惯半夜醒来时被告知周嘉行带兵抢地盘去了。

    一杯茶刚喝完,岸边传来高昂的欢呼声。

    九宁戴一顶毡帽,登上甲板,眺望远处。

    大战过后,空气里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火把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江面,无数破损的船只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水面黑漆漆的,看不清那一团团暗影是不是死去的士兵,远处江面上还有一团团燃烧的火焰。

    九宁没有多看。

    亲兵站在她身旁,神情激动,指着那些火焰,道:“刚才周使君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江面上忽然烧起大火,把伏击的船只都烧着了,那火可以在水面上燃烧,还怎么都扑不灭,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发动进攻就被大火挡住了。”

    九宁心道周嘉行可能用了火油。

    她听炎延说起过,契丹人攻城时用火油猛烧城门,成功攻下不少守备森严的城池。

    据说这火油还是一个投降的汉人臣子献给契丹人的。

    远处,岸边的士兵还在高声喊着周嘉行战无不胜的名号,火光渐渐汇成两条长线,游龙一般,在浓黑的夜色中腾挪起伏。

    队伍最前方,周嘉行一身甲衣,手执长弓,缓缓驰回岸边。火光映照中,线条深刻的脸庞镀了一层暗黄的光,神情模糊。

    九宁转身回舱房,让人去叫医士。

    周嘉行登上船,撒开长弓,一边撕开甲衣衣襟,一边往里走,看到自己住的船舱里亮起灯烛,眉头轻皱。

    亲兵道:“贵主在里面。”

    周嘉行站在原地,脱下厚重的甲衣,皱眉问:“谁叫醒她的?”

    语气没有发怒的迹象,但谁都听得出来其中的责怪之意。

    亲兵小声道:“贵主自己醒的。”

    周嘉行脚步一顿,低头,扫一眼身上的袍衫,正想转身去换一套干净的衣裳,门被拉开,九宁走了出来。

    周围的亲兵赶紧低头退开。

    九宁走到周嘉行面前,仰头看他一眼,“二哥,让医士给你看看,伤在哪儿?”

    周嘉行目光陡然变得锋利。

    九宁没有躲避,迎着他深沉的目光,眉眼微弯。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医士背着药箱赶了过来。

    今晚夜色浓稠,即使点着火把,一人高的草丛里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混乱中周嘉行腹部中了一箭,伤口不深,他自己已经草草处理了。

    医士重新给他冲洗伤口、上药。

    九宁留了下来。

    周嘉行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他受伤了,等其他人退出去,道:“回去睡,接下来不会再有伏击了。”

    明早弃舟登岸,再走七八天就能到长安了。自凤翔府被九宁收回,京畿附近的州县无比老实,虽然他们也算不上忠心,但绝不会蠢到以区区几千兵力来挑衅他们。除了来自西边的威胁,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不需要担心被路上的其他势力绊住脚步。

    九宁看他拿起一份战报看,弯腰凑近了些,细看他的脸色,“不休息一会儿?”

    周嘉行低头看战报,道:“天快亮了,睡不着。”

    九宁想了想,矮身坐到他对面,“我陪你吧,我也有一堆信报没看完。”

    周嘉行放下战报,让人送熏炉进来。

    九宁找了把剪子剪灯花,披一件厚实的斗篷,斜倚熏炉,翻看信报。

    烛光暖黄。

    九宁看着信报,眼光时不时扫一下周嘉行。

    他头上的巾帽除去了,卷发扎了个简单的发髻,低头处理公务,坐得笔直端正,完全看不出腹部刚刚上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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