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飞速赶到刺史府,后院里一片沉肃,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几名侍婢与医师紧张的在王妃的卧房里进出,时常拿出一包包带些腥臭之味的衣布。

    秦慕白与李道宗、高阳公主正要进去,一名医师急忙将他们拦住,说明了微分与来历,他仍是不放行,坚持道:“王爷与将军请留步,公主殿下进去看一看倒是无妨,但也不要停留太久!”

    “噢,那我进去看看皇嫂……”高阳公主狐疑又有些惊惶点了点头,便进房去了。

    医师这么一说,秦慕白与李道宗大概都知道王妃的病情如何了。

    其实秦慕白对王妃的病多少早就知道一些。简单来说,大概就是“子宫癌”之类的病!

    听李恪说,王妃的身子本来就弱,经常腹疼。秦慕白便猜,她大概很早就患有肿瘤。但这个时代的医学显然还没有发达到那样的程度,尤其是“妇人”之病颇为隐私,也不便公然说出或是请人医治。后来王妃怀孕产子还遭遇了难产,将病情进一步加重。一年下来,居然就恶化到了这样的程度!

    秦慕白心里清楚得很,王妃的时日,的确是不多了。若非是死咬着牙要等李恪回来再见上一面,她恐怕早已经……

    二人站在院中等候,都没怎么说话。半晌,李道宗悠然叹息了一声,摇头:“红颜薄命!”

    “吴王妃,是个不错的人。一个令人敬佩的好女子。”秦慕白发出一声叹息。

    “他们父子真的很像。”李道宗突然说道,“就连遇上的女人,都那么像。这两个女人,还都是一样的薄命!”

    秦慕白当然知道,他指的是长孙皇后与吴王妃杨氏。

    “我马上写信,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催殿下回来。”秦慕白说道。

    李道宗略作寻思,点头:“事急从权,写吧!让他不必等着和太子一同前来了!”

    “好!”

    当即,秦慕白就到书房里去写下了一封信,盖上了刺史府的加急令,差人送往驿馆顷刻发往长安。

    这时高阳公主已从王妃的房中出来,一脸悲伤愁容,眼睑处还有泪痕未干。“皇嫂好可怜,瘦得只剩皮包骨头,都不漂亮了。她疼得死去活来脸上一阵黄一阵白,只剩一线气息了。我好担心她会不会……”高阳公主伤心的喃喃道。

    “别担心。”秦慕白拉着她的手轻轻的拍了拍,劝慰。

    李道宗走上前叫住其中一名医师,对他道:“事已至此,无论如何要死保住她一口气,撑到吴王回来!”

    “卑职等人定当竭尽全力!”医师们也都知道,王妃这命是肯定保不住了,只是迟早的问题。现如今,是能多活一刻算是一刻,尽人事,听天命!

    秦慕白走上前,对李道宗道:“王爷,六百里加急文书,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到长安。中间总要多耽搁一阵。再算上殿下的脚程,满打满算,最快也要六七天殿下才能回来。”

    “是啊,我知道。”李道宗浓眉紧锁,摇头叹息:“苦命的孩子,真希望她能承受这常人无法承受之痛苦,再挨过这几天……”

    “可怜的皇嫂……呜呜!”高阳公主已经哭了起来。

    “走,别在这里哭,不好让王妃听见。”秦慕白便将她带离了此处,李道宗也一并离开。三人暂时离开了王妃所住的府院,来到秦慕白平日料理公务的厅堂之中暂歇。

    过了许久,医师如释重负的前来回话,说,王妃挺过来了。接下来,用上各种手段与针石药剂,但恐怕也难以撑过三天!

    “才三天!”李道宗与秦慕白一起失望了。

    “呜呜呜,那三哥肯定赶不上来看皇嫂最后一眼了!”高阳公主伤心至极的大哭起来,“怎么办嘛,慕白,你快想想办法嘛!”

    此刻,秦慕白也是全然束手无策,只得遗憾的摇了摇头,说道:“我若有办法……就不会在此袖手旁观了。”

    “天意如此,人若奈何?”李道宗长声叹息,闭目摇头。

    接下来的三天里,大家都无法开心起来,更别提玩乐了。这一日到了傍晚,医师来说,王妃只剩最后一口气。昏迷已久的她突然苏醒,俨然就是回光返照。若有遗言,也须得差人上前去听。

    这时,大家也就顾不得什么忌讳了。高阳公主抱着年幼的小郡主,和秦慕白、李道宗一起进了她的病房。

    王妃的身上盖着一床崭新的锦被,只露出一张脸来,头发也梳得很整齐。正如高阳公主所说,她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一脸腊黄眼眶深陷,嘴唇灰白还起了泡,整个人一片灰暗,已无往日半分姿颜。

    她半睁着眼睛看到秦慕白等人进来,在侍婢的帮助之下艰难的转了下头,气若游丝的道:“皇叔,皇妹,秦将军,我重病在身无法起身相迎,还请恕罪……”“不必多礼,都是一家人。”李道宗面带微笑的凝视着她,说道,“你给恪儿生了个不错的女儿,真漂亮,像你。”

    王妃勉强的挤出一丝惭愧又感激的笑意,合了两下眼睑算是回礼,说道:“他是不是赶不回来了?”

    “嗯。”李道宗点头,脸上仍是泛着微笑,如同闲聊一般的道:“我会帮你骂他的。”

    “多谢皇叔。”王妃居然展颜一笑,但眼角已有两行眼泪流下。

    眼见此景,高阳公主失声痛哭,但用手使劲的捂着嘴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秦慕白只好伸出一手轻轻拍她的背以示劝慰。她便偎在了秦慕白的身上,身子都因抽泣而颤抖。

    “有什么话,你就交待吧。我们都可以替你转达。”李道宗抱着小郡主,说道。

    这时,不满一岁的小郡主突然放声痛哭,朝王妃伸出她稚嫩的小手。

    王妃的眼睛已有些失神,呆呆的凝视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泪如雨下,嘴唇翕动,说不出话来。艰难的伸起一只手,却在不停的发抖。李道宗便弯下腰,让她的手握到了小郡主的小手儿。

    “让、让他……好好照顾……女……”王妃喘着粗气艰难的说着。此刻,她的眼睛已然瞪大,瞳孔里的光芒都在涣散了。

    “好,我会告诉他的。”李道宗紧拧眉头,郑重的点头说道。此刻,他的眼眶也都有些湿润。

    “呜……王妃殿下!”旁边伺候的两名婢子已经忍不住痛哭起来。

    眼看着王妃的一条手臂就要落下去,咽下最后一口气!

    突然,从门口冲进来一条人影,飞快的奔到了王妃的病榻之前蹲下!

    李恪!

    “啪”的一声,李恪重重握住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

    “我回来了!”

    “恪……恪!”

    `王妃说出最后两个字,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并,永远定格……

    第255章 无泪

    王妃走了,留给世人一抹残存的微笑。

    这个微笑,让她枯蒿的面容焕然炫丽,如同红莲池里白莲开,美得令人窒息,美得令人心疼。

    李恪晕倒了。

    原来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有心理感应的。早在三日前,就是在秦慕白写下那封加急文书催他回京的时候,他正在太子东宫里陪伴皇长兄饮宴。席间原本一切正常,他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心疼,痛如刀绞,连酒杯都把持不住掉到了桌几上,脑海里就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王妃的笑容。他没做任务准备,就在东宫里借了几匹马,带着几名随行侍卫顷刻启程,快马加鞭三天三夜未作任何停歇,跑死了四匹马,终于赶到了王妃弥留之际送她最后一程。

    随行的侍卫都是吴王府的老兵,他们被吓坏了,还以为吴王突然患了什么失心疯。因为他们陪伴吴王近十年,从来没有见他这样癫狂过。

    李道宗将小郡主放到了她刚刚去世体温犹存的母亲身边。不满一岁的小丫头顿进不哭了,翻着身儿爬到她身上,挤开被褥去掳她胸前的衣服。

    她饿了。

    满屋子人顿时痛哭失声。李道宗那棱角分明写满的刚毅的脸上,顿时失神,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

    秦慕白的喉间顿时一堵,潸然泪下。

    这辈子,他最见不得男人的眼泪。尤其是,像李道宗这种顶天立地的爷们儿的眼泪。

    “慕白,带恪儿下去歇息,叫医生来把脉。”李道宗出声吩咐道,“余者听着,王府上下各忙各事,准备打点王妃的葬礼。凡襄州治下文武百官,一律发贴令其前来吊丧,邓州的齐王也要去请。上表朝廷的哀章由本王亲自书写。现在,除了王妃的贴身侍婢留下来收拾打点,余者都散去!”

    “是,王爷!”

    众人悉听照办。

    短短数语,秦慕白深觉李道宗的镇定与大气。男人的魅力,从他的一言一行中如奔洪乍泄般绽放出来。

    想来也是,千军万马矢石交攻的场合下,李道宗尚且泰然自若指挥从容,眼下他虽是伤心落泪,又怎会失了方寸?

    和几名侍卫一起抬走晕厥过去了的李恪,秦慕白将痛哭流涕的高阳公主也一并从房中带了出来。

    李恪面如菜色眼眶深陷,身上有一股子很深厚的汗臭味,头发几乎要结了绺,衣服也颇为脏臭。

    将他抬起卧房后,秦慕白叫人打来了满满一大桶热水,将他剥了个干净扔了进去,叫来几名吴王的侍姬帮他洗浴。其间,李恪居然都一直没有醒来。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狂奔一千一百里,是铁打的人也要累个半死,更何况是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子。或许,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这一次,却是因为心中那一抹心悸与挂念,鬼使神差的做出这样惊人的举动。

    秦慕白知道,自己有点被感动了。平常看来,李恪十足的风流,还有些玩世不恭。他身边的女人比别人换衣服还要换得勤,但他这一举动,却足以显得他对王妃的感情之深。

    以前,他甚至都没有任何的表露。秦慕白曾一度认为,他与吴王妃杨氏之间只存在纯粹的“政治婚姻关系”,彼此有尊重,但好像没有什么过多的感情可言。

    和李世民一样,风流好色,但也是个重情之人。当初,李世民不就是私下去过昭陵,给长孙皇后过“生辰”,并亲自弹琵琶给她听么?

    大唐的男人对待感情的态度与21世纪的人自然不同。在一夫多妻的世界里,尤其是在皇家侯门,像他们父子这样的性情中人,已是稀罕。

    ……

    三天以后,李恪睁开了眼睛。朦胧的看到坐在自己床边的秦慕白,他的喉节艰难的滑动了一下,声音低沉又枯涩的说道:“她走了?”

    “嗯。王府正在办丧事。”秦慕白说道。

    李恪又闭上了眼睛,闭得有些用力。兴许是有些不适应强烈的光线,兴许是内心太过的伤痛。

    过了半晌,李恪轻吟道:“她走得……还好么?”

    “脸上带着微笑,很甜美。”秦慕白说道。

    “那就好……”李恪长吁了一口气,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秦慕白招呼侍婢们取来了稀粥,扶李恪坐起来勉强吃了一些。昏迷之中他没吃什么东西,只是被秦慕白撬开嘴强喂了一些汤水进去,因此吃了一点就反胃。折腾了许久,方才吃下几勺。

    现在看他,真是憔悴了许多,瘦了整整一圈去。

    “慕白,扶我起来,去灵堂看看。”李恪挣扎着要起床。

    “你还是躺着吧。”秦慕白说道,“一切有江夏王在打点,不必担心。”

    有句话秦慕白不想说,但李恪肯定明白,也想到了——夫不祭妻,襄州上下的许多文武官员都在灵堂祭拜,李恪这时前去现身,颇为不妥。

    “没事,去吧!”李恪坚持。秦慕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扶着他起来。虽没有挂孝,但李恪坚持穿上了一身金白的衣裳。

    灵堂就设在刺史府后院居宅的正厅,魂幡林立白茫一片,襄州治下所有官员全部挂孝,在依次祭拜。吴王妃生前信佛,因此李道宗也不顾李家重视道教的家族传统,请了僧人来给王妃做道场。

    李恪的卧房离正堂有两道回廊的距离,秦慕白搀着他走了几步,李恪就坚持自己走。虽然慢,但他背剪着手一步步走得很踏实。

    途经一个房间里,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几名女子的低声窃语。

    “王妃过世了,居然是皇叔在主持葬礼,真风光啊!”

    “能不风光吗?她可是主母耶,哪是我们这种女子可比?”

    “是啊是啊,我们就是殿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哎!不知道王妃这一走,空出了吴王妃的位置,以后殿下还会不会续弦纳正室啊?”

    “哎,就算是纳正室,怕是也没我们的份啦!其实我没什么指望,能留在这里不被赶走就满足了,能做个孺人,我就要烧香谢祖喽!”

    李恪停下脚步听了一阵,秦慕白看他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也许是过度虚弱都没力气做表情了,眼神之中,却是一股子怒意轰然升腾。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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