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半城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些将士们自知犯了军法,是来请罪的。”

    秦慕白双眉深锁看着眼前跪着的这群光帮子军士们,沉默良久。

    “少帅,请赐我等一死!”跪地的军士之中,突然有人大叫起来。

    众皆附合——“请赐我等一死!”

    一呼百应,众军士都叫喊起来。好些人是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的,却也跟着叫喊。

    秦慕白继续沉默,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些人。

    众军士叫了一阵,见秦慕白沉默得可怕,于是又都闭了嘴。

    “你们无罪。即刻归伍,暂归左虞候营由朱将军统领。”秦慕白终于发话了,又对朱半城道,“你去找权万纪请他多派些医官与药物给你。眼前的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死!”

    “是!”朱半城兴奋的应了诺,大吼道,“兄弟们,少帅说——你们无罪!”

    原本他以为,跪在地上的这些将士们听到这个消息,该会欢呼雷动。没想到,却是更加寂静。众军士抬起头,不约而同的看着秦慕白。

    秦慕白叹息了一声,骑上马,扬鞭而去。

    跪地的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发出痛哭之声!紧接着,更多的人、许多的人、所有的人,不约而同的放声痛哭!

    “我等本是该死之人!没有葬身高原,就该死于军法!”

    “我大唐军规无情法度森严,少帅这样纵容担保我们,他今后是要受到连累的呀!”

    “少帅义薄云天,不亚于其父故老秦公!”

    ……

    朱半城看着眼前此景,一时呆了。虽然已是八军台之一,可他跟随秦慕白的日子半不长久。此时他喃喃道:“现在我大概有点明白,为什么在关西军中,秦慕白的威信无人可以动摇了!——别的不说,眼前这一万多名将士,今后都会情愿为他而死!!”

    秦慕白回到中军帅营,心中有些闷,独自坐在后院亭中发呆。李恪来寻,看到他这样,上前问道:“我听说,有一批跟随侯君集出征的将士,回来了?”

    “嗯。”秦慕白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已经处置了。”

    李恪怔了一怔,在他身边坐下,说道:“这么快啊……”

    “一句话的事情,要多久?”

    李恪异讶的挑了一下眉梢,“那你……怎么处置的?”

    秦慕白淡淡反问道:“殿下是监军,依你之见,他们应该怎么处置?”

    李恪拧了拧眉头,“这些人,可是严重触犯了军法,甚至是十恶不赦之罪,他们都触犯了两条——谋叛、大不敬!”

    “没这么严重。”秦慕白依旧淡然,说道,“说他们触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实在牵强。谋叛,他们有叛国吗?非但没叛国,还将敌国重疮了;大不敬……他们更没有了。他们何时辱骂过皇上?何时毁坏了宗庙皇陵?又何时伤害到了任何一名皇室成员?”

    李恪一时无言以对,苦笑一声道:“我倒是忘了,早年你在百骑之时,可是跟虞世南学过律法,对此知之甚详。话说回来,他们跟我无仇无怨,我当然不希望他们死。我只担心,有人会说你执法不严姑息养奸、循私偏袒目无法纪啊!”

    秦慕白看着李恪,认真道:“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对自己兄弟挥出屠刀的。他们是勇士,是百里挑一的、真正忠于大唐的勇士。就算以后我因此而被御史弹劾,也无所谓了。秦某人这一官半职换回万余性命,值!”

    “好吧,我早该知道我说不过你。而且既然你都已经决定了,我更不会出面干涉要去改变什么。”李恪笑了一笑,说道,“但谁让我是监军呢,职责所在,就算不干涉你什么,提醒你一下总是应该。”

    “那倒是。”秦慕白微笑的点了点头,说道,“也亏得是你来做监军。换作是别的任何人,我把他扔在兰州吃喝玩乐,怎么可能让他跟着到大非川来给我添乱?”

    “哈哈!”李恪大笑,说道,“估计我父皇也是摸准了你的这个脾性才派我来。否则,换作是另外任何人,也会跟你闹别扭——好吧,此事我不再过问,你决定了好就好。现在,我们来讨论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何事?”

    李恪正视着秦慕白,说道:“就在今天你离开中军去左虞侯营不久,吐蕃的使者到了。”

    “哦?”秦慕白略感惊讶,“来干什么?”

    “投降,请和。”简单的四个字从李恪嘴里说出来,让秦慕白脸色都为之一变。

    “什么?”

    “投降,请和!”李恪再重复了一遍。

    秦慕白一时有点瞢了,愣着半天没吱声。

    “你怎么了?很意外吗?吐蕃已是四面楚歌亡国在即,这时候来投降请和,应该是情理之中啊!”这倒是轮到李恪惊讶了。

    “如果你了解噶尔钦陵,就知道这一点都不在情理之中了。”秦慕白正色道,“噶尔钦陵,为人狠辣多谋争强好胜。还没正式全面交锋就投降?这绝对不是他的风格!”

    “如果这是赞普的决定呢?”李恪道。

    “那更不可能!”秦慕白更加肯定的道,“在吐蕃,会有一些大事不经赞普就做出决定或是付诸实施;但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大事,不经由噶尔钦陵就做出决定或是付诸实施。”

    “噶尔钦陵,真有这么厉害?……”李恪眉头皱起,说道,“其实,如果能不战而胜,那是再好不过。毕竟战争不是什么好事情,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们就不得不多作考虑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吐蕃人提出投降与请和,会否有诈?”

    “待我见一见那个吐蕃使者再说!”

    “好!——来人,将吐蕃使者德格?丹巴旺杰请来!”

    “一只耳,德格?丹巴旺杰?”秦慕白先是一愣随即一笑,说道,“老熟人了。”

    “是,那人的确是缺一只耳朵,至今用药绵包着。”李恪疑惑道,“你认识他?”

    “当然。”秦慕白笑道,“很熟的一个故人哪!要是没有他,我前番诈死的计谋哪里会成功?没想到他这次又来了!”

    “又?”李恪听到这个奇怪的字眼不由得好笑,“看来,你又要跟他耍心眼了。”

    正说着,丹巴旺杰来了,孤身一人。

    “卑使丹巴旺杰,拜见大唐上国吴王殿下、拜见上国元帅秦将军!”丹巴旺杰十分恭敬的弯腰行礼。

    “不必客气。”秦慕白笑道,“德格将军,你我之间可算是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你所为何来,长话短说,别绕弯子了。”

    “卑使奉赞普之命,来向贵军请降、向贵国请和!”丹巴旺杰也不罗唣,直接拿出了国书递上前来。

    秦慕白接过来给了李恪,“请殿下先过目。”

    李恪接过来看了国书,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这真是吐蕃赞普的亲笔所书?”

    “千真万确。”丹巴旺杰正色道,“秦将军是知道的,卑使乃是赞普的亲卫队队长,从来只听从赞普一人调谴。就连噶尔元帅也无权差使我。上一次……”

    秦慕白摆了摆手打断他,笑道:“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用说啦!对不住了德格将军,上次是我不厚道,利用了你最后还害你丢了一只耳朵。当时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话,但是我必须要当成假话来听,明白吗?”

    “卑使明白的,并不怪秦将军……”丹巴旺杰叹了一口气,说道,“秦将军用兵如神智谋无双,连噶尔元帅都中了你的计,卑使还有何话可言?”

    “闲话不说了,就说眼前的。”秦慕白说道,“是什么原因,让你们赞普这么早就做出投降、请和的决定呢?此事,噶尔钦陵知道吗?”

    “噶尔元帅非但是知道,还参与了决策。这个决定,本就是赞普与元帅二人共同做出的。”丹巴旺杰回答道。

    这时李恪再度惊咦一声,轻声道:“慕白,有件事情你肯定猜不到——弃宗弄赞,居然甘心成为我军的俘虏,甘心前往长安充为人质!”

    “哦?”这倒真是出乎秦慕白的意料之外,他拿过吐蕃国书细细看了一遍,书中的确是这么说的——如果关西军接受吐蕃的投降,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愿请往长安向大唐皇帝陛下请罪、称臣,并永世留居长安不再返回高原。从此,吐蕃成为大唐的属国,岁岁称臣年年纳贡。

    “献质,称臣,纳贡——也就这三样了!”秦慕白看完之后,冷冷一笑将国书扔在了桌上。

    丹巴旺杰的脸色顿时变了,急道:“秦将军,赞普与元帅绝对是真心请和!”

    李恪心中拿捏不准,因此缄默其口。相处甚久,李恪养成了这样的一个习惯——就是在自己还没有想清楚的时候,就绝不口不择言的去打乱秦慕白的思路与部署。因为他相信,秦慕白总是能够比他更先想清楚,并做出明智的决定。

    这算是一种信任还是依赖?李恪自己也不清楚。

    “德格将军,恕我直言。你们的这封投降请降国书,一丝一毫的诚意也没有。”秦慕白突然道。

    “秦将军何出此言?”丹巴旺杰有点急了。

    “两国既然已经交战,必是交恶甚深。现在你说投降就投降,就请和就请和,那我们此前投入的兵力物力,就化为泡影了?”秦慕白说道,“既然是敌人,就别谈什么信任。既然是投降与请和,就请站在我们彼此不信任的立场上来出发——如果要我接受你们的投降,要大唐接受你们的请和,除非达成我的条件!”

    丹巴旺杰的眼神之中流露出极度惶恐不安的神色,深吸一口气道:“秦将军……请讲!”

    “第一,赞普去长安做人质,这个是必须的;但不能是他一个人,与之同去的,还必须是赞普的全家人,这包括他的父母兄弟与妻妾儿女!”

    “第二,必须交出噶尔钦陵,本帅与大唐朝廷,是绝对不会容许这个犯恶累累的战犯,继续留在高原的!”

    “第三,既是投降请和成为我大唐的属国,那么吐蕃的高原地域必须接受大唐的行政区划,也就是废除部落格局实行州县制度。州官刺史与县官令尹,必须由大唐朝廷来委派!”

    “第四,大唐必须在高原驻军;原吐蕃的军区皆由大唐接管,原有的将军与士兵,接受大唐兵部的调谴与委派!”

    “第五,废除你们以往的一切制度与律法,接受大唐的律法章程与文明教化!”

    “凡此五条,但有一条不答应或是做不到,投降请和一概免谈,让噶尔钦陵带兵来与我决一死战!”

    ……

    听完秦慕白的这一番滔滔而谈,丹巴旺杰与李恪都呆了。

    丹巴旺杰呆,是因为这五条,无论哪一条都是彻底吐蕃王朝彻底灭亡的象征;李恪呆,是因为短短的这一会儿时间,秦慕白怎么就思虑得这么周全了?

    见丹巴旺杰呆立当场,秦慕白神情自若微笑淡然,说道:“怎么了,德格将军?难道秦某说的这些,不合理?”

    “秦将军,你是要灭亡我吐蕃啊!”丹巴旺杰的声音都颤抖了。

    “答对了。”秦慕白脸色一沉,“所以,别来跟我玩什么鬼花样!——要么决一死战,要么接受我说的五个条件!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

    “慕白且慢!”李恪突然道,“何不三思?”

    “不必了!”秦慕白突然厉声一喝,说道,“殿下,请恕秦某武断!——先就如此决定,有时间我再跟你解释!”

    丹巴旺杰几乎就绝望了,脸色苍白的看着秦慕白,又看向李恪,突然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声叫道:“吴王殿下,难道大唐已经不姓李、改姓秦了吗?”

    “放肆!!!”李恪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拔剑。

    反倒是秦慕白将他拉住了,转头对丹巴旺杰冷冷道:“丹巴旺杰,你回去告诉弃宗弄赞与噶尔钦陵。他们心里想的什么,别人不清楚,我秦慕白再清楚不过。什么缓兵之计、怀柔之策,在我秦某人面前通通没用!说过的话我不再复述,两条路,由你们选!大唐与吐蕃之间,早已注定只有一个王朝能够继续屹立不倒!——最后送你一句:汉虽儒、未必弱!犯天朝威颜者,虽远必诛!”

    第492章 龙泉,残书,烈酒

    丹巴旺杰低耷着头,不敢抬头去看赞普与噶尔钦陵,灰头土脸。

    噶尔钦陵倒是镇定,淡然道:“看来我们高估了李恪。”

    “是的。”弃宗弄赞叹息了一声,无奈的点点头道,“本以为李恪代表朝廷监军,会站在大唐帝国的公心立场上思考战和的问题,会有一定的决断权。”

    “的确如此!”丹巴旺杰激愤的说道,“卑臣也没有想到,李恪在秦慕白面前,也不过就是个傀儡与摆设。秦慕白根本没与他商量,就拍板决定了。还说什么‘汉虽儒、未必弱!犯天朝威颜者,虽远必诛’!真是气煞人也!——赞普,元帅,要打仗咱们未必怕他!虽然秦慕白号称四十万大军,可是我们占尽天时地利。面临灭国之危,我们同仇敌忾奋起举族反抗,让他们在高原之上有来无回!”

    “德格将军说得是。”噶尔钦陵脸色微微一沉,说道,“既然秦慕白油盐不进……那么赞普,请发兵抗敌!”

    “看来秦慕白已经把事情做绝,让我们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弃宗弄赞双眼微眯脸上浮现出一丝愠怒与杀气,一抬手,正待下令让噶尔钦陵发兵,王城之外突然传来若大的喧哗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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