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王子,身上流着大唐血脉的王子!”义和公主伸出干瘦的手指,轻轻擦拭眼泪。“大宛国有两个王,一个是俱车鼻施,一个是阿悉烂达。都说自己是正统。阿悉烂达当日抢先一步迎娶了我,自然可以仰仗大唐的威风,将俱车鼻施压得无法喘气。而俱车鼻施勾结替大食人带路,在怛罗斯河畔打败了安西军,回过头来,打着大食人旗号做的第一件事情,当然是让阿悉烂达选择,要么交出我和孩子,要么交出拔汗那!”

    江山和妻儿之间,英雄们当然要选择前者。王洵自己做不得英雄,却明白阿悉烂达会如何选择。娘家败了,义和公主便失去了价值。连带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要为此付出生命。

    “出城那天,靖儿还以为我要带着他出去打猎,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义和公主将头转向旁边,缓缓地说道,声音低沉沙哑,仿佛要把满腔的抑郁,一并倒个干净。“他那没胆子的父亲就在城头看着,连句告别的话都不敢说。我将他带到了俱车鼻施汗的马前,跪下来求他,请念在靖儿年幼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我愿意拿自己拥有的一切报答他。他先是冲着我大笑,然后就命人将靖儿绑到了马尾巴上,从门口一直拖回了柘支城。二百六十四里路,整整二百六十四里……”

    “禽兽!”王洵忍无可忍,拍案大叫。“阿悉烂达呢,阿悉烂达呢,难道他就一直看着!”

    义和公主低头掩面,泪水顺着指缝往外冒,落在火盆中,溅起淡蓝色的烟雾,“他找人帮忙。找人帮忙向俱车鼻施说情,用一千匹骏马的代价,把我从柘支城的那伙禽兽手中赎回来。他说孩子没了可以再生,只要我活着,他活着,就有机会卷土重来!”

    “这样的废物,也配叫男人?”王洵以手捶地,低声唾骂。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清楚地告诉他,阿悉烂达做得一点儿也不过分。好歹他还记得将自己的妻子赎回来。当年楚汉相争,刘邦可是把两个儿子直接推下了马车。父亲被烹,要分羹一盏。妻子落入项羽手中数月,他的选择亦是不闻不问。最后逼得楚霸王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派人专程将老人和女人给刘邦还了回去。

    然而世人只会在意英雄们最后的收获是如何辉煌,却很少注意到,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被英雄们弃之如弊履的妻儿老小,到底承受了怎样的伤害。恐怕英雄们自己也不会在意。就像现在的阿悉烂达,与义和公主一样,他也打算借助安西军势力。可他只在乎能不都能得到大宛王位,对杀子之仇提都没提。

    “公主但请节哀。在下无法保证帮你屠城。但只要有机会,在下绝不会让俱车鼻施再活在世上!”心中被某种火焰慢慢灼伤伤,王洵坐直身躯,郑重许诺。不代表朝廷,也不代表安西军,只代表他自己。

    “那,那我就先谢过王将军了!”义和公主慢慢收起眼泪,整顿衣衫,冲着王洵深深俯首。

    “公主殿下!”王洵可不敢接受大唐公主的跪拜,本能地起身闪避。义和公主却膝行着追了过来,再度顿首于地,“我不是公主。我跟陛下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我只是陛下拿来安抚奉化王的一件礼物而已!王将军,请接受民女谢意!”

    王洵躲无可躲,只好站稳身形,结结实实收了义和公主三个响头,然后伸手将对方扯了起来。“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哪怕是俱车鼻施见机得快,主动投降。我也一定要他死无葬身之所!”

    “我相信!”义和公主抓着王洵的手,仿佛能从那里汲取力量,“今天听了你那句唐人背后站着大唐的话,我就相信。在你之前,从没有人这样说过,从没有人……”

    应该还有一句,犯我强汉天威者,虽远必诛!可那里的强汉天威,指得是大汉天子的脸面,跟升斗小民恐怕没半点儿关系。想到这儿,王洵忍不住摇头苦笑。自己今天借着酒力,居然吹了这么一口大气。可能做到么?那样一个大唐真的可能存在过么?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然而,从这一刻起,他却被自己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烧得热血沸腾。直到很多很多年后,脉搏里还回荡着同样热浪。

    过了好一会儿,义和公主才突然主意到自己还抓着王洵的手。不觉脸色一红,悄悄地将手指撤回来,慢慢走回烧茶的铜壶前。

    铜壶里的茶汤早已冷了。她的心却是热的。揉了揉哭红了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冲王洵致歉,“看我,本来是想请你过了说几句家乡话的。结果一不小心就扯到国仇家恨上面。坐吧,水马上就能烧热,我再重新煮壶茶来!”

    “不必了!”王洵摆了摆手,笑着告辞,“我该回去了。明天使团就准备离开这里,我得早点回去安排行程!”

    “这么急着走么?”义和公主脸上隐隐透出几分失望,抬起脸,再度反复打量王洵,“也是,王将军此行,恐怕还要替安西军招揽很多帮手呢?拔汉那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其实只是为了师出有名。”王洵笑了笑,坦言相告,“打这么大一场恶仗,也得跟朝廷上的某些人有个交代。毕竟某些人总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上,每次对外用兵,都比打了他们的爷娘还难受!”

    义和公主被王洵逗得展颜而笑。不经意间,眼角上居然流露出几分昔日的娇艳。“我知道,比起打仗,他们更愿意用女人和财帛买平安。反正女人不是他们的女儿,财帛也不用他们自己出!”

    “男人无能,才用和亲这种蠢办法!”想到义和公主的境遇,王洵顺嘴骂了某些人一句。“如果连自家姐妹都保护不了,朝廷养我们这些兵大爷干什么用?!还不如都回家种地,也好替户部省点儿粮食!”

    义和公主又笑了笑,然后像个邻家姐姐般起身相送,“那你路上小心些。这些蛮夷之国,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礼义廉耻……”话说到一半儿,她又意识到自己将丈夫也骂了进去,摇摇头,讪讪地补充,“反正做出的承诺,未必可信。哪怕是一句落到纸面上的东西。特别是靠近吐火罗一带,受天方教影响甚久。已经很难再找到心“向大唐者!”

    “多谢公主提醒!”王洵拱拱手,转身出门。已经到了亥时,深秋的夜空中,繁星如斗。走在这样一个纯净的夜空下,让人很容易就想起很多事情。有关长安,有关大唐,有关安西军,还有自己个人的前途与命运。很多东西交织叠杂在一起,王洵心里本来找不到半点儿头绪。然而今天跟义和公主谈了一阵子话,却隐隐约约,仿佛看到点什么。

    那像一丝光亮。如同在慢慢的长夜中,点亮人眼睛的唯一一星萤火。可到萤火到底喻示着什么,他却又很茫然。仿佛已经把答案抓在了手里,仿佛手中根本没有答案。一切都似是而非,似梦似醒。

    就在此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响。“谁!”凭借多年习武练就的本能,王洵手握刀柄,迅速转身。

    “我!”黑暗中,露出六顺儿胖胖的脸。“我家主人说钦差没提灯笼,特意又派我送一个出来!”

    第一章 看剑 (五 下)

    第一章 看剑 (五 下)

    “哦!那就多谢公主了!”王洵笑了笑,接受了对方的解释。

    矮胖脸而六顺儿提着灯笼,一直将王洵送回馆驿之内。待看到大门关好,立刻转过身向不远处的王宫跑去。附近的巡逻侍卫纷纷退让,不一会儿,他已经来到阿悉烂达平素处理公务所在。站在门外向里边探了探,随即压低了声音喊道:“启禀大汗,六顺儿有事情汇报!”

    “滚进来吧!” 阿悉烂达正在里边跟大相张宝贵议事,二人脸上都看不到半丝酒醉的痕迹。

    矮胖子六顺儿将灯笼交给门口的侍卫,笑嘻嘻地快步走入。临进门,腿脚故意绊了一下,如同个肉球般滚到了阿悉烂达的脚边,趴在地上轻轻叩头,“启禀大汗。正如大汗所料,王妃今晚召见了唐使!”

    “是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你一一学给我听!” 阿悉烂达被六顺儿的滑稽举动逗得哈哈大笑,看了自己的大相一眼,随口吩咐。

    “是!”矮胖子六顺儿低声答应,慢慢爬起来,笑嘻嘻地说道:“王妃她把唐使召过去,先是请对方喝茶。然后趁机套问安西军的真正出兵时间。随后,便请求唐使帮忙,杀光柘支城中所有人!替小王子报仇雪恨!”

    “这个笨女人!” 阿悉烂达生气地跺了一下脚,“一天到晚就想着报仇,报仇!本王都快被她给烦死了!那唐使怎么说?答应她了么?”

    “那唐使甚为心软。听了小王子的遭遇后,气得眼睛都红了。当下拍着胸口保证,一定要让俱车鼻施汗死无葬身之地!”六顺儿点点头,满脸献媚。

    “蠢!”阿悉烂达继续跺脚,不知道是骂王洵,还是在骂义和公主。

    大相张宝贵想了想,笑着开解,“其实王妃这样做,也是件好事。一则让大唐方面明白,你与大食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二来,也能加深大唐皇帝对你的印象。为了大唐天朝,您连自己亲生都搭进去了。难道天朝皇帝还不该给您点补偿么?”

    “嗯!”阿悉烂达笑着点头,显然被说到了心痒处。“那女人,见识虽然浅了些,对本王却是一向忠心。如果真的因为此举替本王谋得了好处,也不枉本王当日为她花费的那一千多匹骏马!”

    “中原女子,向来讲究的是出嫁从夫!”张宝贵得意地笑了笑,仿佛自己脸上也很有光彩般。“大汗对她如此宠爱,她当然要全力为大汗谋划。”

    说着话,又将头转向矮胖子,“柳总管,你刚才说王妃从唐使口中套出了具体出兵时间,你记住是什么时候么?”

    “记得,小的记得清清楚楚!”矮胖子笑着冲张宝贵施了一礼,大声学舌,“唐使说,唐使说,安西唐军已经厉兵秣马。因为担心下雪,才暂时停在了小勃律。据那唐使说,明年开春,无论这边有多少诸侯回应,安西军都会跨过葱岭来!”

    “废话。他们本来就是箭在弦上。” 阿悉烂达悻然打断,“本王是奇怪,他们怎么在小勃律耽搁了这么久?!若是战后立刻兵出葱岭,此刻恐怕已经将半个河中抓在了手里,怎用担心冬天时在野外扎营?”

    其中缘由,张宝贵已经猜到一二。然而想起宋武白天时跟自己说过的话,他就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该将谜底揭开。阿悉烂达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假装自言自语:“奇怪。今年的事情件件都很邪门儿?那个钦差心软得就像个孩子一般。他的属吏一个个也都年青得不像话!莫非大唐没人了,随便拉一批武夫来就充当使者?!”

    钦差和他的随从身上都带着股子杀伐之气,张宝贵这一点儿早就发现了。只是耐着同族的面子,没有继续深究。此刻被阿悉烂达戳破,心脏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狂跳了起来。眼睛也下意识地侧开,不敢与阿悉烂达的目光相接。

    “难道大相对使者的身份一点儿也不怀疑?” 阿悉烂达笑着上前一步,低下头追问。

    他的身材远比张宝贵为高,此刻故意将距离拉得极近,立刻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张宝贵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内心里反复挣扎了几次,终于还是功名富贵占了上风。拱了拱手,笑着道:“大汗果然慧眼如炬。臣的确对他们的身份有所怀疑,但苦于没有真实凭据,所以才不敢胡乱猜测!”

    “那你猜到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阿悉烂达点点头,笑着将身体挪开。

    头顶上的压力顿时缓解,张宝贵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回应道,“臣只是胡乱猜测。如果猜得不对,还请大汗宽恕!”

    “没关系。你在本汗帐下也不是一两年了。本汗何时说过连一点儿小错都犯不得!” 阿悉烂达大度地摆摆手,一语双关。“说吧,把你猜到的都说出来,本汗自会做出决断!”

    “其实安西军止步于小勃律,和使者身份存疑这两件事,彼此息息相关!”毕竟是头老狐狸,张宝贵只要突破了自己心里那道无形障碍,思路就变得非常清晰。“安西军坐视战机丢失,却迟迟不肯西进,依臣之见,恐怕不是因为天气,而是因为,大唐朝廷那边对是否拿下河中起了争执!”

    “打了胜仗不捞点儿好处,天下还有这么笨的人么?” 阿悉烂达摇头大笑,有点不赞同张宝贵的分析。

    “那看好处能不能落到自己头上了!”张宝贵笑了笑,继续剖析,“据臣所知,大唐天子早就老得没力气处理朝政了。而他麾下的臣子,又分为很多派系。彼此之间争斗不休。安西军打了一个大胜仗,恐怕已经令朝中的几方势力失去了平衡。如果再把整个河中收归版图的话,恐怕…..”

    “蠢!”阿悉烂达收起笑容,低声喝骂。随即,又迅速补充了一句,“我不是骂你。你继续说。为了打击自己的政敌,连唾手可得的土地都不去取,真是愚蠢透顶!”

    “好处反正落不到他的头上。损人不利已罢了!”张宝贵列了下嘴,仿佛在点评一伙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并且,安西军本来距离长安已经有几千里路。很难被大唐朝廷掌控。如果再把河中拿下来,粮秣辎重就可以完全实现自给。如果连粮秣辎重都不依靠中原供养了,大唐朝廷拿什么来保证这支虎狼之师没有异心呢?!”

    “唔!”饶是奸猾无比,阿悉烂达也被中原那博大精深的权谋之术给折服了,沉吟了半天,愣是没找出一个合适的评价之词来。

    反正已经把王洵等人给卖了,张宝贵也不在乎卖多卖少。索性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所以,依臣之见,安西军是因为受到了自家人的牵制,才止步不前。而使团出现的目的有三,第一,替大军探路。第二,联络河中一带倾向大唐的力量,一起对付大食人。第三,也是其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给安西军找一个继续西进的借口,堵住反对者的嘴巴。同时为自己化解来自背后的纠缠,赢取缓冲时间。最后这一点尤为重要,比起它来,头两项只是添头,顺手做的事情。”

    “你是说,使者全是安西军将士假冒的?怪不得,那个钦差居然对几个商贩动了妇人之仁。若是换了真正的读书郎,恐怕才不在乎牺牲几条人命来保守秘密!” 阿悉烂达反应也不慢,顺着大相张宝贵的话头说道。

    大相张宝贵摇摇头,笑着给出自己猜测的答案,“假冒不假冒很难说。但他们来自安西军,这点可无疑!安西节度使有遇事决断之权,先将使团派出来,再发信请求朝廷追认,完全合情合理!一点儿也不违反典章制度!”

    “也对!”阿悉烂达再度沉吟。顺着大相的话往下捋,所有谜团便水落石出。一伙年轻的将领,在西域各地声名不显赫,被认出来的机率便降低了许多。因为都很年轻,所以心中的建立功勋的渴望远比老将们强烈,故而敢于冒险。同样是因为年青,这些人做事总透出一股生涩,一点儿也不像以前代表天朝前来的那些使节,每句话都能说得滴水不漏。还是同样因为年青,他们从头到脚透着一股勃勃生机,让无论如何都不敢忽视。

    “所以,依臣之见,大汗需要做两手准备。第一,装作什么都没猜到,继续与大唐,其实是跟安西军保持友好。以便日后借助安西军的力量,一统大宛国。第二,则需要跟大食那边也留下一线余地,以免日后安西军的行程有变,咱们自己反被推到风尖浪口上。就像上次怛罗斯之战后那样,使尽了全身解数才得以化解。”

    这的确是老成某国之见,阿悉烂达不得不表示赞同。但他心里,却想到了更深的一层。“咱们两个跟安西军打交道,恐怕不下二十年了吧?!”

    “二十三年了!”大相张宝贵笑了笑,咧着嘴回应。那时阿悉烂达还是此地一股极小的势力,完全靠着打劫商队或者替别的城主作战讨生活。而他不过是个跟着商队行走西域的账房先生。被阿悉烂达俘获后,为了寻一条活路,才不得不委身于贼。而现在,二人却一个做了拔汉那的国王,另外一个做了大相,位极人臣。当年恐怕二人做梦都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走到这一步后,却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

    “二十三年来,你在安西军那边也好,大食军那边也罢,见过如此有生气的面孔么?” 阿悉烂达目的显然不是为了怀旧,看着张宝贵的眼睛问道。

    张宝贵的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但随即迅速将负疚感丢到了身后,“臣没见过,大汗需要早做绸缪!”

    阿悉烂达点点头,对张宝贵的表现很是满意,“你下去后找几个可靠的人,把唐使已经秘密抵达河中的消息,给我传到柘支城和迦不罗去。特别是柘支城的俱车鼻施汗那边,一定要让他知道,唐使会故意绕开他,不给他弃暗投明的机会!”

    “是!”张宝贵回答得毫不犹豫。

    “封常清…….”阿悉烂达抬起头,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他大半生都在大食与大唐之间摇摆。很多选择都身不由己。而大唐与大食之间的竞逐,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分出胜败的事情。想真正做此间的主人,该做下的狠心,还是不要心存慈悲才好。

    ……

    “啊嚏!”数百里外的小勃律城中,安西节度使封常清重重打了个喷嚏。天还不算冷,他却已经用羊毛大氅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毕竟年龄在那摆着呢,况且未曾成名前。他的生活颇为坎坷,眼下无论体力和精力,都过早地开始走下坡路。

    “大帅需要命人端碗姜汤来么?”在旁边整理公文的掌书记岑参见封常清脸色有些灰暗,走上前,关切地询问。

    “没必要!”封常清摆了下手,很是倔强地拒绝。“只是昨晚被风吹了一下而已,不妨事!”

    “大帅还是早点去休息吧!”岑参犹豫了一下,继续低声劝说,“没必要硬撑着。这三万多弟兄们,可全都看着您呢!”

    “看着老夫干什么?老夫脸上又长不出花骨朵来?!”封常清摇摇头,用一句玩笑话将岑参的提醒应付了过去,“你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吧。老夫习惯了熬夜,哪天不熬反而浑身不得劲!”

    见对方始终都不肯听从自己的劝告,岑参也无可奈何。拱了拱手,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原来的座位,继续替封常清整理军中往来文书。这段时间虽然没有战事,但处理安西军的一些内部杂务,也颇为耗神。特别是关于毕思琛、王韬等在夫蒙灵詧时代就混迹于军中的一干老将的升迁问题,让大伙费尽了心思,也打够了笔墨官司。

    好在几位老将功名利禄心都极重,虽然边令诚反复阻挠,还是禁不起高升一步的诱惑,接受了封常清的安排。眼下军中边令诚的一系人马都从重要的职位上被调开了,作为封常清的私聘幕僚,岑参也终于能悄悄地松一口气。

    正埋首于文牍之间,耳畔忽然又响起了封常清的声音,“有使团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么?老夫上次让你安排的眼线,你可都落实了下去?”

    “都落实了!”岑参缓缓从桌案后站起,低声回应,“但斥候们也还没能将使团的消息传回来。距离有些远,天又开始变冷了,路也越来越难走!”

    “嗯!”封常清皱了皱眉,说话声中隐隐带着几分担忧。“年青人,办事就是不牢靠!按理说,无论有没有收获,他也应该派人尽快给老夫送封信回来才是!”

    “大帅说的是王将军么?”岑参笑着反问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有些令人玩味。“可属下记得大帅当初,可是力排众议选择他为主使!”

    当初无论是岑参这种文职幕僚也罢,还是周啸风等心腹老将也好,都觉得派王洵等人出使岭西诸国的计划,实在有些过于冒险。然而封常清却固执己见,不但不听从岑参等人的劝阻,并且拒绝了周啸风关于派个老成持重者取代王洵的建议。

    对于自己当初的坚持,封常清到现在也不觉得懊悔。“当然!”他大声回应,抬头扫了一眼岑参,又忍不住摇头而笑,“你是不是觉得老夫太器重明允他们几个了?或者说机遇他们身上的希望太高了?”

    “属下不敢!”岑参微笑着再度拱手。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在告诉对方,自己心里的确是做如是想。之所以这般并非出于嫉妒,而是作为对王洵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岑参心中非常明白,眼下的王洵还太稚嫩了点儿。将一个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年抛到岭西诸国那些一辈子生存于大唐与大食夹缝的老狐狸当中,简直跟送肉入虎口没什么分别!

    “那你可知道老夫今年多大了?”封常清笑了笑,信口又问了一句。

    “大帅今年尚不到六十!”岑参想都不想,张开就来,“如果您肯保重身体,不老熬夜的话,安西军在您的带领下,想必还能再辉煌上个十几年!”

    “你啊,你这个狡猾的家伙!”封常清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看着岑参摇头。

    岑参被看得身上发毛,赶紧将头侧开,尽量不与封常清的目光相接。同时在嘴里大声反问,“属下说得难道不对么?大帅莫笑,属下说得可句句都是实话!”

    “你说得的确是实话!”封常清慢慢收起笑容,目光忽然间变得有些深邃,“可你是否知道,自从天宝初年起,有谁能在安西节度使的位置上,干够十个年头?!”

    “这……”岑参被问得愣住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回答。记忆中,他隐约知道封常清的前任高仙芝大约是天宝七年取代夫蒙灵詧做的节度使,天宝十年因为怛罗斯之战指挥失误,被明升暗降,从节度使位置上调到长安享清福。

    朝廷委派王正见接替高仙芝。很快,王正见积劳成疾,病故于任上。临终前向朝廷举荐了封常清。而高仙芝的前任夫蒙灵詧,大约是天宝三年上任,天宝七年便被受到边令诚和高仙芝联手弹劾,被朝廷调往他方。

    细算下来,前后四任安西节度使,居然没有一人任期超过五年!这说明了什么?!想到这儿,岑参心中突然开始同情封常清的处境。带着一伙弟兄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为国家呕心沥血,不但要对付宦官的擎肘,而且要时刻提防朝廷的猜疑。也难怪边令诚随便玩弄点阴谋,就令老将军缚手缚脚!若是他稍微应对不慎,西征无功而返还是小事儿,弄不好连自家的性命都要搭将进去!

    “此地距离中原毕竟太远了!”封常清一边苦笑,一边无奈地摇头。朝廷多加点儿提防,也是应该。老夫早就看明白了,也不在乎这些。老夫在乎的是,眼看着老夫这一代人行将就木,却依旧没能跟大食人分出个胜负来!”

    “也不急在一时。胡人向来无百年气运!昔日颉利可汗麾下号称控弦百万,不也转眼间就衰落了下去!大食人,想必也会如此!” 岑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能安慰老将军,只好拿突厥帝国的兴衰来做比方。

    “可谁又能保证我大唐九永远兴盛下去?!”封常清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洪钟大吕。

    岑参无法回答,只好再度选择了沉默。内心深处,却知道封常清的担忧已经渐渐成为现实。经历了三十余年兴旺与稳定,中原已经出现了衰退的迹象。然而当年在长安时他就曾经冥思苦想假若有一天自己侥幸被皇帝陛下赏识,能否献上一条锦囊妙计。答案却是否定的,有些问题不仔细想则已,一往深里边想,就会发现根本不像表面上看那般简单。

    “你,我,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封常清的话继续传来,声声敲打着岑参的耳鼓。“老夫能做的,便是尽量在咱们这代人活着时,将此间的麻烦彻底解决。即便不能做到,也要给安西军,给大唐,留下几个将种传承薪火。”

    说着话,他将目光探出窗外,遥遥地看向西边的夜空。

    自己这一代将领已经都渐渐老去。而大唐与大食之间的较量,恐怕刚刚才开了个头。

    那个假冒的大食使者不过二十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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