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觉得患得患失,觉得我们的婚姻会有危机——虽然我觉得完全不可能,但是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那你就告诉自己……”

    如果是我,是你的丈夫背弃这段婚姻,他失去的,是穷尽大半生所爱的妻子,是两个他疼爱的孩子,是他一生最最想要的一个家。

    而你失去的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且这个男人,与你共享他所有财富、名誉、名下所有物,不管从哪个层面来说,背叛,意味着他失去的,永远比你多。

    话音刚落。

    陈·小财迷·昭昭激情发言:“意思就是,如果你让我以后受苦,逼着我提离婚,我就能携款潜逃,梅开二度?”

    钟·宠得没边·一不小心说漏嘴·邵奇:“……嗯。”

    “但我还是建议你选我,”他补充,“钟太,我会努力提升综合条件,未来应该依然还算是一支蓝筹股。”

    “给的条件这么好啊,那我就考虑一下,”她被逗笑,轻车熟路地顺着他话里“楼梯”下,“期限大概,我想想,就从今天开始数,一百年吧。”

    ……

    他们之间的争吵,后来大多都类似如此这般的局面。

    当然,既然能把话摊开来说,也有不少次,是陈昭解释,道歉,等待和好如初。

    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她参悟了大半生,也没悟出来个所以然,但或许,他们之所以有份难得圆满,在她那笨拙的界定里,大概仅仅是因为,两人从来都没给婚姻里的权利义务划分楚河汉界,更没有谁高谁低。

    没有什么是男人应该做的,没有什么是女人的份内事。

    如果你不开心,我放低一点姿态,如果我不开心,希望你也迁就我一点点。

    仅此而已。

    话说回来,架也吵完了,冷战也不战了,两人还是抱了会儿。

    钟先生终于实话实说:“你没提起具体的人之前,我……还以为你生气,是因为我正式把钟氏交给了钟礼烨。”

    钟太太漫不经心:“那是钟家老本家的事,你做的决定我都支持——我哪有这么小心眼。最多是多一个“小钟先生”咯。”

    “嗯,”他笑,“还让你荣升大钟太太。”

    “这名字好难听,显得我怪老的……我想当小钟太太。”

    “……不可以。”

    “哈哈哈,好,那大钟生,抱够了吧?该下楼了,你儿子在隔壁击剑鬼喊鬼叫,还不把他拎出来,他又要被意忱收拾了。”

    =

    时光荏苒。

    2059年4月22日。

    这是广州电视台年逾古稀的记者李悦,最后一次带领团队受邀采访。

    采访对象,依然是钟生,钟太——退休后重温旅行结婚,复又因身体支撑不住而返港的钟氏夫妇。

    一个难得争取来的机会,也算是为这场持续了近四十年的采访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日早晨。

    李悦被人搀扶着,在上海涵璧湾那套眼熟别墅的门前,看着家庭医生进进出出,脸色沉沉。不时有几个大夫停下脚步小声交谈,指手划脚好半天,最终也只是摇头,苦笑。

    见状,拍摄团队大都猜到了几分,身后的窃窃私语里不乏担心:毕竟,如果受访者身体状况不佳,今天看来是要白来一趟的。

    而李悦主持多年,见过诸多大场面,如今倒是平静得很。

    只是心下想着,来之前听到的那么多的“据说”,似乎也不是假的。

    据说,那位钟太罹患脑血栓,可始终很害怕医院,不愿长期住院,也不想配合手术,只能在家进行保守治疗;

    据说,大钟先生为她请来了全上海最有名的神经内科医生诊治,依旧没有太多起色,年近八十,老太太时常是口齿不清,记忆也错乱模糊。

    一眨眼四十年,岁月如此酷,从不为任何人驻足宽容。

    说起来,李悦自己,分明也只是钟氏夫妇故事的局外人和旁观者,却在这无端的感慨里——在进了屋,上了楼,看到昔日的陈小姐、后来的钟太太躺在病床上,无意识地微微张嘴,嘴角泅着口水的时候,不自觉默然良久。

    而病床边,同样满头华发的钟先生,似乎已经见惯了这局面,倒只疏松平常,伸手给妻子擦了擦口水。

    他摸了摸她额头,帮她整理着散乱的鬓发,好像她还是年轻时引众人瞩目、被媒体夸着“靓绝九龙城”的模样。

    永远虔诚,永远温柔。

    不多时,医生走到他身边,满脸为难地请他借一步说话。

    钟邵奇点头答应,帮妻子捻了捻被角,便随即起身。路过李悦身边时,似乎认出来人,还微微颔首示意。

    “坐那边吧,”他指了指床边的短沙发,“我太太一直念叨着这次采访,你们的团队也可以先安排,我去和医生说几句,马上过来。”

    得到房间主人的允许,跟李悦来的电视台团队终于松了口气,连忙开始布置拍摄设备,而李悦坐上沙发,则不时往钟邵奇与医生那头看——

    七十来岁的钟老先生,背脊依旧挺直,精神气十足,站着比医生还高了大半个头。

    反倒是正值青年的医生满面紧张,说起话来也是字斟句酌,唯恐唐突:“抱歉,钟先生,太太的年纪……这,她又只愿意接受保守治疗,虽然我们已经尝试了很多方法,也和美国方面的专家做了几套尝试方案,但现在,我们团队商量以后,还是打算跟你协调一下。一来,太太的身体承受不住长时间的物理疗法,二来……”

    “好,辛苦你,”钟邵奇似乎不愿意多听废话,径直打断对方的踌躇为难,“你只要告诉我,什么样的方法,能让我太太最安心,最舒服?或者说,如果这样保持下去,她还能活多久?”

    直截了当,开门见山。

    闻声,医生面色却愈发沉凝,久久沉默。

    末了,挤出一句:“这……我们没有办法给出一个准确的时间,只能说,如果配合治疗,在医院长住,或许能担保一年或两年,如果继续这样,恐怕……”

    他说得委婉,话里话外的“恐怕”却不少。

    钟邵奇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

    “恐怕我们没办法保证,只能说‘尽可能’,尽可能让病人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再另想别的办法。”

    “……”

    当然,没有狼狈的痛哭或恳求,事实上,钟邵奇本人甚至曾经辅修医学学位,又常在妻子身边,或许比现在眼前战战兢兢的医生,都更早的意识到这点话外之意。

    只是被这样当面宣告,下了不亚于“死亡通知书”的最后通令,冲击意味还是太过显然。

    这是第一次。

    李悦想,这大概是自己第一次看见昔日纵横商场、翻弄风雨的钟董事长沤红着眼,几乎是一瞬间,哪怕深深呼吸又撑住一旁的墙壁,哪怕脸色都没有太大的变化,连哭音都没有,可他还是取下眼镜,轻轻地、来回数次地揩了揩眼角。

    无声的,沉默的,控制着情绪,却忍不住酸涩的,那样的表情。

    “……我不想为难我太太,”而他最后说,“我查了很多资料,知道这种病有可能突如其来复发,谁也没有准确预估的把握,想要稳定,只能长期住院接受治疗,或者进行手术。可我不想因为我希望太太活下来陪我,就让她去受自己不想受的苦,那对她来说太不公平,也太残酷——从她意识还清醒的时候,选择离开香港回上海做保守治疗,我就已经知道她的选择了。”

    “先生……”

    他摆摆手,“不用说了。抱歉,张医生,一直给你太大压力,我明白现在的情况棘手,但请你还是继续帮我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器械,给我太太治疗颅内血管梗塞带来的阵痛——只要这样就好,不管费用多高,也不管最后的结局,我只希望她能尽量安心的度过这段时间,哪怕最后……还是要离开。”

    离开。

    最后那两个字,他咬得很重。

    医生默然片刻,抬头看他,点头。

    “……我知道了,钟先生。”

    李悦看着那头平静的撕心裂肺,看着钟先生在医生离开后兀自背过身去整理情绪。

    某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台本、那些刻意诱导的温情和表露,与这些比起来,与生死面前的患难与共、人生风雨同舟到最后的放手比起来,实在显得太过单薄。

    于是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主持人,突然转身,同摄制组的导演说了一句:“要不这次就不采了。”

    “啊?李姐,你这……”

    “就拍拍他们的平常生活吧,你相信我,小张,这素材一定会比我采出来的效果好。”

    她毕竟是台里的老人,说出来的话也有分量,更何况这次的采访本来就是她取来的机会,拿来提携新人罢了。

    是故,导演虽然面露不满,到底也没能反驳。

    摄像机架起,等着钟邵奇回到这头,而李悦同人交流几句,说明了情况,得了同意。

    钟先生,在钟太太床边坐定。

    主持人退到镜头外,这次特殊的拍摄,就此打板——

    “……”

    不可否认,起先的素材实在有些枯燥无聊。

    至少没有让人想象的时刻揪心。

    镜头所摄,不过是陈昭在床上合眼假寐,钟邵奇便倚靠在床边,翻看这月出刊的财经杂志;陈昭醒了,流口水,饿了,渴了,他便起身倒水、做饭、喂她吃喝,从不假手于人。

    两人甚至没有什么交流。

    一举一动,动作谙熟于心,无需多费口舌。

    等啊等,终于等到两人除了喝水吃饭、偶尔看看电视以外的交流,是摄制组都已经吃过两轮饭的黄昏。

    睡了一下午的陈昭醒过来时,眨巴眨巴眼睛,忽然颤巍巍拽了拽钟邵奇的手,好半天,复又向下,紧紧攥住。

    “嗯?”他有些诧异,倾身过去,“怎么了,不舒服?”

    她没说话。

    只是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外,最后才看他。

    最后,才露出一个很纯粹、很温柔的笑。

    “我好像又梦见钟同学了,”她说,“他真好啊,世界上怎么会有钟同学这么好的人呢。”

    他。

    她在自己的钟同学面前,用“他”这种第三人称来尽述赞美。

    记忆的错乱,衰退的大脑,似乎没有给相濡以沫或同甘共苦以例外。

    可钟邵奇只是笑笑,反手紧攥她爬满老年斑的右手。

    “是啊,他真好,你也特别特别好。”

    “你也认识他吗,”陈昭一脸惊喜,复又压低声音,轻声细语,“那我偷偷问你哈,他后来有没有给我唱圣诞歌?我年纪大了,开始忘事了。”

    “有啊。”

    “那他后来有没有回来上海,有没有再找到我?”

    “有啊。不仅找到你了,他还向你求婚,你还嫁给他了,你只是……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记得的东西少一点,但没关系,我可以给你证实,”他在她面前,摆了摆几十年来戴着婚戒的右手,“你确实成为了钟太太,也是唯一的钟太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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