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很多消息来自联系人“陆楠”。她面露犹豫,还是点开阅读。

    “我找了你很多次,你不在家,电话也关机。”

    “我知道你心中憋着委屈,但请不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你已经离开了吗?你究竟去了哪里?我们搭档十二年,感情深厚,为什么你在走之前就是不肯见我一面?”

    ……

    虽是文字,沈如磐隔着屏幕也能感觉到对方满满的牵挂。她读完全部的消息,心里越发说不出的压抑,迟疑一会,终究还是把她的近况写成文字,发送出去。

    没有收到回复。

    她感到失望,轻轻浅浅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铃声大作,手机屏幕上出现一个无比熟悉的名字:陆楠。

    她按下接听键,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遥远的质感,重重吐出她的名字:“如磐?”

    沈如磐长期滞留在异国他乡,最大的感受莫过于孤单和烦闷。这声呼唤勾起一丝心酸,可她表面上只是不着痕迹地“嗯”了声。

    “原来你在柏林。”电话里陆楠吐出这句便陷入沉默,仿佛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他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问:“我仔细读了几遍你发来的消息。手术看上去很特殊,万一失败怎么办?”

    明明是关心的话,却踩到了沈如磐的痛点。

    她生气了,脱口道:“这就是我不愿和国内保持联系的原因。所有人,包括你,要么觉得‘不可能’,要么觉得‘会失败’。陆楠,你以前和我搭档比赛时,面对再强劲的对手也从不认输,如今你却用最悲观的态度预测我!”

    “这不是悲观,而是心疼。正是因为我们以前从不轻易认输,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把自己折腾得很辛苦。”

    陆楠的反驳完全出乎沈如磐的意料,她张了张口,语塞。

    几年前,她和搭档陆楠是花样滑冰双人滑项目的世界冠军,风光无限,备受外界瞩目。然而她胸腰椎压缩性骨折,随后出现了一系列严重的生理病变,即使勉强比赛,竞技状态也大不如从前,到最后不得不全面退出比赛。

    国内的专家告诉她康复无望,建议退役;教练也觉得她复出的机会渺茫,希望她体面地结束运动生涯。

    就当她茫然无措之际,领导考虑到新赛季的压力,突然宣布将她和陆楠拆开,并为陆楠另配女伴:童欣。

    童欣是双人滑女选手中的后起之秀,不论是单跳能力还是滑行技术都非常出色。

    这个做法严重地打击她的自尊心,她罕见地与领导争得面红耳赤。最后领导采取了折中的法子,给予她一年的病假,让她有充足的时间治疗腰伤。如果她痊愈归来,可以恢复和陆楠一起比赛的资格,否则陆楠就将和童欣组队参赛。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张,然而在当时无人看好她的情况下,这意味着她被童欣取代是迟早的事。

    可以说,那时唯一不放弃她的人,只剩下她自己。

    她四处寻找可以收治她的医疗机构,直至看见德国医院发布的椎间盘假体临床试验……于是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孤注一掷地乘上飞往柏林的航班。

    电话里,无言的氛围持续了好一阵子,陆楠轻声打破僵局:“你什么时候做手术?”

    “下周。”

    “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清楚,尽快吧。”

    “好,我请假过来陪你。”

    “你陪我?童欣怎么办?”

    沈如磐说话的语气像讽刺更像生气。陆楠噎住,再开腔时声音有点低哑,弥漫着深深的无奈:“我知道你不相信,但在我心中,你是无人能够替代的。我很后悔,领导提出拆队换人的意见时我应当激烈地表达反对意见,哪怕被队里开除,至少也和你同进同退,而不像现在,你和我分道扬镳,一个人在德国接受风险未知的手术。”

    沈如磐不是个不讲理的人,面对这样的自白,如果说没有一丁点信任是不可能的。再说她也知道,是领导单方面决定把童欣配给陆楠,陆楠由始至终没有自主选择权。

    她咬住嘴唇,不确定地问:“你不会觉得我是个拖累吗?”

    “我们搭档十二年,共同经历过无数的的病痛和挫折,早就谈不上谁拖累谁。这些年,你便是我,我也是你。”

    是的。往昔历历在目,她不敢细想,但即使不去想,她和他共同面对过的艰难坎坷又岂会轻易磨灭?

    她的语气微微缓和些许:“你不要过来了,几个小时的手术而已,别担心。”再说教练也不会同意。他是重要的一线运动员,对国家队花样滑冰队举足轻重,不可能轻易离开。

    “那么,你和我保持联系好不好?不要再突然消失。”陆楠恳求道,嗓音哑哑的,带着伤感。

    沈如磐听到这样的言语,心中随之一酸,打开心门吐露实话:“我也不想。我那时刚来柏林,心里没底,医院又拒绝了我的申请……”

    她事无巨细描述一遍经过,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了。陆楠提醒道:“你还在病中,早点休息,我们改天再聊。”

    沈如磐其实很想问问他的近况,尤其想知道他和童欣是否开始一同训练。然而人在落魄时,这些话格外难以启齿。

    最终,她只是轻声唤他的名字:“陆楠。”

    “嗯?”

    “我的手术一定会成功,我有这个预感。”

    电话那头的人安静下来,等待后文。

    “我会如期归队,也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如果那时你还愿意,请继续和我搭档——我们还有很多未实现的目标,还有很多想赢却没有赢的比赛。”

    她的语气果敢坚定,带着憧憬。那边的人静默几秒,回答:“好。”

    通话结束,沈如磐回到病床上,闭上眼睛入睡。

    黑暗中她合着双眼,不知道过了多久,依然全无睡意。和刚刚不一样,她的心有些急,亦有些乱,仿佛竭力想要证明什么。

    那时年少,她练习单人滑,和母亲在训练方式以及比赛期望方面发生严重分歧,陷入低潮。

    稍后她两腿韧带严重撕裂,以此为借口中止训练,母亲却将她转去对个人技术要求不那么高的双人滑,并从众多拔尖的男选手中挑出陆楠和她凑成一对。

    相貌俊气的陆楠,说话得体特别讨女生喜欢的陆楠,居然从初次见面就很关照她,甚至注意到她冬天畏寒手指冰凉,常常在上冰前帮她焐手,给她暖一暖。

    这一暖手,便持续了十二年。从初出茅庐到站上世界最高领奖台,每一次训练,每一次比赛,从未间断。

    可现在……

    沈如磐睁开双眼,在黑暗中静默一会,摸到手机点开图库。那里储存了她和陆楠漫漫夺冠路的回忆。

    其中一张合照,拍摄于她和他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15岁的少年和15岁的少女并肩站着,都是花样年华,看上去十分登对。尤其是他,天生一张俊脸,笑起来时眉眼微眯,光洁的下巴往内凹,形成一条浅浅的美人沟。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照片,末了伸出手,指尖从陆楠的脸上抚过。

    从青涩到成熟,从失败到成功,十二年一路走来最宝贵的东西不是排名,而是两人荣辱与共、同进同退的默契。

    这份默契,拆队换人根本比不了,童欣更加比不了。

    这么想着,久违的感觉涌上胸口,并随着心脏的搏动聚集起来,又通过血液的流动涌至全身。仔细品味,这应该就是百折不挠的意志。

    沈如磐闭上眼,良久,呼吸均匀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

    手术当天,医护人员早早集结。

    费恩严谨,哪怕到了这一刻,也依然对沈如磐的病情做最后一轮论证,排除掉可能影响手术结果的死角,才真正启动手术。

    正是凭着这种认真细致的态度,他从切皮到摘除椎间盘,从置入假体到在椎骨上开孔、打钻、置钉穿线,每步都完成得异常精准,完全避开了血管神经损伤。

    全体医护人员都为手术的成功感到高兴。沈如磐亦如此。

    她迫不及待地想下床走一走,看看自己是否恢复正常,费恩笑着阻止:“伤口完全闭合需要几天,你再耐心等等。”

    也是,她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不怕再多等些时日。

    她老实地待在病床上,保持绝对静养,唯恐一不小心就毁掉手术成果。直到可以佩戴腰围下地,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撑着床沿站起。

    她往前走一步。

    纠缠她好几年的剧烈疼痛没有出现;从颈椎到腰椎,也未出现任何不适;更重要的是,她的体态看上去正常。

    沈如磐是21岁拿到世界冠军,22岁胸腰椎压缩性骨折,随后状态急剧下跌,跌无止跌,一直到24岁又八个月,才在外表上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这些年,青春蹉跎,时不我待。

    她的胸口霎时涌上很多复杂的情绪。万般滋味交织在一起,促使她再走几步,确定自己真的恢复正常,便毫不犹豫离开病房,来到门诊大楼。

    眼下是午休时间,费恩正背对着她在休息室调咖啡。她挪步过去,张口喊道:“费恩医生!”

    费恩吓一跳,手抖,杯子里的咖啡差点洒出来。

    她绕到他面前,高兴地说:“您看看我!”

    她个高腿长,脚步轻松的样子,显出一个年轻女孩应有的活力。

    费恩还以为出事了,见她这样,赶紧唤住:“够了够了,你现在还不能太劳累,快回病房好好休息。”

    她不走,反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志愿者要求保持3到6个月不等的追踪观察,你最快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现在才刚刚入冬。

    沈如磐归心似箭:“您能不能让我提前出院?我先回国,等到需要来医院复查,再从中国飞过来。”

    “不行。”

    “可行可行,您就答应我吧。”沈如磐豁出去,厚着脸皮拽住费恩的衣袖,瓮声瓮气恳请。然而她的德语有限,绞尽脑汁也只是说,“我反正是志愿者里最特殊的病例,您索性让我特殊到底。毕竟现在才入冬,春天实在遥远。”

    费恩一张老脸露出尴尬:“沈女士,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

    “冬天都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轻淡的声音响起,分不出情绪,却一下子把所有对白都压下去。

    沈如磐怔住,不可思议地转头,循声望去。

    萧与时平静地坐在窗边的餐桌,桌上有杯喝到一半的咖啡。

    午后的阳光正强烈,室内温度较暖。不知谁将窗户推开点,风拂入,窗帘扬起,将他半遮半掩在其中。

    他一侧的肩膀被午后的暖阳笼罩,藏青色西装前襟在光线的沐浴下微微发亮,面料上显出的竖条金线和他白净的肤色相衬。

    他一向穿正装,今日亦如此,笔挺的衣领上别着枚宝石领针,那自然无暇的蓝色调光泽,既与他持重沉稳气质相映得彰,又让他多了种温润含蓄的质感。

    他似乎有种独特的魅力,只要一出现,所有人的眼里就只看见他。

    沈如磐哑口无言地望着他,有点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偏偏在这无端沉寂的氛围里,费恩硬插一句:“沈女士,hsiao就在这里,你有什么要求,直接对他提——他才是我们的老板。”

    沈如磐:“……”

    费恩见她吃瘪乐了,目光含笑投向萧与时:“你怎么说?同意吗?”

    萧与时听到提问,唇角轻轻扬起,不轻不重回答:“我同意。”

    他说的是中文,低沉缓和的嗓音,让沈如磐的心弦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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