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她再度想起陈清焰, 有一年,他陪自己过生日,她披散着长卷发, 吹蜡烛要低头, 火焰把长发燃出流丽的线条,陈清焰立刻握住了垂下的长发, 他低声说:“涤非,头发要烧坏了。”两人目光相对,开始接吻。

    这个世界上, 没有比陈清焰更温柔的情人了, 周涤非泪珠急遽往下坠, 她说:

    “我不会伤害你,只是有些话,想跟你说,程程,我恳求你和我见一面,我们见一面就好。”

    简嘉迟疑一瞬,她答应了。然后,匆匆抓着手机往姚丽的办公室跑。

    关于发、票,她和姚丽解释地非常清楚,并把利害分析给她听,这是简嘉的工作,主意不归自己拿,但大佬们不以为然。如果出问题,背锅的永远是财务这块,简嘉非常聪明,留下证据,对方基本盘很大,底下一堆名目繁多的子公司。

    和周涤非的见面,约在松茂公寓店,主营法式甜点,周涤非选的。

    中途倒了班公交,简嘉到时,周涤非在里面的位子上冲她摆了下手,伸出的一截白,那种病态的白,透明至可以看到皮肤上青色血管。

    简嘉已经是提前十分钟到的,看来,周涤非比她更早。

    两人悬殊五六岁,但外表上,都是美人,看不出什么年龄差,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本来相差无几。

    店面不过三十平,里头的客人,大都来自附近写字楼的白领丽人,也有外国友人。大家说话时,都压着嗓子,在小声交流。

    位置靠窗,简嘉坐下来时,被外头阳光照出一圈绒绒的金光,这让她看起来,忽然蒙上几分孩子气,她把旁边的帘子拉上,光线暗下来。

    “我记得你喜欢吃甜食。”周涤非说,侍者给上了一款用覆盆子和荔枝玫瑰做的马卡龙,外形美丽。她语气寻常,好像两人之间什么问题也没有,单纯久别重逢。

    简嘉很平静,虽然内心动荡,她觉得晓菲姐姐陌生又熟悉,眉眼忧郁,但多了一种雾感的冷漠,有距离,而且让人看不清。

    周涤非也在认真打量看她,时隔多年后,小学生长大了,非常漂亮。画着少女感十足的妆容,模样纯洁如昔。

    “我不是来给你道歉的,因为,我从没思考过要主动伤害你这种事,这个世界上,我只对学长抱歉。”周涤非示意简嘉吃甜点,她没有挑衅,也并非故意让对方难受,只是过分坦白。

    听到这样的话,任何人都没办法再吃东西,简嘉心里狂跳,又迷惑,那个温柔可亲的邻家姐姐……她突然意识到周涤非像谁,陈清焰。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她,都好像完全不把世俗那些稳定有序的价值观放在眼里,到底是两人本性一致,还是谁影响了谁,简嘉不想去追究。

    “我不稀罕你的道歉,我来,也不是为了听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愿意见你,是要告诉你,我跟你们俩半点关系都没有了,我甚至不会花时间去恨你们,没用的,人活一辈子总要遇到些糟心事儿,我看的开,你不要再找我。”

    简嘉语速很快,说完就起身,但周涤非拉住她,一阵冷,入骨的。简嘉觉得周涤非像死人,虽然她不知道死人的皮肤是什么触感,但这一刹那,是死亡的气息。

    让人怀疑,对面坐着的是个活死人。或者,她刚从坟墓里爬出来。

    她的目光,简嘉觉得分外熟悉,捉摸不定又忧伤难言。

    “你想干什么?我不希望跟你吵架。”简嘉并不示弱,但她难受,她曾经是多么喜欢晓 菲姐姐,有一回,对着厨房做饭的妈妈傻里傻气地说:

    “妈妈要是起先给我生个姐姐多好!”

    人生真的很狗血。

    你知道,让一个人去厌恶憎恨一个自己以前非常喜欢的人,并不好受。

    “我想你好好爱他。”周涤非根本无视她的情绪,“程程,你坐下来,我把话说完你再走,你不必恼我,因为这是我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我跟学长一样,我们有时可能会隐瞒些东西,但绝不撒谎。我说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她和陈清焰一样,一样,简嘉皱眉看着周涤非那张风情神秘的脸,觉得这两人更像了,说话的语气,固有的思维习惯,属于自己坚硬不可摧的那一套逻辑体系,都足以让常人憋到内伤。

    因为他们看起来,真的没有存心,就是理所当然。

    周涤非松开手,她低下头,从包里翻出条黑色手帕,把头发扎起来,很随意,又毛乱,整个人慵懒游离。

    她在和简嘉谈话前,刚遵医嘱吃了药,擅自加大剂量,蛮有效,这让人思路呈常态。

    简嘉静静看她动作,非常美,她发现,周涤非真的很美不是来自五官,是她浑身那股劲儿,厌世、眼神永远不会定点,没人能抓住。

    世界会好奇神秘的人事。

    周涤非靠黑色的东西支撑自己,她冲简嘉笑笑:“我会离开,无论怎么样的结果我都要走,走之前,我想请你好好爱他,你知道我说的是学长,他不快乐,和我在一起的时间里他更多的是痛苦,我一直都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无耻,无所谓,程程,你怎么看不起我都无所谓,但我只剩一个愿望你不要离开他,他爱你。”

    她不给简嘉喘息的机会,像遗言一样紧迫,继续说:“程程,他其实很可怜,至少在我看来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个破烂货,他什么都不知道,请你给他机会,不要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我一想到,学长因为你离开他而觉得孤独,我就算离开也会非常难过。他爱你,我早知道。”

    周涤非对自己能够清晰表述所想,而痛苦又欣慰,她脸上有微笑,心里没有任何要笑的意思。她再次镌刻那张面具。只是,觉得自己此刻应该带着微笑。

    无论如何,简嘉都没想到,周涤非今天要见她,要说的是这种话。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个?”简嘉眼里浮起泪水,“你们俩把我当什么了?让我爱就爱?对,我觉得你们都挺可笑,而且自大。你爱找谁找谁,麻烦别这么厚颜无耻找我。”

    周涤非恍恍惚惚看着她,整个人,马上就要彻底消失于世界一般:“程程,你真的很美,你跟小时候一样即使生气也不会大声,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在想,我要是你就好了,怎么都可以,只要让我是你。”

    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她的眼睛,让简嘉觉得害怕,那里面,只有纯粹的绝望,非常庞大强势。

    “我说的够清楚了,你们两个人都跟我半点关系没有,我没有骂你,已经足够容忍,不是我大度,而是我觉得人生不应该消耗在没有意义的争执和泄恨上,我希望永远不要再见你。这些话,反复说也没意义,再见。”简嘉半天摸不到自己的包,其实在左侧,她总在右面找。

    的确,今天这场会面,维持着体面。

    没有原配暴打小三,也没有恶语相向。

    简嘉绝对不容许自己变成网上那些流传的视频主人公一样,她径直朝站台走,透上一口气,直到那个电话,她才知道周涤非这个名字。做邻居时,她只知道大家都在喊“晓菲”,连姓是什么都不知道,小学生就是这样,会忽略一些常识性的东西。

    竟也从没想起来问一问。

    因为对于年长的大哥哥大姐姐,称呼只是个符号。

    她为什么和陈清焰分手?太荒唐了,他和她,不是要死要活在一起吗?陈清焰新婚夜跑出去,是为了她, 然后又不爱她了,她也是,又要离开南城,这两人,是一类什么样奇怪物种的存在?

    为什么是晓菲姐姐和陈清焰?简嘉一路胸口都跳的非常快,她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她一点也不怕直面这个叫周涤非的人。

    靠窗的那个位置上,马卡龙动都没动,又被收走。

    周涤非回的酒店,她不再住许远家,而是,躲在酒店里不停画陈清焰,她并非甘心,一切皆出于一种回光返照似的托孤感。

    陈清焰不愿再见她,她急速朝下掉。这些年,她掉一些,他拉上来一点,她又掉,反反复复,这一次非比寻常。他彻底松开手,周涤非觉得自己顺着光滑的沿壁,再无障碍。她非常清楚那种感觉,父亲死掉的那一刻,是挽救不回来的,现在,同样如此。就好像她脏了,也干净不回来,所有一切珍贵的安身立命的都不会回来。

    她清醒的可怕,到极致了,就会无动于衷,因为经验十足。

    而连续多天,她频繁梦到父亲,真正的父亲。

    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粗糙、高大,每次用手捏她脸时,周涤非都觉得麻麻的,那种质感。父亲陪她在灯下写作业,一身的汗气味儿,无时无刻不惊叹:

    啊,晓菲的字真棒!

    作文又是五颗星!

    数学考第二啊,有潜力争第一!

    他对她永远笑眯眯的,没有对她表露过一次不耐烦,她是他的掌上明珠,直到十岁那年,他从高台跌落,明珠黯淡。

    周涤非后来才知道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存在。

    因为,在以后岁月里出现的男人,只会在深夜爬到床上来,捂住她的嘴,狰狞而丑陋:不要出声,爸爸来疼你。

    那绝不是爸爸。

    阳痿者,疯狂用软的丑陋筋毛来当一样把她整张脸窒息掉。五官没有长开,小小的乳刚开始有核,被摧爆到连哭都奢侈,内裤上的,不是经血,那尚未造访。

    叫做妈妈的女人告诉她要忍耐,忍一忍,长大就好了。

    她不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没有好了,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好了”。

    死亡,最残酷的地方是,把爱隔绝开。

    周涤非看着错的笔、错的颜料,和画布上正确的人,她笑笑,把完成了的作品撕得粉碎。随后,又开始画新的一张。

    周而复始。

    等接到李木子的电话,她表现的非常正常,换衣服,穿鞋,出门打车去和李木子见面。

    第一场冷空气神出鬼没地来了,野风浪一夜,简嘉在出门前,被周琼挡一道,急冲冲问:

    “哎,程程,你说,我是不是该给我爷爷的主刀医生包个红包?”

    简嘉一边提着高跟鞋,一边说:“不用,103的医生不收红包。”

    这样真让人没法安心,周琼不太信,没怎么顾忌,顺口问出来:“陈医生没收过啊?”

    简嘉人晃一下,心也跟着晃:“没有,他从来不收病人红包。”

    “那可不一定,也许,他收了不告诉你,拿去当私房钱了。”周琼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候,谈论陈清焰,是件不妥当的事,她完全沉浸在跟点评八卦一样的氛围里。

    “他不是那种人。”简嘉没有全面否定陈清焰的刻薄,她知道他以前出义诊的事,他职业生涯中的很多事,她都知道。

    没多会儿,大家各自出门,简母要去华县,简嘉撒娇地攀着妈妈的手臂:“告诉姥姥不要太想我,我下次跟您一块儿回去!”

    三人一起下楼,分手后,简嘉过红绿灯,接到小菜鸟电话,两分钟后,她飞快地跑向了地铁入口的方向。

    第78章

    今天, 女魔头来的非常早。

    凌晨两点四十四分时, 被邮件轰炸,紧跟着,又接了两个电话,姚丽本来很精神更精神了,心里骂对方去你妈的, 面无表情, 但声音里有微笑:

    “我的兵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别栽赃。”

    一大早,姚丽杀气腾腾到办公室, 第三方被查, 税务局那边发现一直和鑫盛关系颇佳的腾跃并没有该有的相应增值税, 没法反驳, 因为如今税务局的金税三期大数据系统不会有问题,有问题的, 只能是鑫盛。

    简嘉来到后,先被姚丽招到办公室,门关上。

    “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女魔头在见到她之前, 思考了五分钟。

    “什么?”简嘉不明白。

    很快,证据被摆上来, 简嘉在判断了十几秒后开口说:“跟我没关系, 我从来没有跟腾跃那边联系买卖发票的事。”

    “啪”一声, 一张有简嘉签字的凭据甩过来, 姚丽嘴巴没动。简嘉低头认真看了看, 她想起来,但只是奉命行事,愣好半天,简嘉清醒过来:

    这是找她背锅,因为,税务局查到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姚丽从她的面部表情里精准地判断出小朋友的情绪,等片刻,问她:“前几天的事,你做的?”

    这种设计精妙的造假,本来,对于简嘉这种初入职场的菜鸟职员来说,经验匮乏,是发现不了问题的。但她做财务确实有天分,某种程度上,和那位医生一样偏执,不把分析性程序做透不罢休。

    好像,她只对和陈清焰这段关系不够谨慎外,其他,都是高度戒严状态,她不想人生里再出意外。

    “是,”简嘉承认,很爽快,“会牵连鑫盛的,我查过,有个罪名叫‘持有伪造的□□罪’,所以绝不可以留在鑫盛,不能在我们手里。”

    说完,她从包里翻出钥匙,“我留了证据,为防止查他们时连带着鑫盛的财务也有责任。”

    “你确定?”姚丽用种冷漠又奇怪的语气问她,简嘉扭头朝外看看,什么也没看到,因为百叶帘被拉上了。

    “好,你去拿来我看看。”姚丽红唇动了动,下巴扬起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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